第 11 章
十一月

  西北季風連續刮了三天三夜,院中的絲柏樹被風吹得彎曲成一個綠色的C字;瓜田裡的塑膠布也被撕成碎片。到了夜裡,狂風更加瘋狂地搖撼起屋頂的瓦片和臥室的木窗,無止無休地撞擊著房屋,企圖破門而入;連呼嘯聲也變得更加狠毒,給人以一種無處藏身的感覺。而這種感覺有時會讓人意志消沉。

  ※※※

  葡萄枯枝

  法國農民極富創造性,同時痛恨浪費。他們絕不輕易拋棄任何東西,因為他們知道:不管是光禿的拖拉機輪胎、缺損的鐮刀、壞掉的鋤頭,還是從一九四九年產的雷諾車上拆下來的變速箱,有朝一日都可能派上用場,從而為他們省下一大筆開支。

  我在葡萄園邊上發現了一種的奇妙裝置,雖然生滿了重鏽,卻是福斯坦聰明才智的絕佳體現。他把一百公升裝的油桶攔腰切斷,架在一個狹窄的鐵管上;又在前面裝上一隻已經變形成橢圓的舊車輪,在後面加裝上兩支長度不一的把手,便形成了一輛獨輪手推車。福斯坦得意地告訴我,這是以最低價為剪枝季節特別製作的工具。

  秋風已經吹落了最後一片葡萄葉,糾結光禿的葡萄枝看起來像成團成塊有著褐色倒鉤鐵絲在冷風中瑟縮。在明年春天生機復發之前,主幹以外的枝芽都必須被翦除。剪下的枝蔓含纖維質太多,就算整個冬天埋在土裡也不會腐壞,因此不能當作肥料。若是聽任它們堆放在田間,又會阻礙拖拉機行進。農民們的做法是一股腦兒把剪下的枝蔓統統一把火燒掉,而這時就用得上獨輪手推車了。

  它居然是一種最簡單的機動焚化爐。在油桶裡點著火,推著車沿著田間一路走一路剪枝,再隨手丟進桶內焚燒;等灰燼裝滿,便散倒在地上,在桶內重新生起另一堆火。這東西雖然看似原始,卻相當實用有效果。

  傍晚時分,我散步回家,遠遠看見一縷青煙自田邊福斯坦剪枝的地方冉冉升起。見我走過來,他直起身,順便用手搔了搔背。我與他握手時,感覺他的手僵硬而冰冷。指著橫躺在砂質土地上的一列列葡萄枝,福斯坦說:「不錯吧,嗯?我喜歡它們清清爽爽的樣子。」這讓我想起在紐約一家自稱「美食精品店」的鋪子裡見過類似的葡萄枝。登堂入室的葡萄枝全部被整齊地剪成一尺長短,顯得高貴典雅地擺放在貨架上,上面用標籤標明:「真正的葡萄枝」,保證增加烤肉芳香。而這樣的葡萄枝每小捆的標價是兩美元。我向福斯坦講述了我的見聞,並據此請他留些枯枝給我,以便在明年夏天燒烤時拿來作燃料。對於這個新聞,福斯坦簡直難以置信。

  「有人會要買這玩意兒?」他回頭望望地上的葡萄藤,想到他這一天之內可能燒掉了成百上千的美元,不禁惋惜地搖了搖頭。面對又一次殘酷的打擊,他只好聳了聳肩,無奈地說:「太奇怪了。」

  ※※※

  榮耀之酒

  我們一位住在維松村北面隆河谷的朋友,受當農民兼釀酒工人們推舉,加入了聖文森協會──這是一個當地的酒類品嘗組織,類似於中世紀的騎士協會。入會儀式將在村公所禮堂舉行,會後有慶祝晚宴,晚宴之後還有舞會。晚宴中的酒不僅濃烈,而且將敞開供應。屆時,農民們會帶上他們的妻子傾巢而出,盡興玩樂。像任何都市裡的舞會一樣,出席這樣的儀式,男士們需要打上領帶,這樣的裝束在鄉間倒顯得格外少見。

