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十二月

  這一年,我們太注重享受自我了,將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家裡和附近的山谷,光是日常瑣事便花去了我們大半的時間和精力。這些瑣事有時讓我們感到沮喪,常常造成各種不便,但從來不乏味無聊。最重要的是,在這裡,我們覺得悠然自得,如魚得水。

  ※※※

  美女日曆

  郵差的車在一天早晨高速衝上我家屋後的停車場,又猛地掉轉頭,理直氣壯地頂向旁邊車庫的牆壁,一舉撞碎了一邊的尾燈。不過,顯然興致勃勃的郵差絲毫沒察覺到任何損失,仍然逕自走入院中,晃動著手裡的大信封,笑得十分燦爛。他目標明確地直奔屋中的酒吧檯,手肘往檯上一放,用期待的眼光看著我,說道:

  「你好啊,年輕人!」

  已經有很多年沒人叫我年輕人了,而且郵差通常也不會把信直接送到屋裡。帶著些許的迷惑,我遞上一杯他期待中的酒。

  他故作意外狀地眨眨眼,說道:「啊,茴香酒,來點也好。」

  他為什麼這麼開心呢?我腦子裡禁不住不斷地猜測著:今天是他的生日嗎?還是他快退休了?是中了六合彩嗎?我幾乎是懷著焦急的心情在等待他為我解開謎團了。但他卻不慌不忙地講述起他朋友上週打中野豬的事,然後問我知不知道野豬下鍋前要怎麼收拾才好?接著是一整套血淋淋的解剖課程:從剖腹取腸到掛起晾乾、肢解以及下鍋。不知不覺中,杯中的酒已經喝完了。我此時早已看出這並非是他今天早上的第一杯,而他的瘋狂駕駛行為也得到了圓滿的解釋。在為他斟滿第二杯之後,我們的話題才轉上正題。

  「瞧,我給你帶來了什麼!郵局出的新日曆。」郵差老兄說著,拍了拍手中的信封:「這上面註明了明年所有的節日,還有幾張不錯的美女圖片呢。」

  他從封套裡拿出一本日曆,嘩嘩地翻弄起來,不久便找到了他最為欣賞的那張。照片中,一個女孩子穿著一對椰子殼,在地中海的溫暖陽光下懶洋洋地衝著我們綻放出曖昧的笑容。

  「哇塞!瞧瞧這張,夠味道吧。」

  妻子顯然聽到了什麼,從樓上傳來了她下樓的腳步聲。我連忙幫他合上手裡的日曆,同時對他竟然想到送給我們這麼精美的禮品深表謝意。

  「這是免費的,」他說:「你願意花錢買的話也可以。」

  在郵差老兄第二次衝我眨眼的時候,我終於弄懂了他的來意。他是來收取聖誕紅包的,只是冒冒然到人家門前伸手討要未免有失尊嚴,這才有了日曆贈送典禮。

  錢也拿了,酒也喝完了,郵差老兄可謂大獲全勝,於是,雄赳赳地駛往下一站,空餘一堆尾燈殘片在車道上,供我等留念。

  回到屋裡,發現妻子正在仔細端詳著那本日曆。不過,她關心的倒不是那些性感亮麗的日曆女郎,而是切乎我們家計民生的大事。

  「你發現了嗎,」她懊惱地說:「離聖誕節只有三星期了,可那些工程隊的人還是連個影子也見不著!」

  顯然,在工人們看來,聖誕節就是聖誕節;不管房子修到什麼地步,聖誕節總是要來,要過;可能要到明年二月,這些人才會從新年假期的遊蕩裡蘇醒。

  ※※※

  絕妙良策

  妻子突然急中生智,提出一個只有女人才想得出來的點子。她認為,既然工人們認為耶穌的生日並不足以成為房子完工的充分必要期限,那麼我們為什麼不另找一個比耶穌更偉大的理由逼迫工人們就範呢?而對法國人來說,還有什麼比吃飯和暢飲美酒更重大的事件呢?這麼想來,我們很快做出了決定:以慶祝完工為名,邀請工人們到家裡來開個宴會。不過前提條件是,必須帶著他們的太太一起來。

