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他接下去說:「你不再需要其他人,我會來照顧你。」

  結果比薛玲想像的嚴重,程靜泊讀了陸檸發到郵箱的專訪後用電話聯繫她,請她把關於柏子仁生活方面的細節描寫刪除,陸檸不悅,認為自己足夠專業,不需要旁人指點,但沒料到向來平和的程靜泊在這件事上表現出堅持,甚至是強勢,他表示,如果她不修改,他會直接聯繫她的上級領導,也就是她的姑父,幫忙出面解決問題。

  陸檸掛下電話後氣得人都在發抖,想不明白自己哪裡做錯了,明明是實事求是,也是當事人自願告訴她的,程靜泊有什麼可較真的?她差點想把電腦給砸了,等抑制住憤慨,重新打開文檔,迅速地調到後半段。

  「她身上孤獨的氣質很重,這在交流的過程中可以明顯感受到,也許是和她的成長環境不無關係,父母的過早離異,跟著母親寄居在新的家庭,自小缺乏關愛,童年沒有玩伴,這些都在她身上烙下了深刻的印記,以至於現在無法順利融入集體生活,談到業餘愛好,也是寥寥無幾,更多時間只是一個人在發呆,我不清楚她是如何與這個世界取得聯繫的,但我好奇,她通過顯微鏡看到的微觀世界,是否比外面的世界更有溫度。」

  陸檸瞇了瞇眼睛,反覆讀了兩遍,最終咬了咬牙,把整段都刪了。

  「程靜泊,你這個神經病,我討厭死你了。」她憤憤地說。

  事後沒多久,陸檸對薛玲吐槽,薛玲反過來說她:「檸檸,站在程靜泊的角度,他有責任保護自己的女朋友,你別想太多,以後也學聰明一點,別去得罪他。」

  表姐的暗示委婉又微妙,陸檸啞口無言,只好當自己吃虧了一次。

  當然這些事以及其中的曲折,柏子仁本人是永遠不會知道的,既然完成了導師的任務,她也就放心了,對專訪呈現出來的最終內容完全沒有興趣。

  話說回來,這幾天她都在家幫忙照顧兩個弟弟,尤其是一刻不消停的沐子東,是很難對付的小傢伙,整天持著寶劍在屋子裡跑,有一回下樓梯的時候,小傢伙突然氣勢洶洶地跑上來,她差點就和他迎面撞上。

  沐子北倒讓人省心多了,一週有三到四天去培訓中心,回家後待在房間裡看書,只要有吃有喝就不哭不鬧,只是偶爾會跑來問柏子仁,那位無形無蹤的未來姐夫是何方神聖,柏子仁認真地告訴他,她還沒有男朋友,沐子北搖頭不信。

  而真正屬於柏子仁的時間不多,像是晚飯後,他們一家四口去外面散步時,她可以獲得短暫而寧靜的時光,看看程靜泊推薦的書。

  這一天,正逢沐叔叔帶沐子北去培訓中心,劉欣語偷閒去喝下午茶,午睡後的沐子東又鬧騰起來,到了四點多,家裡的阿姨去超市買菜,柏子仁獨自照看沐子東,不料一個沒注意就起了禍事,淘氣的沐子東拿寶劍去砍一個小花瓶,瓷片四濺,有一片擦過額頭,劃出一道犀利的口子。

  柏子仁趕緊拿來藥箱,找紗布和消炎粉,簡單地幫沐子東止血,沐子東早就泣不成聲,說自己痛得快要死了,柏子仁大驚,立刻抱他出門去就近的醫院,坐上的士後分別打電話給媽媽和沐叔叔。

  劉欣語在電話裡得知此事已經魂飛魄散,倒是沐叔叔,冷靜地安慰柏子仁,讓她別急,他們就過來了,一切都會沒事的。

  沐子北縫了一針,額頭很快被包紮好,只是眼睛還有餘光閃爍,劉欣語趕到的時候,看見心愛的小寶貝突然變成這樣,心痛不已,一把抱住他,差點哭出來。

  「媽媽,我的寶劍壞了,我要再買新的。」沐子東趁機提出要求。

  「都這樣了還想著買玩具?」劉欣語吸了吸鼻子,好好端詳他的臉,「還痛嗎?讓媽媽看看你的臉。」

  「不痛了,我要買寶劍。」

  「你這個傻孩子,你不痛,但媽媽心裡很痛。」

  柏子仁站在一邊,默默地看他們母子情深。

  一會兒後,劉欣語才把注意力放到柏子仁身上,本想說一句總算沒事了,但開口卻是一句連自己都沒料到的情緒話:「我就出去了一趟,他就成了這樣,看來我以後只能寸步不離了,在照看孩子上,你們誰都不上心。」