  多年以前,我們也曾參加過在勃艮第(Burgundy)舉行的類似晚宴。還記得那時,足有兩百多人穿著全套晚禮服出席。剛開始,大家都拘謹有禮,但等到上主菜時,數百人一起唱起勃艮第人的飲酒歌,氣氛一下活躍起來。我們隱約還記得興致勃勃地目睹爛醉的人們晚宴後在警察的協助下吃力地尋找自己的座車,再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試圖打開車鎖的情景。那也是我們第一次參加「不醉不歸」的宴會,我們打心裡喜歡這種活動。我們可以感覺到,凡是喜愛葡萄的人都是我們的朋友。

  村公所禮堂的正式名稱叫做「節日廳」,是一幢很新的建築,設計形式全然不顧周圍的中古房舍,好像建築師故意要給這村子一樣礙眼的東西似的。這是一座典型的現代碉堡,一個磚塊和鋁門窗造就的盒子,鑲嵌在柏油鋪設的廣場上,毫無魅力可言。但此刻,為了舉行活動,房屋上裝飾了不少兒霓虹燈管,使禮堂看起來更像一個濃裝豔抹的醜婦正在得意洋洋地賣弄風情。

  在門口迎接我們的是兩位壯實的紅臉漢子,雖然他們穿著白色襯衫、黑色長褲,披著鮮紅的絲帶,我們還是一眼可以看出,他們無疑都是像福斯坦一樣的葡萄專業戶。聽說我們是「新騎士」邀請的客人,他們連聲說:「好,好,請進。」用肥胖的手掌輕拍著我們的背,把我們帶進大廳。

  大廳一端是一個搭起的講臺,上面放著一張長桌和一支麥克風。比較小的吃飯長桌,在講臺下左右沿牆排列,種葡萄的農民和他們的朋友則在中央留下的大片空間聊天。

  往常在葡萄田間相互喊話的這些男人和女人,一下子沒法習慣調整音量,導致大廳內的談話聲震耳欲聾,大廳的回音更變本加厲地把這種喧囂演變成如狂風呼嘯一般。不過,雖然說大聲談話是典型的田野風味,人們的服飾則絕對是只有週日才有可能上身的套裝:男人們一律深色西裝,襯衫的領子硬挺,緊繃著飽經風吹日曬的黝黑的脖子,看起來很不舒服;女人們則大多是鮮豔、精緻的連衣裙。有一對夫妻的服飾看起來特別的考究和與眾不同。女的衣服上綴著灰色的珠子,長襪上也縫著同色相配的小羽毛,走起路來雙腿給人以振翅欲飛的感覺。她的丈夫穿的是鑲著黑色飾邊的白色晚裝外套,灰格的襯衫滾了更多黑色飾邊,下身是黑色晚裝長褲。不知道是他們沒來得及注意還是行頭僅限於此,他腳下踩的卻一雙厚底棕色皮鞋,看起來十分突兀。不管怎麼說,我們已經決定,待會兒一定要注意看看這一對在服裝陪襯下的曼妙舞姿。

  ※※※

  美酒人生,翩翩起舞

  我們找到朋友一家時,他正臉色迷茫地環顧大廳,顯得有點侷促不安。我們原以為是典禮的莊嚴氣氛讓這位新任「騎士」太緊張了,但問題似乎比這更加嚴重。

  「我好像沒看到吧檯。」他說:「你們看到了嗎?」

  有一面牆邊擺著好些酒桶,飯桌上也有些酒瓶。要知道,在我們所在的這個村子裡,要是各家都把酒窖裡珍藏的隆河坡地酒倒出來,足可以把整個村子淹成一片酒海。誰能想到,在這個美酒聖地的中心大廳裡會沒有酒吧呢!此時,再細心地觀察一下同赴酒宴的其他客人,我們發現了另一件讓人憂心的事:居然沒有一個人的手裡拿著酒杯。