  這出自直覺的詭計來自於兩項假設:第一,太太們因為從沒看過先生在別人家的工作成績,好奇心會驅使她們非來不可;第二,做太太的肯定不願看見工程未完成的部分是由自己丈夫負責的,這會讓她們在別家太太及所有的人面前丟臉。回家的車上,夫妻倆還可能因此大吵一架呢。

  越想越覺得這是個絕妙的好計。我們選定了聖誕節前的最後一個星期天作為宴請日,發出了請帖:香檳酒會,從上午十一點開始。

  我們的妙計收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不到兩天,水泥攪拌器被送了回來。狄第埃和他的助手們重新大聲喧鬧著從上次沒做完的地方繼續做下去,好像中間根本沒有三個月的中斷似的。沒有人說明為什麼這些日子他們總不肯來,也沒有人解釋為什麼忽然復工。狄第埃有一次信口說起,他希望做完這裡所有的工作,再接著去滑雪。這是我們所能掌握的最接近的線索。他還附帶著說,他和他的妻子將非常願意來參加我們的酒會。

  我們計算過,如果每個人都來的話,總共有二十二個人,每個人都有著普羅旺斯人特有的好胃口。又因為就在聖誕節前,他們可能期待我們來點節慶氣氛的食物,而不僅是一碗橄欖油和幾片香腸。妻子開始準備菜單,把小紙條和備忘錄貼得滿屋子都是:燜燒兔肉!蛋黃醬!小披薩!草菇餅!橄欖油麵包!要幾個豬油火腿蛋糕來著?一張又一張的紙條,弄得我只寫了兩個字──香檳──的記事條顯得單薄無趣。

  一個寒冷的早晨,酒會的壓軸大餐送到了。那是朋友特地從佩里格弄來的一整個肥鵝肝。只要我們自己烹調,加些黑色野松露末,價錢比買現成的便宜很多。我們打開包裝紙。不禁讚歎這個肝的主人生前一定是一隻碩大如小型飛機的猛禽。連牠的肝都那麼生猛龐大,我捧著它放上砧板時,那肥厚、褐黃的一團布滿了我的雙掌。

  根據朋友的指示,我把它切塊,塞進玻璃罐醃漬起來,再以顫抖的手指,摻了些珍貴的松露片進去。這哪裡是在燒肥鵝肝啊,感覺分明是在燒錢。

  將玻璃罐封好,放進盛著滾燙的大燉鍋,整整煮上九十分鐘。然後取出放涼片刻,在變涼之前送進冰箱急凍。等油脂凝結之後,再取出玻璃罐,擺到地窖裡去。這時,妻子才在她的備忘錄上把「肥鵝肝」這一項劃掉。

  ※※※

  驢鳴情事

  時近歲末,天空仍然湛藍,也沒有英國每逢年末時的那種狂亂氣氛,叫人覺得心裡有幾分怪怪的。山谷裡唯一可能與節日有關的跡象,是相隔一里之遙的彭賽先生家傳出的奇怪聲音。我連續兩天早晨打他家門前走過,都聽到尖銳的叫聲──不是恐懼或痛苦的叫聲,倒更像是出於憤怒。我認為這不是人類的聲音,但又不能確定,於是我去問福斯坦是否也聽到過這種悲鳴。

  「哦,那個啊,」他說:「那是彭賽在修理他的驢子。」

  梅納村的教堂每到聖誕夜都要佈置一個真的馬槽。彭賽先生的驢子屆時將是重要的配角,當然要打扮得漂亮一點。可是牠偏偏天生討厭刷洗梳毛,又不肯安安靜靜地忍耐梳洗過程,所以才會有那種鬱悶憤怒的吼聲。福斯坦對聖誕之夜驢子的體面出席絲毫不擔心,但他善意地提醒我,到時候,凡是聰明人都會離那頭驢的後腿遠遠的,因為牠的腿上功夫眾人皆知,而天知道,牠在鬱悶地洗了個澡之後,會做出什麼事情。

  村子裡正在物色扮演聖嬰耶穌的人選。年齡及氣質相當的嬰兒都在候選之列。其中,整晚能夠保持清醒不打瞌睡這一點至關重要。因為參拜耶穌的高潮,要在午夜才能開始,而仁慈的上帝之子,是不會忍心當著眾多信徒的面鼾聲如雷的。

