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女生?我會溫和紳士一些。」

  情侶套餐真心不好吃,兩人吃了一半都放下了筷子,小聊了一會。

  程靜泊告訴她,他送了沐子北一些從外國訂購的科技週刊,並表揚沐子北是有天賦的孩子,如果好好栽培,假以時日在這方面有造詣也說不定。

  柏子仁很意外程靜泊對沐子北的關心,說起來他們也沒有認識多久。

  「他是不是常常發短信打擾你?」

  「算不上打擾,他是很有意思的孩子,和他聊天很愉快。」

  「因為你是老師,所以對孩子特別有耐心。」

  「和職業沒關係,有些人我私下不會結交,更談不上交流。」

  他的意思是,他只和有緣人對談?柏子仁覺得這句話很受用,此時此刻他不就是在搭理她嗎?

  見她微微低頭,不知在想什麼,他換了一個話題:「你最近怎麼樣?」

  誰知她抬起臉,嘴角竟然綻現幅度很小的笑意,這是他第一次捕捉到她瞬間,不加掩飾的喜悅情緒。

  「最近在幫導師翻譯他寫的書,每天都比較忙。」

  「注意身體,按時三餐。」他說著掃了眼面前的快餐,「儘量吃的好一些。」

  「嗯。」她忽然想起一事,「對了,我考慮過你的提議了。」

  「如何?」他等待她的回覆。

  「我決定去做一個心理諮詢。」

  「好,我幫你介紹一個醫生。」他停了停,然後說,「不介意的話,我帶你去。」

  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陪人就診可是考驗耐心的事情,她本以為他最多引薦一下,沒想到他會如此周到,幾乎沒有考慮,她已經點頭。

  買單的時候,他說:「上次你們請客,這次當然算我的,但不好意思,這裡的東西味道實在欠佳。」

  其實不到難以下嚥的地步,柏子仁無聲地評價。

  正準備跨出門,一幫放了學的孩子湧進來,伴隨吵鬧聲。

  程靜泊側開身子,主動用手按住厚重的玻璃門,讓他們一個個進來,不被撞到,在他身後的柏子仁察覺到他對小孩都非常好,頗有教養。

  走出餐廳,程靜泊說:「本來可以送你回學校,但不巧今天晚上有兩節課,現在要趕回去。」

  「我坐公車回去就好了,很方便的。」

  「小心點,注意安全。」他說著又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她脖子上繫著的圍巾,「別再被風吹跑了。」

  柏子仁不好意思地擺手:「不會的,上次是意外,我又不是小孩子。」

  「那週末我聯繫你。」他指的是帶她去看心理醫生的事情。

  他走向車的途中,又被她喊住,回頭看她追上來。

  「嗯?」他似乎已經習慣她總有話要在最後一刻補充。

  「這個給你。」她遞給他一板黑色包裝的巧克力。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吃這個牌子?」他笑了,笑容在她眼裡好看極了,慢慢地說,「不過,總收你的零食有點不好意思,我想……」

  聽到這裡,她猜自己會被婉拒,那個笑容估計是為了不讓她尷尬而附贈的。

  出乎意料,他說的是:「我想,下次是不是也要回贈你一點糖果,餅乾什麼的,你喜歡什麼?」

  「我不吃零食,所以不用回贈。」

  「如果是這樣,那我真的不好意思再拿了。」他的表情變得認真起來。

  「其實我……偶爾也會吃鹽水花生米。」她很快妥協。

  「花生米?我記住了,下次會準備好的。」他利落地收起巧克力,「再見了。」

  程靜泊走後,柏子仁一個人走去車站,不長的一段路程卻走得很慢。

  寒風凜凜,街衢寂靜,很遠處仍有小孩子熱鬧的余聲,她攤開掌心,又握拳,似乎在給自己走下去的力量,等再次鬆開手的剎那,悵然若失,好像每一次和他告別,都會有這樣的感覺,而這一次尤為強烈。