  我們差點要大失儀態,伸手到最近的桌上去搶過一瓶酒來。這時候,擴音器裡傳出小號華麗的奏鳴,委員們列隊入場的時間到了。十幾個披著大斗篷、戴著寬邊帽的男士在講臺上的桌後各就各位,有的挾著羊皮紙捲軸,還有一人捧著一本耀眼的聖經模樣的大書。我們想,現在應該隨時都有可能宣布斟上榮耀之酒,宣布典禮正式開始了吧。事實總是難遂人願,我們發現自己無意中又獲得了一次領略法國式官僚作風的機會。

  先是市長抓住麥克風,發表了開幕演講;接著是首席委員發表講話;緊接著是他那位手捧「聖經」的副手的演講。之後,三位新任委員一個接一個地上臺去,長篇大論地講述他們對葡萄的熱愛,以及將如何嚴格遵守會規。然後則是三人分別表達獲此殊榮的欣喜。我注意到,我們的那位朋友說話時聲音有些沙啞。別人或許以為那是情緒激動所致,只有我知道他老兄是酒癮發了。

  最後,委員會請大家合唱一首像普羅旺斯季風般雄壯的酒歌。

  「神聖的高腳杯盛裝著坡地的美酒,」大夥同聲和著:「讓我們同飲一杯自己釀出的瓊漿!」我一邊哼唱,一邊暗想:是該喝一杯了。這場儀式已經進行一個多小時了,我們還連一滴酒也沒沾著呢。看得出,人群中抱著和我一樣想法的不在少數。

  剛一宣布入座,大廳裡便出現了一股興奮的躁動,人們幾乎是爭先恐後地尋找著最佳的座位。終於,期待已久的酒杯出現了,人們紛紛在神聖的酒杯中注滿酒,乾掉,又重新注滿。桌面上蕩漾開一片寬慰的氣氛,我們此時才得以放鬆心情,準備考慮考慮菜單的問題。

  第一道菜是調味鵪鶉:號稱價值兩法朗一個的鵪鶉頭不見了,說是將用於以後的宴會。接下來的是海鮮魚。而這些都只是開胃小菜而已,是廚師在揮刀斬向牛肉之前的熱身運動。不過,上牛肉大餐之前,尚需先來一樣小巧而犀利的東西,他們稱之為「普羅旺斯空腹凍」,是酒糟摻一點點水,做成像果凍的樣子。據說這種果凍是清除口中其他食物的餘味用的;而事實上,它的威力不僅能清除口中餘味,也足以麻痹腸胃和大腦。但廚師這麼安排自有其道理。第一口咬下去是冰凍酒精的滋味,之後我便感覺腹中空虛了──不愧是空腹凍。這道特色點心終於使我對完成這漫長的一餐產生了一線希望。

  伴隨著小號的第二次響起,牛肉出場了。男女侍者端著盛滿牛肉的盤子繞桌遊行一周,以達到充分調動大家食欲的目的。隨後,白酒撤下,取而代之的是本地農民引以為傲的紅酒,顏色深濃、酒力強烈。數不清的菜餚一樣接一樣地被端上來,直到看見甜點奶酥和香檳的時候,我們才意識到,到了舞會開場的時候。

  村裡的樂隊是那種傳統老派的樂隊,他們不喜歡演奏專供人們跳蹦的音樂,他們要的是人們翩翩起舞。有華爾滋,有小狐步,也有幾支大概是活潑的加伏特舞曲(Gavottes)。但在我看來,整個晚上的最高潮是探戈。我想,恐怕沒有多少人能像我們一樣有機會看到五六十對酩酊大醉的男女,整齊劃一地模仿著探戈舞王,一會兒俯衝,一會兒旋轉,又是踏步又是頓足的樣子,這景象讓我永生難忘。人們的手肘撐開,頭部隨著音樂的進展左右搖擺,腳步踉蹌地從廳的這頭舞到那頭,盡力保持著平衡,隨時有與人相撞或跌倒的可能。一個小個子男人,把頭深深埋進高個女伴的低胸領口內,完全無視於周圍的一切,盲目地馳騁在幻想的空間。穿著綴珠衣裙和飾邊襯衫的那一對,下半身黏在一塊兒,背卻向外拱出,在人群中穿進穿出,十分靈巧。