  除了以上的一些微小的跡象和郵差塞在信箱裡的賀卡外,聖誕節在這裡彷彿還有好幾個月那麼遠。我們沒有電視,看不到那些矯揉造作地製造歡愉氣氛的電視廣告;也沒有人高唱「歡樂頌」,沒有人舉辦公司年終聚餐,更沒有搶購年貨的慌張氣氛。我喜歡這種感覺,但妻子則顯得略有不安,好像失落點什麼。怎麼沒有喜慶氣氛?怎麼沒有聖誕飾品?怎麼沒有聖誕樹?帶著她的這些問題,我們決定到卡瓦永鎮去尋找答案。

  ※※※

  採購一份節日氣氛

  旅行很快便初現成效。剛一進村口,我們立刻就看見了一個聖誕老人,搖擺著向我們的方向走來。他穿著寬鬆的紅色帶環扣長褲,戴著一頂紅色的精靈帽,上身卻是一件滾石樂隊的T恤,嘴唇周圍掛著一副假鬍子。遠遠望去,他的鬍子好像著了火;走近了才看出那是鬍鬚間夾著的一根香菸。在雲霧間踉蹌而行的聖誕老人從一群孩子的身旁走過,自然引起了孩子們的極大關注。可憐了那些做父母的,恐怕要費些時間才能解釋明白,為什麼孩子們心目中的神仙老爺爺會墮落成這副模樣。

  街道兩旁張燈結綵,音樂聲從酒吧和商店開著的門裡不停地流瀉出來。看著成排地擺在人行道邊的聖誕樹,我們終於發現自己完全置身於新年之中了。一個在路邊小巷裡扯著大嗓門擺攤叫賣床單的男人暫時吸引了我們的目光。他大叫著:「來看看這塊料子的質地吧,夫人。德國造,純纖維的!您要是挑得出一點毛病,我就送你五千法郎!」一個老農婦聞言,真的拿起一塊布料,湊到眼前,一公分一公分地檢視起來。攤主惡狠狠地瞪了老太太一眼,不由分說地一把將布搶走扔回到布堆上。

  我們剛一轉過街角,險些與一隻死鹿撞個滿懷。牠掛在肉店門外,眼睛茫然地瞪著掛在牠旁邊的野豬。隔著櫥窗,我們看到肉店裡掛著一排沒毛的小鳥,折斷了脖子的頭整齊地吊掛在胸骨前。肉店老板還捏緊了牠們的鳥嘴,在身上拴上綠色的松葉和紅色的絲帶,試圖彌補已經逝去的生機。

  這是肉店的聖誕節大促銷活動之一,買六送一。不知道當地的法國人會不會欣賞肉店老板的苦心,總之,這幅畫面極大地觸動了我們體內作為英國人而被馬索恥笑過的動物敏感神經。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之後,我們幾乎是跑著離開了。

  普羅旺斯聖誕節最重要的內容是毋庸置疑的。從櫥窗內的陳設、排著長龍購物的地點看來,衣物、玩具和音響設備都不過是附屬品;聖誕節最重大的事件是:吃。牡蠣、螯蝦、雉雞、野兔、餡餅加乳酪、火腿、醃肉,還有蛋糕與粉色香檳,著實令人流連忘返。絕對不虛此行,帶著聖誕樹、聖誕飾品,更是滿載著節日的喜慶,我們踏上了回家的路。

  ※※※

  更多的日曆

  門前有兩個穿制服的男人坐在他們那輛沒有標誌的汽車裡,顯然已經恭候我們多時了。不知道為什麼,我每次看到穿制服的,總會感覺自己像做錯了什麼事情似的,這次也不例外。停車、熄火、下車的動作我故意做得很慢,腦子裡飛快地反思著最近都做過些什麼大逆不道的反對法蘭西第五共和國的事。那兩個人此時也下了車,走過來向我敬了個禮。我蹦緊的神經一下鬆弛下來。即便是在法國這個繁文縟節登峰造極的地方,警察也不會在逮捕你之前向你敬禮的。

