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逸安在這裡留了下來,然而隨著他的留下,有一件事便越來越突出的在林輕語的心裡徘徊——
她爸爸的時間,不多了。
林輕語知道那是哪一天,因為這麼多年以來林輕語每一年都在那一天要去看望父親。她什麼都知道,而正因為如此,她也過得一天更比一天掙扎和煎熬。
她開始越來越不想去上學,她開始每天都想纏著父親。她甚至開始想要改變爸爸的命運。然而,好像並沒有什麼用。
當那天時間來到的時候,林輕語不想去上學,她纏著父親,也不想讓父親出門,但林爸爸並不理解她的「胡攪蠻纏」。他一開始安慰林輕語,好言相勸,到最後,卻是以為林輕語在犯犟耍混,沉了臉色教訓她,讓她要「懂事」。
自打變小之後,林輕語從來都很慶幸自己做的事情都可以用「還小」來解決,然而此時此刻,她卻深深感到了身為小孩的無力。
她被爸爸拽去了學校,一路送到了教室裡面,因為林輕語今天尤其不好的表現,林爸爸還特別和班主任打了聲招呼。在門口看到林輕語開始上早自習,才轉身離開。
林輕語一直盯著他,直到他轉身走了,林輕語才終於按耐不住心裡的情緒,衝了出去,任由班主任怎麼叫也叫不回她。就在班主任打算自己追出去的時候,有另外一道小小的身影也跟著風一樣追了出去。
「蘇逸安!」班主任大聲喊了一句,「你又跑哪兒去!」班主任只好放了書,急急交代了一句,「你們自己讀早讀,也就跟著跑了出去。
一路跟到樓梯拐角,班主任看見了停下來的蘇逸安,踏上前去一把拽住了蘇逸安的胳膊:「你快點回教室。」
她說著,卻沒把蘇逸安拽動,只見他一直定定盯的下面那個樓梯的轉角處。班主任也跟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林輕語在樓梯下面,小小的女孩緊緊抱住她爸爸的腰,沒有說話也沒有哭,就這樣無聲的抱著。
「你這孩子。」林爸爸無聲一嘆,終是無奈的拉開了林輕語蹲下身來,盯著她問,「今天到底怎麼了?」
蹲著的林爸爸與林輕語的視線在同一水平線上,一瞬間,在林輕語的腦海裡,竟有一種她長大了,她是用二十幾歲的自己在與父親對話的感覺。
一下穿越了十幾年的間隔時間,她看著林爸爸說:「爸。」
「嗯。」
林輕語盯著他,終於不再裝小朋友那樣稚嫩的模樣了,她微微笑著看著父親:「我會好好讀書,以後會考上一個很好的大學,你知道嗎?」
這句話說得不合時宜,林爸爸愣了一瞬,隨即也笑了出來:「就你現在這上課不好好上的德行,以後能考上很好的大學?」
「我會努力生活,拼盡全力讓自己過得幸福。」
林爸爸奇怪的看了林輕語一會兒,最後到底是也沒再責怪她,抬手摸了摸她的腦袋,溫和笑演:「爸爸的小公主,當然要過得幸福。」
林輕語眼眶微微一紅,一抬手抱住了爸爸的脖子,在他耳邊道:「爸爸,我真的很愛你。」
林爸爸只拍了拍她的後背:「就會撒嬌,得了,趕緊回去上課去。」
林爸爸拉開林輕語的手,站起了身,給她揮了揮手,然後轉身下了樓梯,再也沒有回頭。林輕語就目送他父親離去,班主任在上面的階梯喊:「好了,你們兩個都趕快回來去上早自習了!」
林輕語轉過身,一抬頭就看見了站在上三步階梯的蘇逸安,她沒有掉眼淚,只是緊抿著唇角,邁腿上了台階,蘇逸安伸出手來。
林輕語側耳聽著父親的腳步聲越來越遠,她閉上眼,自己不回頭的走了一步,兩步,到第三步的時候,站到了與蘇逸安同樣的階梯上,她才握住了蘇逸安的手,剩下的階梯,她牽著蘇逸安的手,和他一步一步踏上階梯,離開父親越走越遠。
蘇逸安緊緊握著她的手,沉默的陪伴,直到進了教室,才鬆開了去。
這一天林輕語都過得心不在焉,她像是在等待著什麼,終於,在下午的時候班主任急急跑到教室門口,不顧林輕語還在上課,就把她喊了出去,沒說事情,就先把她安慰了一通。最後終於是小心翼翼的對林輕語說出了她父親出了車禍,現在在醫院搶救的事。
林輕語對於這一天還是有印象的,只是在她的印象裡,她在這一天全程表現為遭與重擊之後,因極度慌亂而導致十分木訥。
而現在,再經歷同樣的場景,林輕語依舊木訥。老師將她領著去了醫院,父親的搶救已經結束了,結果是死亡。
林輕語看見了在身亡的父親身邊痛苦的母親。
她哭得渾身癱軟,如果沒有身邊的人扶著,她幾乎要摔坐在地上。
到這個時候,林輕語腦中的木訥卻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消失了。
她是過過以後沒有父親的生活的人,她甚至已經習慣了那樣的生活,她知道自己以後的生活是什麼樣的,所以雖然同樣悲傷,但卻並不迷惘。