  奇怪的是,並沒有人受傷。我們離開時已經一點多了,音樂仍在演奏,吃飽喝足的人們仍在跳舞,似乎聚會才剛剛開始。我們再一次領教了普羅旺斯人的傳統風俗。

  ※※※

  老寡婦的家

  第二天我們回到家時,發現這裡已經變了個樣,門口的臺階前整潔得令人感到陌生。幾個月來彷彿已經成為屋子不可分割一部分的水泥攪拌器不見了。

  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我們雖然也不喜歡讓這個巨無霸守在屋外,但它卻至少保證了狄第埃和他那一幫工人還會回來工作。如今他們居然偷偷溜過來,把「我們的」水泥攪拌器給搬走了,而且據我猜測,極有可能是被拿去應付其他人家的長期工程去了。我們關於聖誕節之前完成房屋裝修的期望,一下子遭到了沉重打擊。

  克里斯蒂安像往常一樣對我們的遭遇深表同情,同時解釋道:「他們現在應付的是一件緊急工程……一個老寡婦家的屋頂出了問題……」

  克里斯蒂安的話讓我感到慚愧。與一個可憐的老寡婦風餐露宿的處境相比,我們這點問題算什麼呢?

  「別擔心,」克里斯蒂安說:「兩天,或者三天,他們就會回來,把你這兒的工作做完。離聖誕節還有好幾個星期呢。」

  沒有多少個星期了,我們沮喪地想。妻子建議綁架狄第埃的長耳狗,牠對狄第埃而言比水泥攪拌器更貼心。把牠當人質,這主意不錯,也很大膽,但可惜那條狗從不離開狄第埃左右。那好吧,如果不能綁架他的狗,也許可以綁架他的妻子。俗話說,兔子急了還咬人呢。我們感覺已經到了不擇手段的時候,估計就快咬人了。

  房子裡到處是有待完成的工作,尤其是未裝好的窗戶和牆上的裂縫,在第一陣冬季季風襲來時越發顯得令人髮指。西北季風連續刮了三天三夜,院中的絲柏樹被風吹得彎曲成一個綠色的C字;瓜田裡的塑膠布也被撕成碎片。到了夜裡,狂風更加瘋狂地搖撼起屋頂的瓦片和臥室的木窗,無止無休地撞擊著房屋,企圖破門而入;連呼嘯聲也變得更加狠毒,給人以一種無處藏身的感覺。而這種感覺有時會讓人意志消沉。

  ※※※

  西北季風

  「真是個自殺的好天氣,」一天早晨,馬索興致勃勃地對我說。風把他的山羊鬍子吹得迎面貼在臉上。「真的喲,這風要是再不停,我們就會看到有人出殯了。」

  在馬索看來,這風跟他童年時經歷的季風比起來,根本算不上什麼。那時候,西北風一刮就是好幾個星期,對人們的大腦會造成奇特但可怕的影響。作為證明,馬索講起了他父親的朋友阿諾的故事。

  ※※※

  阿諾與馬的故事

  阿諾家的那匹馬漸漸衰老,不再適合幹田裡的粗重工作了,於是阿諾決定賣掉牠,再買一匹年輕的馬回來。

  一個刮著大風的早晨,他牽著老馬走了十五公里的山路,來到艾普鎮的集市。事情的開始還很順利,找到了買主,價錢也談妥了,可是那天集市上的小馬都不怎麼樣,一個個瘦骨伶仃的。阿諾只好空著手回家,打算下星期再來,看看有沒有好一點的牲口。

  西北風整整吹了一個星期,等到阿諾再次動身上艾普鎮的時候,風還是那麼瘋狂地吹著。這次他運氣不錯,買到一匹大黑馬,價錢比賣老馬的價錢多出了一倍。但阿諾安慰自己說,就像那個馬販子所說的,多餘的部分買的是馬的青春,新買的馬可以為他做好幾年的工呢。