  事實上,他們也並非警察,而是卡瓦永消防隊的消防隊員。他們問我可否容許他們進屋看看,我一面熱情地應承著,一面努力思索我們的清掃煙囪證明被妻子擱到哪兒去了。他們顯然是來做例行抽查的,為的就是要揪出那些還沒有清理煙囪的人家。

  我們圍著餐桌坐下。他們中的一個打開手提箱,取出一本日曆放在桌面上,鄭重地說道:「我們是特意給你們送沃克呂茲省消防隊日曆來的。你們看,所有的公共假日都標明在上面。」

  確實如此,這份日曆的大小、款式和內容幾乎和郵局的日曆一樣。不過,戴椰子殼胸罩的女孩兒們搖身一變,成了英勇的消防鬥士。照片中,有的消防隊員表演著高樓滅火;有的進行著救死扶傷的工作;有的則使出了高山搜救的法寶。當然,也少不了小夥子們瀟灑地站在消防車上的寫真。法國鄉下的消防隊負責所有的緊急救難工作。除了救火之外,他們還會幫你解救掉進山穴的愛犬;在救護車繁忙的時候,護送病人去醫院等等。無論從什麼角度看,他們都是值得尊敬的。

  要是讓這些最值得我們尊敬的人主動開口,我就太無地自容了。當下,我責無旁貸地提出,是否可以讓我們通過捐款表達一下我們對他們所從事的偉大事業的一點點敬意。

  「當然可以。」消防隊員們顯然被我的誠意感動了。

  他們熟練地開出收據,我看到收據的抬頭寫著:致「卡瓦永消防隊之友」。想到從今以後,能夠以最值得尊敬的人之朋友的身分自居,我在破財之餘,感到不勝欣慰。又敬了一個禮之後,兩位消防英雄決定到山谷更深的地方去碰碰運氣。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我突然醒悟,不禁為他們擔起心來,默默祈禱在他們平日的訓練裡,已經練就了一身勇鬥惡犬的過硬功夫。因為,要想讓馬索捐款,恐怕比撲滅熊熊大火容易不了多少。我幾乎可以想像得到馬索手持著獵槍,陰險地躲在窗簾後面窺視著他的狗群對付入侵者的模樣。我曾親眼見過那些狗凶惡地趴在一輛汽車的前輪上,狂吠著想衝進車裡飽餐一頓人肉。輪胎在牠們的利爪下脆弱得像生牛肉一樣被撕成碎片。雖然車裡的人嚇得面無人色,驚恐地落荒而逃,馬索卻始終若無其事一般地坐在一邊,笑著繼續抽他的菸。

  我們現在是一個擁有兩份日曆的家庭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聖誕節前還會有第三份送來。而這一份,絕對值得我們慷慨解囊的。在過去的十二個月裡,每逢週二、週四和週六,衛生局的勇士們都會在我家車道頭上停下,收取多得令我們汗顏的空瓶、氣味不佳的廚房垃圾、狗食罐頭、破酒杯以及碎瓦破磚、雞骨頭,還有數不勝數的各色廢品。不管垃圾多大、多重,清潔工們總是從不退縮,而且一定能夠把它們扛上卡車。夏天裡,他們一定經常被惡臭窒息;而冬天裡,他們又很有可能凍得想掉眼淚。清潔工和他的夥伴,終於開著標緻車來了。在很遠的地方就能聽到那部破車歡樂地歌唱,興奮得好像是在進入汽車墳場前,出來做最後一次郊遊。

  兩個快活而骯髒的傢伙走下車,用力地跟我握了握手,順便吐出滿口酒氣。我看到在他們的車後座圈著一窩兔子和一堆裝得滿滿的香檳酒,於是開玩笑地對他們說:「今天的收成不錯啊,撿了那麼多瓶子,可以換不少零錢吧。」

  「我們才不在乎那幾個空瓶子呢,」其中一個說道:「不過,你該看看有些人丟了些什麼給我們收拾。」他指著那窩兔子做了個鬼臉,捏著鼻子,高雅地翹起小指頭,歎道:「真髒啊!」