  如果能和他一直待在那家溫暖的小餐館,食物再不對胃口也無妨,只需一杯熱茶就足夠了,她很容易感到快樂。

  自己一個人時是一個世界,和他在一起卻是另一個世界,現在要回去自己的世界了。

  回到宿捨時間尚早,剛在書桌前坐下,就收到他發來的一條短信,簡單的兩個字:「到了?」

  她回覆他已經到了,順便看了看時間,發了一則短信給傅老師,祝他生日快樂。

  睡前,她照例翻看何漠的書。

  自從找出這本書後,在夜晚閱讀它已經成了一種習慣,這是她青春期讀過的唯一一本課外書,那會除了和科目有關的書籍,其他一律被老師們歸於閒書,她不敢花時間在上面。

  手指滑過第一百零一頁,視線被鎖定在其中一行。

  「你不用輕易否定自己。」

  這是何言在電話裡對何漠說的話。

  柏子仁久久地,反覆默念這句話,有了一種陌生的聯想。

  但又也許只是她的錯覺,這不過是最普通的一句話,很多人都說過。

  她合上書,在冬季的靜夜裡思考,思緒像是一簇微火一般搖曳,過了一會後停歇。

  週日,程靜泊帶柏子仁去仁康心理診所,巧的是,該診所位於程靜婕所在醫院後面的一幢復古式小樓,算是附屬於大醫院,正規經營的那一類。

  進去之前,程靜泊和她說:「很多年輕人都來這裡做諮詢,包括醫院的醫生。」

  言下之意,她不用太緊張。

  她點頭,表示知道。

  程靜泊為她引薦的醫生姓陳,單名一個折,英俊頎長,光從外表很難看出資歷深淺。

  走進室內,柏子仁放眼望去,入眼的是米色牆壁,同色系的窗簾和淺藍色的沙發,風格乾淨簡練,桌子上除了必備的工具外另有一盆鮮活的綠植,陳醫生正持著剪刀修理葉子。

  「我特地為你們留了時間。」陳折放下剪刀,抬頭對程靜泊說,「先坐一會。」

  柏子仁有些侷促地坐下沙發,然後看程靜泊,而他依舊站著,她用眼神詢問她,現在是什麼狀況。

  「我馬上要出去了,就診時間只有你和醫生面對面。」程靜泊說,「輕鬆點,我在門口等你。」

  柏子仁差點要跟著起身,但一想到今天的來意,又按捺住了。

  程靜泊出去前輕輕帶上了門,柏子仁剛收回視線,陳醫生已經來到她對面的沙發,撣了撣衣角後悠然地坐下。

  柏子仁雙手放在口袋裡,沉默地等待對方詢問。

  陳醫生拿出了口袋的筆,漫不經心地說:「程靜泊今天換了新衣服,你覺得好看嗎?」

  「新衣服?」柏子仁奇怪,他怎麼知道別人穿的是新衣服。

  「襯衣沒有熨燙過,從領子上可以看出,還有氣味,沒有一點洗衣粉的味道,我猜是新買的,還沒來得及清洗。」

  柏子仁不明白他想說什麼,但願意聽下去。

  「是不是為了和你見面,他特地換了新衣服?」陳折把筆放在一邊。

  柏子仁愣住,然後反應過來:「不會,我不是什麼重要人物。」

  「在我看來,他會親自來陪你就診,這已經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情。」

  柏子仁語塞,想了想覺得是時候切入主題,於是說:「陳醫生,我準備好了,可以開始了。」

  「我們早開始了。」陳折指了指牆上的鍾,「三分零五秒過去了,我是按分鍾計費的。」

  「……」

  陳折起身走回辦公桌,拿起他的專屬沙漏,回來放在小幾上:「算了,我大方點,剛才三分鍾算白送你,現在正式開始。」

  「但我不明白您剛才那些話的意義是什麼,可以告訴我嗎?」

  陳折看了她一眼:「意義當然是有的。」

  柏子仁察覺到他是不按理出牌的人,當即不再多問了。

  「按常規的程序,我們先做兩個輕鬆的小測試,如果有一座陡峭危險的懸崖,但下面是軟綿的沙子,確保摔下去不會死,和一條平整的路,四處無人,可能有野生動物出現,你會選擇登上懸崖還是走平路?」

  「登上懸崖。」

  「或許野生動物只不過是斑馬,小鹿這些無害的。」

  「我還是選擇懸崖。」

  「你從寢室離開,發現自己忘帶一件東西,手機,鑰匙或錢包,最怕是哪一樣?」

  「手機。」

  陳折的目光落在她的口袋上:「你習慣把手機放在口袋裡?」

  「是的。」

  「除此之外,口袋裡還有什麼不能讓人覬覦的寶貝麼?」

  「沒有。」

  「程靜泊走後,你雙手一直放在口袋裡,是對周圍的環境不放心嗎?」

  柏子仁默默拿出自己的手,擺在膝蓋上,和聽課的學生一樣。

  陳折看著她,迅速地總結:「我和一些循循善誘,性格溫柔的心理醫生不一樣,我比較直接,所以不和你繞圈子了,初步判斷你的問題在於長時間的安全感缺失。」

  柏子人一愣,看了看沙漏,才沒多少時間,他已經總結出她的問題所在了?