  還差兩三公里就要回到阿諾農場的時候,由於受不了狂風的肆虐,黑馬突然掙脫韁繩逃走了。阿諾在後面拼命地追趕,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牠消失在眼前。他無助地在灌木叢和葡萄園裡搜尋,在風中大聲呼喚,詛咒季風驚嚇了他的馬,詛咒自己的厄運,詛咒老天讓他破了大財。天黑了,搜索仍然毫無結果,阿諾只好帶著憤怒和絕望的心情回家。沒有馬,阿諾再也不能耕田了;他的生活全毀了。

  阿諾的妻子興奮地在門口迎接他,告訴他說,今天家裡出了件非同尋常的事:一匹大黑馬從小徑那頭直奔過來,一頭衝進農舍外面的馬廄就再也不走了。她餵牠喝了點水,然後用一輛推車擋住馬廄門口,以防那匹大黑馬逃走。現在那匹馬正老老實實地待在馬廄裡呢。

  驚喜交加的阿諾馬上點起燈籠,跑到馬廄去看那匹大黑馬。沒錯,就是牠,一根扯斷的韁繩還掛在牠的腦袋上呢。他興奮地拍了拍馬的脖子,誰知,縮回手的時候,赫然發現手指竟沾上了黑色的顏料。

  這一驚可非同小可,阿諾連忙挑高燈籠仔細觀瞧。在燈籠的光輝下,殘酷的現實出現了:下午才小小運動了一下的大黑馬現在居然還在累得流汗,涔涔的汗水沿著馬肚兩側滴到地下,帶走了附在馬身上的顏料、露出了灰色的皮毛。這不是他上星期才賣掉的那匹老馬嗎?!

  惱怒與羞愧之餘,阿諾就進農場後面的樹林子裡上了吊。

  說到這裡,馬索停下來點燃了一支菸,佝僂著肩膀,兜著兩手迎著狂風揮舞了一陣,然後為這個故事作了總結:

  「驗屍的時候,法醫發揮了點幽默感。阿諾的死因被記載為:『心智遭馬匹打擊以致錯亂而自殺』。」

  馬索咧開嘴笑著,搖頭晃腦地沉浸在故事中他想像的幽默裡。我卻在同時發現,凡是馬索講的故事,似乎結局都很殘忍。

  「但他真是個笨蛋。」馬索說道:「他應該回到集市上,一槍打死那個馬販子──砰!──然後把責任都推給那個倒楣的西北風。要是我,就這麼幹!」一陣汽車引擎低沉的吼聲打斷了馬索對人間正義的進一步闡述,一輛與小徑一樣寬的四輪驅動豐田卡車迎面開來,只在經過我們時稍稍慢了一下,算是給我們提供了逃生的機會。我們認出那是迪富爾先生,村裡的雜貨店老板,盧貝隆山區野豬的天敵。

  ※※※

  狩獵野豬的高手

  以前,我們在肉店的牆上也見過高懸的野豬頭,但從來只把它當成是鄉間常見的怪異裝飾品,並沒有多加注意。但是今年夏天,有那麼一兩次,我們親眼見到野豬從山區乾燥的高坡上跑下來,在我們後院的游泳池裡喝水,順便偷吃兩個地裡的甜瓜。從那以後,我們就再也無法直視牆上做成標本的野豬頭了。野豬生得黝黑而粗壯,四條腿比家豬長,長滿鬍鬚的敦厚面龐總是顯得十分鬱悶。我們開始喜歡上了野豬楚楚動人的模樣,暗暗祈禱獵人們能放過牠們。不幸的是,野豬是異常鮮美的野味,整個盧貝隆山區的獵人們都為此對牠們緊追不捨。

  迪富爾先生是位公認的冠軍級獵手,在現代化機械裝備下更加如虎添翼。他穿著野戰服,卡車上滿載火力強大的武器。當其他裝備較差的獵人還在喘著氣緩步爬行之時,他的卡車已經開上崎嶇的山徑,抵達了野豬雲集的高地。車廂裡有一隻大木箱,裡面裝著六條受過嚴格訓練的獵犬,能夠連續追蹤獸跡達數日之久。面對如此可怕的對手,可憐的野豬們恐怕是九死一生了。