  他們對我們的紅包相當滿意,高興地走了。我們衷心希望他們能找個飯館飽餐一頓,吃得一片狼藉,然後讓別人來給他們收拾殘局。

  ※※※

  地毯師傅

  狄第埃彎著腰,拿著簸箕和掃帚仔細地清掃牆角殘餘的水泥碎屑。看見這部專事破壞的人形機器,現在居然從事著如此細碎的雜務,真讓人精神為之一振。因為這表明,他的工作做完了。

  狄第埃直起身,把簸箕裡的東西扔進一隻紙袋,然後點燃了一支香菸,說道:「行了。正常情況下,油漆工明天會來。」

  我們走出屋外,看到艾里克正把鏟子、水桶、以及大小工具箱統統搬上卡車。狄第埃嘻嘻地壞笑著調侃我:「我們要把水泥攪拌器搬走了,你不介意吧?」

  「承蒙您關心,沒有它我們好歹也還能湊合著過日子。」我愉快地答應著。

  他們二人合力把攪拌機沿著一塊厚木板搭成的坡道推上卡車尾廂,把它緊緊綁在駕駛艙後面。狄第埃的長耳狗高仰著頭,密切注視著水泥攪拌器移動的全部過程,然後敏捷地跳上車,悠閒地趴在儀表板旁邊。想到牠差點慘遭被我們綁架的厄運,我不禁莞爾。

  「走了!」狄第埃伸出那隻握起來像龜裂的皮革般的粗糙大手,說道:「星期天見了。」

  油漆工第二天如約到來完成了他的工作。地毯師傅皮埃爾隨後抵達。一切跡象表明,各家的太太們顯然一致決定,在她們來赴我家的「國宴」時,一切都必須打點妥當。

  到了星期五晚上,地毯只差最後幾公尺就能鋪好了。

  「我明天早上再來,」皮埃爾自信地說道:「明天下午你們就可以開始安置家具了。」

  到了第二天中午時分,地毯鋪設工程到了最後階段,只要把地毯塞進門檻邊的木條下便可大功告成了。誰知就在這時候,出現了意想不到的狀況。皮埃爾在地板上鑽孔時,無意中洞穿了曼尼古希埋設在地板下的熱水管。頓時,一股強烈的水柱噴射而出,在門邊勾畫出一幅風景圖片裡的小噴泉。

  我們連忙手忙腳亂地關上供水閥門,再把浸濕的地毯捲回去,然後立刻打電話給曼尼古希先生。經過這一年來多次的共赴患難,他的電話號碼我已經倒背如流了,而他張口要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我大概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啊呀呀。」他在電話的另一端沉思了片刻,然後堅定地說:「必須要把地板撬開,我才能焊接水管。你最好通知夫人一聲,會有那麼一小點灰塵出現。」

  夫人這會兒上街買菜去了。她本以為回來時會看到一間間乾淨整潔、鋪好地毯的臥房、浴室和更衣室呢。眼前這種結果毫無疑問地會使她大感意外。我連忙奉勸皮埃爾,為著他的安全著想,還是先回家避一避風頭的比較好。我家那頭母老虎,一氣之下會想殺了他也不一定。

  「什麼聲音那麼吵?」正在停車的夫人問道。

  「是曼尼古希的鑽頭。」

  「哦,是嗎。」她異乎尋常的冷靜,讓我覺得很危險,暗自慶幸提前打發走了皮埃爾。滿地尋找漏洞的曼尼古希,已經在地板上挖出了一條戰壕。透過戰壕,我們清楚地看見那條熱水管,以及赫然印在管上的一個大洞。

  「好啦,」曼尼古希說道:「補洞以前,要先確定一下水管有沒有堵塞。你們站在這兒看著,我打開浴室的開關放水出來。」

  我照著曼尼古希的吩咐,目不轉睛地盯著洞口。隨著曼尼古希一聲「放水」,一股骯髒的熱水兜頭蓋臉地噴了我一頭一臉。

  「你看見什麼啦?」曼尼古希在浴室那邊大喊。

  「水,」我帶著哭音說道。

  「妙極了。管子一定暢通無阻。」那邊傳來他興高采烈的聲音。

  曼尼古希補好管子,回家看橄欖球賽去了。

  我們則動手擦抹地板,互相安慰著說其實還不算太糟:地毯會變得乾爽;灰塵沙礫不過才剛剛裝滿一簸箕;焊槍燒出的焦痕也可以重新油漆過。整體來說,只要我們不去看那鋸齒狀的壕溝,這房間也可以算是裝修好了。反正我們別無選擇,再過幾個鐘頭就是星期天了。