而現在的潘娟並不知道。
對於潘娟來說,她的整個生活的支柱,轟然坍塌。林輕語對於潘娟的重男輕女可謂是深痛惡覺,然而她同樣無法否認的是,在她身上,依舊帶著潘娟的血液,在父親離開之後,潘娟雖然艱辛偶有偏心,但也依舊對林輕語的養育負起了責任。
她沒有虧她的吃穿——除了當她的需求和弟弟的需求發生衝突的時候。
很多時候,潘娟確實是把林斌排在第一位,但她也把林輕語排在第二位,而潘娟自己,則落到了最後。
這或許就是她這樣的母親,永遠都走不出的怪圈吧。
為丈夫活,為孩子活,卻很少想到要為自己活。也就是因為如此,想著自己的付出,也就覺得女孩子都應該這樣付出。所以她才會有對女孩子有偏見。因為她們不僅偏見在自己女兒身上,偏見在別人女兒身上,甚至會偏見在自己身上。
一個也不放過。
此時此刻看見難過得幾近絕望的潘娟,林輕語腳步一點都邁不動,她就站在她的身邊,靜默的陪著她,然後抬手幫她抹掉了眼淚。
臉上被人觸碰,潘娟一抬頭,看見了林輕語。林輕語依舊幫她抹著眼淚,說:「媽,會過去的。」
然而得到了林輕語這句安慰,卻並沒有緩解潘娟多少悲傷,她一把攬過林輕語,將她抱在懷裡,抱著她哭得更加厲害了。
「輕語啊,咱們以後要怎麼辦,你還那麼小,你弟弟也還那麼小啊……」
被潘娟緊緊的抱在懷裡,林輕語有些怔神。她任由潘娟抱著她哭了很久,直到已經沒有力氣宣洩悲傷了,林輕語才拍著她的後背說:「你是一個不太公平,但很堅強的媽媽。」
潘娟鬆開了林輕語,也很奇怪的看她,但很快,家裡的親戚找來了,父親身亡,還有很多事情需要潘娟去處理,潘娟看見了親戚,被他們拽著手,也是一邊哭,一邊訴,滿是對未來的惶恐與不安。
林輕語趁著所有大人都沒注意,轉身去了衛生間。
她在衛生間裡洗了把臉,然後抬頭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還那麼的小,頭髮上和衣領上,還有潘娟剛才流的淚水。她捏了一把自己的臉。忽然就笑了出來。
出了衛生間,像之前蘇逸安的奶奶去世的時候一樣,那時候她在衛生間門口堵到了像是剛哭過了的蘇逸安。而現在蘇逸安在這裡堵到了嘴角掛著微笑的林輕語。
蘇逸安看著她沒有說話。
林輕語卻主動上前,說:「蘇逸安你知道嗎,剛才我媽媽抱我了。」她望著蘇逸安垂下了頭,「之前你有一次問我,說我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蘇逸安微微眯了眼睛:「你因為你媽媽的擁抱,原諒她了?」
林輕語瞥了他一眼:「我這麼小心眼又愛記仇的人,我沒有原諒她。她喜歡弟弟,對我做了很多不公平的事,這些事都會是我心頭上的刺,想到了就覺得委屈和難過,我大概是永遠無法原諒那樣對待我的媽媽吧。因為我媽媽也永遠認為女孩子就不如男孩子一樣。她是那樣的人,我是這樣的人,我們的性格都定格了。」
「既然如此……你想到了你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這個世界就像咱們倆的夢一樣,咱們想要自己發生什麼變化,都可以,之前我想變成男人,是因為用男人的身份生活起來更便利,我可以因為這樣得到媽媽的愛,畢業找到我想找的工作,不會有偏見,不會有歧視,然而我錯了,我之所以會許這樣的願望,根本就是因為我也打心眼裡認為,我,用女人這個性別生活著的我,不如男人。」
「在之前,我變成了林清宇,用男人的身份生活。」林輕語笑了一下,「是啊,一切都和我想的一樣,但是我卻沒有辦法接受我媽媽的關心,因為我媽媽的每一句對林清宇的關心,都是在提醒我,在她心裡,性別歧視,是那麼的赤果果。」
「我抗拒回家,不想見到媽媽,不接受她的關心,一切都源於我在內心深處,是那麼強烈的牴觸變成男人的自己。我知道的,我這樣做,是因為徹底拋棄了最真實的那個自己。」林輕語看著蘇逸安,「你說得沒錯,我就是在逃避,這個一個荒唐的世界,就是我逃避現實的庇護所。」
「我真正想要的,是只有身為女孩子的自己,才能達到的。我想作為一個女孩也可以不被歧視,能被認同,然後被人愛。」林輕語笑了笑,「或許我真正想要的也不是這些,我最想要的,恐怕是,自己能愛上身為女孩子的自己吧。不自棄,不自欺,就算現實艱難險阻,也依舊能坦然應對。」
她說著這些話,像是眼神在發光,蘇逸安看著她,她現在說的所有的話,都和他一開始想達到的效果是一模一樣的。
然而看著這樣的林輕語,不知道為什麼,他心裡忽然竟生出了一股微妙的……
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