  想到不久之後,我們將再也沒有機會看到那些鬱悶的小可憐到我們家做客了,我不禁一陣傷感,對身邊的馬索表示,政府允許這麼多獵人死追猛打可愛的野豬,實在缺乏人道精神。

  「但是牠們的味道可真不錯,」馬索可沒有我那麼多愁善感,他嚥下了一大口口水,說道:「知道嗎,尤其是乳豬,那個味道,簡直太棒了。而且,這也很正常啊。你們英國人對動物太多情了。話說回來,那些只知道捉狐狸的英國人,才是真正的神經病呢。」

  路上的風更強、更冷了。我虛心地向馬索請教,他認為這風要吹到什麼時候。

  「一天,一星期,誰知道?」他突然轉過頭來,面帶狐疑地打量我:「你不會想自殺吧?」

  他的話簡直讓我啞口無言。半晌,我才抱歉地表示:讓他失望了,我現在感覺很好,很開心,正期待著冬天和聖誕節的來臨呢。

  「等著瞧吧,聖誕節一過,常常會發生謀殺案。」他說這話時的語氣,好像在盼望著鍾愛的電視節目──「季風自殺事件」的血腥續集。

  回家的路上,我聽見身後的山坡上傳來了槍聲,不禁在心裡暗暗禱告,希望迪富爾失手沒有打中。不管在這裡住多久,我大概都沒法成為真正的鄉下人。同時,只要我喜歡活蹦亂跳的野豬還勝過盛在盤子裡的豬肉,我大概也就沒法真正同化為法國人。讓法國人去崇奉他們的腸胃吧,我寧可與周圍環境中的血腥誘惑保持一點文明的距離。

  我這顧影自憐的清高一直堅持到晚餐時分。當妻子把安莉送來的一隻野兔蘸著香料和芥末烤熟的時候,我的自尊和良知早已經不知跑到哪裡去了。連吃了兩大盤,再喝上一大口濃濃的肉汁,那種感覺棒極了。

  ※※※

  橄欖油磨坊

  第一次向我們說起普羅旺斯橄欖油之美味的,是「伊鳳阿姨小館」的八十歲主廚蘇里瓦夫人。在她心目中,那是普羅旺斯最好的東西。關於這件事,她比我們所認識的任何人都更有發言權。她不僅是出色的廚師,也是位橄欖油專家。她試用過所有品牌的橄欖油,而根據她的專業知識和審美眼光,雷伯谷地產的橄欖油最好。根據她的提議,我們如果想買這種美妙的東西,可以到莫桑村(Maussane─les─Alpilles)的小磨坊裡去找。

  住在英國的時候,橄欖油對我們來說可算是件奢侈品,只是在調製新鮮蛋黃醬或拌沙拉的時候,我們才捨得用上一點。在普羅旺斯,它變成了日用品,遍地都是。我們一次就買了五公升用鐵罐裝著的橄欖油,用來做菜,浸泡羊乳酪、紅辣椒,還拿來蘸麵包,拌蘆筍,保存蘑菇,甚至用它來防止醉酒──飲酒前吞一大湯匙橄欖油,據說可在胃壁形成保護膜,免遭過量酒精的侵蝕。我們像海綿般吸取著橄欖油,漸漸學會了分辨它的等級和口味。結果是,我們開始變得挑剔和敏感,從此放棄了到商店裡或超級市場買油,而磨坊及生產商成了我們進貨的唯一選擇。我對於四出搜尋橄欖油的興趣,絕不下於為了尋覓美酒而遍訪當地的葡萄園。