  ※※※

  異國風俗

  我們以為十一點半以前不會有客人來。但事實證明,我們實在是低估了香檳酒對法國人的吸引力。十點半剛過,便傳來了第一聲敲門聲。在之後的一個小時內,除了狄第埃夫婦之外,所有人都到齊了。他們穿著所能找到的最好的衣服,在客廳裡沿著牆壁站了一圈。男士們與平日裡開工時的嘻笑吵鬧相比,顯得格外的拘謹客氣,想必是刻意要在妻子面前維護幾分紳士形象。但這種形象維護工作並不影響他們不時地驟然脫離牆的屏障,向桌上的點心發起突然襲擊。

  充當侍者的我,負責往杯子裡倒酒。這讓我了解到法國人與英國人之間,另一項基本的差別。英國人在參加酒會的時候,無論談話、抽菸或吃東西,酒杯總是形影不離地緊握在手中,只有在完成同時需要兩隻手的複雜工作──比如:擤鼻涕或上廁所──的時候才會出現例外。但即便是在那些緊要關頭,英國人也絕不會允許酒杯遠離到視線之外。

  法國人就不同了。你剛把杯子遞給他,一轉眼的工夫,他們就又給放下了。想來是因為對法國人來說,談話時要是只能使用一隻手恐怕溝通都會發生障礙。所以,當一大群法國人聚在一起聊天的時候,桌子上的杯子們也必然是成群結隊地嘯聚在一起,用不了五分鐘,便弄不清誰是誰的了。客人們不願意用別人的杯子,又認不出哪個是自己的,結果變成一個個羞澀而渴望地看著酒瓶。我們只好重新換上乾淨的酒杯,但用不了多久,同樣的場景又會再次重演。

  我正在擔心玻璃杯馬上就會用完,恐怕得拿茶杯來代替的時候,一陣熟悉的柴油機引擎聲傳來,狄第埃那輛工程卡車徑直開到了屋後,他和狄第埃夫人也由後門走了進來。狄第埃夫人從頭到腳穿著咖啡色的精製軟皮衣,坐在砂礫遍布的卡車前座一定很不舒服。可是我分明記得狄第埃有一輛小轎車供平時休閒之用的啊。

  ※※※

  「古董花盆」

  正在我狐疑之際,克里斯蒂安從房間的另一頭走過來,把我拉到一旁。

  「我們可能有點麻煩,」他說:「你最好出來一下。」

  我驚疑不定地跟著他,一路盤算著這次又要花多少錢才能消災。狄第埃則挽起我妻子的手臂緊隨在我們後面。我回頭望去,發現每個人都跟了出來。

  「哇塞!」剛一轉過屋角,克里斯蒂安便指著狄第埃開來的卡車喊起來。

  卡車後車廂上平常放水泥攪拌器的地方,現在毅然挺立著一個球狀的東西,大約有三英尺高,四英尺寬,用鮮豔的綠色綸紗紙包裹著,上面還裝飾著紅藍白三色的蝴蝶結。

  「這是我們大家合送的,」克里斯蒂安揭開了謎底,說道:「來,拆開看看。」

  狄第埃此時大獻殷勤,將香菸咬在牙齒間,用他的兩手充當馬鐙,毫不費力地將我妻子從地面舉到了齊肩的高度。妻子順勢上了卡車,我也跟著爬上去,和她一起撕開了綠色的包裝紙。

  最後一片紙的落地引來了一片掌聲,伴隨著泥水匠雷蒙尖銳的口哨聲。我們站在卡車上,沐浴著陽光,看著周圍仰望的面孔,還有我們的禮物,感覺像一對凱旋歸來的戰鬥英雄。

  禮物是一個古董大花盆,是那種遠在切割機發明前幾千年,人們完全依靠手工鑿成的圓形容器。厚厚的邊,略微有點不規則,外表是歷經風吹日曬之後才會呈現的淺灰色,突現出一種古樸的美。花盆裡面已經填滿了泥土,還種上了櫻草。