  「缺乏安全感是很寬泛的說法,不過歸根到底,很多心理病患者的癥結就是這個,它的種類很多,治療不是一兩天的事情,甚至有人終其一生也難得到治癒。」

  「但是我不覺得有什麼特別讓我感到不安全的,我的生活並沒有很多不確定的因素。」

  「是嗎?」陳折的目光沉著,「那我們繼續聊聊,看看是不是我判斷出錯了。」

  半個小時過去後,門從裡面拉開,柏子仁走出來,一眼就看見程靜泊等在走廊上。

  後面排隊的一位患者迅速閃進辦公室,門又被關上。

  「怎麼樣?」程靜泊問。

  柏子仁回答:「陳醫生讓我下周再來這裡。」

  「我問你的感覺,還適應嗎?」他觀察到她面色略有疲倦。

  「嗯,陳醫生很好,只是他應該覺得有點挫敗,我不是一個好溝通的對象。」

  「這有什麼,他見過的人太多了,有些從頭到尾都沉默。」

  柏子仁點了點頭,似乎沉浸在某種情緒中還沒緩過來,程靜泊徑直走到自動販賣機前,投硬幣買了一罐熱的紅茶,拿過去給她,她回過神來,接過熱飲,說了聲謝謝。

  「你今天穿了新衣服?」柏子仁喝了一口後問他。

  程靜泊低頭看了看自己衣領:「襯衣是新的,還沒熨燙就掛起來了,出門前不小心拿錯了。」

  「原來是這樣。」當然也只可能是這樣,柏子仁早該猜到原因就是這麼簡單。

  程靜泊沒有多問她和陳折聊了什麼,陳折又把她的問題歸咎於什麼,這屬於她和醫生之間的隱私,他不會去窺探,除非她願意主動說出來,再者他和陳折認識久了,知道其水平,不需要他特別去憂心。

  「你和陳醫生是朋友嗎?」她小聲問。

  「嗯,認識比較久了,他是一個不錯的醫生,和我姐是一個大學畢業的。」

  「說實話,我有點敬畏他。」

  「很正常,之前有個病人開始的時候特別怕他,認為他的問題太尖銳,但後來他們變成了朋友,他有一點很負責,如果你有心事想和他聊,他私下也會接你電話,不像一些醫生把工作和非工作時間劃分得很清楚。」

  柏子仁聞言很欽佩陳折的工作態度,說道:「他是一個好醫生。」

  也不免地思考起關於陳折說的話。

  兩人走到入口處,程靜泊推開門,順便瞅了一眼跟在身後,沉默不語的人:「此刻在想什麼?」

  他突如其來的貼近,連帶眼眸的亮度,呼吸的溫度輕易地使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奇怪的是,他沒有和往常那樣,眼神點到即止,不勉強她一直和他對視,這一回他持續地注視她。

  他忽然放低聲音:「其實我也來過這裡做諮詢。」

  「是嗎?」柏子仁跟著壓低聲音,有些神秘的樣子,「你看起來身心健全。」

  「偶爾也有很可怕的想法,控制不住。」

  「是……什麼?」

  「怎麼能說出來呢?」他緩緩拉開了距離,表情略有遺憾,「我為人師表,那些不好的念頭只能放在心裡,憋出內傷。」

  「到底是什麼?你告訴我,我絕對不說出去。」她更好奇了,雖然知道他正在開玩笑。

  「那些在我課上睡覺還流口水的男生,我不止一次想拿手機對好角度拍下來,回去發到學校論壇上,當然不忘署名。」他認真地向她透露自己殺人不見血的計畫,「這樣一來他們在大學四年內交到女朋友的概率幾乎為零。」

  柏子仁瞠目結舌,然後認同:「很好的創意,這樣再也沒有人敢在上課睡覺了。」

  「哦?你也覺得這樣是很不錯的懲處方式,值得一試?」

  她點頭,再問:「如果是女生呢?」

  「女生?我會溫和紳士一些。」

  「怎麼樣?」

  「把西方哲學史第一章概要編成流行曲,站在走廊上一句句地唱出來。」

  「……」

  「也算是寓教於樂,對嗎?」

  「嗯……非常正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