  出門前最重要的一件事是盤算午餐在哪裡打發。我們如果要去陌生地方,除了研究地圖之外,一定會細讀戈米氏指南。我們發現,莫桑村很靠近雷伯,而雷伯的博馬奈餐廳我們是光顧過的,菜固然好,賬單也很驚人。莫桑的餐館會不會同樣貴呢?蘇里瓦夫人幫我們解決了問題。「到帕哈度(Le Paradou)去,」她告訴我們:「在帕哈度小咖啡館裡吃午餐。但是,中午以前一定要到喲。」

  外出的那天是個寒冷、晴朗、適合美食的好天氣。在正午前幾分鐘,我們跨進了帕哈度咖啡館。撲面而來的大蒜香和燃燒木柴的氣味,極大地調動了我們的胃口。長方形的屋子裡生著好大一堆爐火;屋裡擺滿了古老的大理石餐桌,還有素色瓷磚砌的酒吧。廚房裡正傳出忙碌的刀聲。在我們看來,這家餐館萬事俱備,但是老板說,唯獨缺少我們的座位。

  屋裡暫時還是空蕩蕩的,可是老板解釋說,十五分鐘之內就會坐滿。他抱歉地聳聳肩,表示愛莫能助。值此危急關頭,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平時並不顯山露水的妻子發揮了決定性的作用。此時的她由於面對咫尺天涯的午餐,從心底裡表現出一種悲痛欲絕的神情。我敢打賭,任何人只要看到她當時的表情,都會立刻良心發現,義不容辭地供她驅策。而老板的目光恰好不經意地掠過妻子的面龐,這一瞥已經足以融化他心頭的堅冰。再也沒有什麼過多的言語,我們立即被安排在面向爐火的一張桌子旁,中間還擺上了一瓶上好的紅酒。

  不一會兒,老顧客熙熙攘攘地進來了,直奔他們每天坐慣了的餐桌。還不到十二點半,咖啡館裡已經座無虛席。老板,也是這裡唯一的侍者,滿手端著盤子忙得團團轉。這家餐館按照免除顧客點菜煩惱的法則經營著。像奔牛村的「車站咖啡館」一樣,廚師做給你什麼,你就得吃什麼。我們得到的是一份油炸脆番薯片、一份橄欖油沙拉,此外還有粉色的鄉村香腸切片、蝸牛、鱈魚、煮雞蛋蘸蛋黃醬、柔嫩的乳酪和自製的蛋餅。這樣的一餐,在法國人看來習以為常,卻能讓到訪的遊客在多年之後仍然津津樂道。對於我們這對居住在這裡的外籍人士而言,這是又一次愉快的發現。我們決定把這家餐廳的大名寫上我們的記事簿,留待某個天寒地凍的日子裡帶著轆轆的飢腸故地重遊。可以肯定的是,到時候我們一定會酒足飯飽,身上暖和地離開。

  ※※※

  陽光的滋味

  我們到達莫桑的橄欖油磨坊之後,才知道來早了兩個月。這一季的橄欖,要到一月才有收成,那時候來,才能買到最新鮮,最好的。不過,幸好去年橄欖大豐收,至今還有些許存餘的油。磨坊的經理說,如果我們願意先到磨坊裡轉轉,他會幫我們裝好幾升帶走。

  磨坊的正式名稱叫「雷伯谷地橄欖油合作社」。這個名字對眼前這幢樸素的房子來說,無疑是長了些,以至於所有的字母都在狹窄的前楣上摩肩接踵地排列著。房子深藏在一條小路的內側。屋裡的每樣東西似乎都用油塗抹過,地板和牆壁無處不是濕滑不堪。連通往展示廳的樓梯,踩在腳下也是滑溜溜的。幾個男人在大廳內圍桌而坐,正在往瓶子、罐子上貼合作社的金色標籤。瓶瓶罐罐裡都裝著黃綠色的橄欖油──正如牆上的招貼畫所言,滴滴香濃,純淨天然,是橄欖經一次冷壓榨出來的。