  我們不知道該說什麼、怎麼說。既是驚訝,又是感動,只好用並不熟練的法文結結巴巴地竭力表示謝意。

  好在雷蒙及時援手,打斷了我們詞不達意的發言:「媽的!我渴死了。演講夠長了,我們還是去喝一杯吧。」

  ※※※

  賓主同樂

  一個小時前的拘束消失了。男士們的外套都被脫了下來,而香檳酒則遭到猛烈的攻擊。男人們陸續帶領著他們的妻子參觀整個房屋,展示他們的工作成績,對著用英文標示出「冷水」、「熱水」的浴室龍頭指指點點,還不時打開抽屜看看木工做得是否精細,像孩子般好奇地摸摸這裡,碰碰那裡。

  克里斯蒂安領著一群人,把大石盆從卡車上卸下來。八個穿著體面卻喝得醉醺醺的男人,在把那塊要命的大石頭弄到地面的時候,居然沒有人受傷。雷蒙夫人閒來無事,負責在旁監工。「很好,勇士們。」她優雅地說道:「注意,別把你們的手指頭弄髒了。」

  曼尼古希夫婦率先告辭。在攝入了大量餡餅、乳酪、水果派和香檳酒之後,他們還準備再去吃一頓午餐。可是禮節不能忽略,他們向其他客人一一道別,握手、親吻面頰,互祝好胃口。根據我的統計,整個道別儀式花了十五分鐘。

  其他人則好像準備在這裡待上一整天似的,將所到之處的吃喝掃蕩一空。雷蒙自封為官方娛樂官員,滔滔不絕地講了一連串笑話,一個比一個粗俗,也一個比一個精采。在解釋完把鴿子放進冰箱以分辨其性別的妙方後,雷蒙終於停下來,喘上一口氣,也喝上一杯酒。

  「你太太這麼好的女人,怎麼會嫁給你這麼一個無賴?」狄第埃藉著空檔和幾分酒意,湊到我耳邊說道。

  我這裡還沒有來得及反戈一擊,那邊雷蒙已經重整旗鼓,準備展開了下一輪表演了。他鄭重其事地放下手中的酒杯,清了清嗓子,兩手向前伸出,做出一副漁夫眼睜睜地看著一條大魚脫鉤而去時才有的表情。好在他太太及時而堅決地在他嘴裡塞上了一大塊披薩,封鎖了下文。顯然,這段兒童不宜的故事,她在家已經領教過了。

  不知不覺中,太陽已經移過了庭院,在屋前撒下一片陰涼的樹蔭。客人們開始互相道別,握手、親吻,時而暫停一下儀式,喝上最後一杯。

  「到我家去吃中飯吧,」雷蒙的興致不減,大聲說道:「吃晚飯也行。現在幾點鐘啦?」

  已經三點鐘了。連續吃喝了四小時,我們的腸胃暫時看來沒有心情再接受雷蒙提出的邀請了。

  「啊,那好吧,」他遺憾地說:「如果你們在減肥的話,那就算了。」

  他把車鑰匙交給太太,自己則靠在後座,兩手交叉著放在肚皮上,眼裡流露出對下一餐的殷切期盼。他已經說服了另幾對夫妻和他一起晚餐,想必一定早有準備。我們揮手目送他們離去之後,才返身回到空蕩蕩的家。同樣空蕩蕩的還有桌上的盤子和酒杯。應該說,這次聚會相當成功。

  我們看著窗外的大花盆,在耀眼的陽光和繁茂的鮮花映襯下分外鮮豔奪目。但是,至少需要四個人同時發力,才能把這個大傢伙從車庫搬到後院去。而根據我們的經驗,在普羅旺斯要找四個大男人幫忙,可不是一朝一夕能辦到的。他們肯定得先來巡視一下需要搬動的東西,喝上幾杯酒,再熱烈地爭執一番,這才能夠初步地敲定日期。可是這個日期到時候多半會遭到不經意的遺忘。他們會對此聳聳肩表示歉意或無奈,但時間就這樣一天拖過一天。說不定,到了明年春天花盆才會擺到適當的位置也未可知。在這裡,我們學會了以季節為單位思考問題,而不再以天數或週數來計算時間。原因很簡單,因為我們相信普羅旺斯絕不會為了我們而改變節奏。