  領油的地點在經理的辦公室。經理用兩公升裝的方罐,給我們裝了六罐在紙盒裡,此外,還向我們分別贈送了一些橄欖油香皂。

  「再沒有什麼比這個對皮膚更好的了,」他用油汙的手指拍打著臉頰說道:「至於這油呢,也絕對是精品。你用了就知道。」

  我們很快就知道了。這天晚餐前,我們便禁不住誘惑打開了第一罐。滴幾滴橄欖油在塗滿了碎番茄的麵包上,那感覺,好像吃下了和煦的陽光。

  ※※※

  清掃煙囪之必要

  已經是十一月下旬了,仍有客人不斷來訪。他們穿著盛夏的服裝,天真地希望在這個季節還能見到適合游泳的天氣。他們總以為普羅旺斯是地中海型氣候,看見我們穿的是毛衣,晚間還燃起壁爐,喝的是冬季的暖酒,吃的是冬天的食物,他們難免大感沮喪。

  十一月的天氣都這麼冷嗎?這兒難道不是一年到頭都很熱嗎?我們說起積雪、說起零度以下的夜晚和凌厲的西北風,他們的失望之情溢於言表,好像是我們拿熱帶氣候的說辭,把他們誑騙到了北極。

  確切地說,普羅旺斯的冬季雖然寒冷,但日照充足。十一月底,天空晴朗湛藍,陽光普照、萬里無雲,如果不考慮溫度的因素,簡直和五月沒什麼分別。按福斯坦的話說,天氣好得這麼反常,老天爺一定居心叵測。他預感今年冬天將特別寒冷,氣溫會降得出奇的低,從而上演一九七六年的慘劇。那一年裡,所有的橄欖樹都因嚴寒而凍死。福斯坦甚至幸災樂禍地預言:雞圈裡的雞會被凍僵,會有老人凍死在自家的床上,而且毫無疑問的是,本地區會長期斷電。最後,福斯坦鄭重地警告我,煙囪必須及早進行清理。

  「天氣一冷,你的壁爐裡就會成天都生著火,」福斯坦深有感觸似地說:「那時候,沒有清乾淨的煙囪多半會失火。等消防隊員來幫你滅火時,如果你拿不出清掃過煙囪的證明,他們就會罰你一大筆錢。」

  「更糟糕的是,萬一煙囪起火導致房子燒毀了,而你又拿不出清掃煙囪的證明,保險公司是不會理賠的。」福斯坦停下來,看著我沉重地點點頭,腦海中一定已經浮現出我瑟縮在寒風中無家可歸,同時又瀕臨破產的情境。

  「可是,」我有幾分焦慮地問他:「掃煙囪的證明要是跟屋子一起燒掉了怎麼辦呢?」顯然,這一點他倒沒有想到過。我想,他應該很感激我提前向他發出了另一種災難可能發生的警報。像他這樣謹小慎微、樂於悲觀的人,需要有人時時添加一些新的憂慮因素,否則他會覺得太安逸自得了。

  我也不敢怠慢,很快便電請卡瓦永的首席掃煙囪師傅貝特拉摩先生在方便的時候務必攜帶著掃把和吸塵器光臨寒舍。貝特拉摩先生很快便如約而至。他身材高大,態度威嚴而有禮貌。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也許多少受到他那身烏黑的炭灰影響,他的形象竟讓我想起了屹立於懸崖之巔冷傲的雄鷹,當然,我腦海中的鷹也是黑色的。貝特拉摩先生顯然明白我的焦慮,他一開始就表明,自己在掃煙囪這一行已經幹了二十年。怕我還不放心,在清掃的過程中他又不止一次地宣稱,凡是經他掃過的煙囪,從來沒有失過火。工作完畢之後,他開具了我夢寐以求的清掃證明,並有意無意地加蓋了他烏黑的手指印。最後告別前,他祝我冬天過得愉快,並留下了讓我多少產生了一些困惑的一句:「今年冬天不會冷到哪裡去。已經連續過了三個寒冷的冬天,第四年一定不冷。」

  我試探著問他要不要順便也去替福斯坦家清掃煙囪,另外也好同福斯坦交換一下天氣預測方面的意見。

  「不,我從來不上他家。他們家裡都由他老婆負責掃煙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