  肥鵝肝還剩了不少,我們可以切成薄片,拌成沙拉。在游泳池那頭的樹蔭下,我們又驚喜地發現了一瓶倖存的香檳酒。當晚,我們圍坐在壁爐旁,一邊添著柴火,一邊想像著我們在普羅旺斯的第一個聖誕節會是什麼情景。

  ※※※

  飛逝年華

  過去的一年裡,我們從未間斷地應付不斷到訪的客人,還長時間地生活在近乎原始社會的狀態下,忍受著建築工程造成的極大不便。實在很難想像,現在房子居然修好了,既整潔又乾淨,而且完全只屬於我們兩個人。最近的一批客人上週離開了,而下一批號稱要幫我們迎接新年的客人要到除夕才會抵達。在聖誕節這天,我們終於可以獨自清靜一會兒了。

  我們在和煦陽光下、空寂的山谷中醒來,心情輕鬆得像在飛翔。可惜好景不長,沒過多久,我們便不得不重新返回了地球。廚房裡居然在聖誕節這天斷電了!準備了多時的烤羊腿計劃只好暫時作罷。殘酷的現實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越來越明顯:今年的聖誕節大餐,我們恐怕只有吃涼麵包和乳酪的份了,因為本地各家餐館的聖誕午餐早在好幾週前就訂滿了。

  只有在聽說有人可能吃不到飯的時候,法國人的同情心才能發揮到最大的極限。如果你告訴他們有人受了傷,或破了產,他們不是譏諷便是僅限於禮貌地表示同情。但是如果你告訴他們你在飲食上發生困難,他們絕對會上天入地,甚至把自己面前的餐桌都讓出來,為你解決問題。

  我們打電話給畢武村盧伯酒店的老板莫里斯,想碰碰運氣,看看有沒有人臨時退掉酒席。答案不出我們所料:沒有。而且屆時每張桌子都會座無虛席。我們沮喪地說明了我們的遭遇,電話那頭是一陣明顯受到震驚的沉默,接著,傳來了莫里斯義不容辭的聲音:「你們恐怕得坐在廚房吃了。不過,儘管來吧,我自有安排。」

  他安排我們坐在廚房門口,大壁爐前面的一張小桌子旁,隔壁坐的是喜氣洋洋的一個大家庭。

  「如果你們喜歡的話,我為你們準備了烤羊腿。」莫里斯說。我們告訴他,我們自己本來也準備了羊腿,還想過把它帶來,請他代烤呢。

  莫里斯笑得很開心:「這種日子要是沒烤箱,簡直沒法兒過了。」

  我們緩緩享用了美酒佳肴,談論著過去一年中流水一般逝去的日子。我們還有好多東西沒有看,還有好多事情沒有做呢!我們的法文一直存在著語法問題,現在更是夾雜了無數建築工人的俚語,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夠說得像個真正的法國人。亞維隆藝術節的整個活動,我們不知怎的也全錯過了。其他錯過的還有:葛氏村的驢子賽跑,手風琴比賽,福斯坦一家八月份到下阿爾卑斯山的旅行,吉恭達村的酒節,梅納村的犬類展覽……以及其他五花八門的室外活動。這一年,我們太注重享受自我了,將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家裡和附近的山谷,光是日常瑣事便花去了我們大半的時間和精力。這些瑣事有時讓我們感到沮喪,常常造成各種不便,但從來不乏味無聊。最重要的是,在這裡,我們覺得悠然自得,如魚得水。

  莫里斯端來幾杯燒酒,拖來一把椅子,坐到我們身邊。微笑著用半生不熟的英文說道:「聖誕快樂。」

  蹩腳的英文在他嘴裡稍縱即逝,法文則片刻間又溜回舌尖。但一聲「Bonne Annee(新春如意)」分明已經讓我們在嚴冬裡感到了春天的溫暖。

  《山居歲月/普羅旺斯的一年/ A Year in Provence》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