  柏子仁眼眸裡的光一下子黯淡到底,整個肩膀變得很沉。

  過了十五分鍾,沐叔叔帶著沐子北也到了,一起回去的路上,沐子東已經忘了痛,和沐子北鬥起嘴來,劉欣語沉默不語,只是輕輕地撫摸兩個小寶貝的頭髮。

  紅燈的時候,沐叔叔說了沐子東幾句,立刻被劉欣語打斷:「他都這樣了,你還忍心罵他?小孩子總免不了有淘氣的時候,難道他還不值一個花瓶的錢?」

  沐叔叔皺眉:「我不是心疼我的花瓶,而是警告他以後不能再拿劍亂砍,傷人傷己。」

  劉欣語冷淡道:「只要我在旁邊看著他就沒事,主要是我人不在,你要說就說我。」

  沐叔叔下意識看了看坐在旁邊的柏子仁,尷尬之餘有點歉疚,拿手掌抹了抹臉頰,在暮色下疲憊地瞇了瞇眼睛。

  回到家,劉欣語抱著沐子東上樓休息,沐子北出了一身汗,沐叔叔帶他去洗澡。

  柏子仁一個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玻璃窗外落日的餘暉,心裡一片空茫,思考了一會,她輕手輕腳地出了門。

  柏子仁走到便利店,買了一盒餅乾和一杯熱飲,付好錢,走出門口的時候手機響了。

  接起一聽是程靜泊。

  「你剛才打電話給我?」

  「嗯?沒有啊,或許是無意中按到了。」

  「你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累,怎麼了?」

  「我沒照顧好弟弟,讓他受傷了,我覺得很內疚。」

  「傷得嚴重嗎?」

  「額頭上有個傷口,去醫院縫了一針,媽媽見了很難過,回去的路上都沒和我說話。」

  程靜泊的聲音停了停,似乎可以聽見她那頭呼嘯而過的風聲,知道她肯定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外面遊蕩。

  「剛和朋友吃了飯,開了一段路,現在停車在外面,你想不想聊聊天?」他一邊問,一邊搖下窗,抬眸看了一眼夜空,有一顆星子折出一道銀白色的光芒,一瞬即滅,蒼穹又恢復沉靜的黑藍,靜止的星子越發像是一粒塵埃,很小但剛好落在他眼裡。

  柏子仁答應了。

  半個小時後,兩人漫步在冬季的街頭,路過百貨商店,滿目迎來新年的氣息。

  她想起還沒幾天就過年的事實,記得很小的時候還是很期待過年的,那會爸爸的事業順遂,心情不錯,一家三口會去固定的商店買年貨,她乖乖地穿了一件紅色的背帶褲,拉著爸爸媽媽的手,一路觀察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最後買了一個萬花筒,回去坐在熱氣騰騰的飯桌後,眨著眼睛研究絢麗紛繁的碎片,覺得好快樂。

  那是為數不多的,想起來就會幸福的餘溫。

  她一直沒說話,神情落在身邊人眼裡。

  「快過年了,進去看看有什麼可以買的。」程靜泊的提議打破了沉默。

  「嗯。」

  柏子仁跟著程靜泊逛了一圈,到某家賣圍巾的專櫃,程靜泊停下,看著貨架上一排質地精良的羊絨圍巾,問她哪個顏色好看。

  「咖啡色的。」她說。

  「那是男士的,你看女士的那排。」

  她驚訝地眨了眨眼睛,很直白地問:「你買女士圍巾是要送朋友嗎?」

  他的眼眸在照明燈下像是海底深處的一道光,十分溫柔,也沒想賣關子,直接說:「是送給你的。」

  這一回,她只有傻傻看著他的份了。

  「我覺得藍色的很適合你。」他不給她思考的時間,輕輕摘下藍色的長圍巾,繞在她脖子上,「照一照鏡子,看喜歡不喜歡。」

  她轉身看了看鏡子中的自己,兩頰微紅,不知是不是這裡暖氣太足的緣故。

  「別想其他的,只回答喜不喜歡。」他站在她身後。

  「喜歡。」她摸了摸柔軟到不行的寬鬆圍巾,感覺像是被一片溫暖的雲包裹著。

  他買下了這條價格不便宜的圍巾,連同精美的包裝盒,一起遞到她手上。

  她就這樣輕易地獲得了一份新年禮物。

  「這個也不錯。」到隔壁的專櫃,他一眼就看中一副女士手套。

  他拿下一隻,讓她伸出手,幫她套上,問道:「暖和嗎?」

  「很暖。」她說的是實話,重要的是樣式簡約,是自己喜歡的。

  「開學後還是會很冷,你可以戴著去上課。」

  他說完又買下,非常自然,她隱約感覺有點不對勁,但出於習慣被他牽引著走。

  等到了進口零食專櫃,他挑選了一盒最大的巧克力,沒看價格就買了,對她說:「吃了你這麼多巧克力,現在還你一份大的。」

  柏子仁的左手已經拎了好幾個袋子,想一想非常不妥,怎麼一路都在花他的錢,自己好厚臉皮,於是果斷地開口:「不要買了,你已經送了我好幾樣新年禮物,作為朋友,輪到我選一樣送你了。」

  他只是微笑,不多解釋,堅持買下了那盒昂貴的巧克力。

  柏子仁眼見阻止不了他的購物衝動,用眼睛去搜索貨架上其他吃的,看看有什麼是適合送給他的,趕緊拿下,只不過他沒能讓她如願,很快催她去收銀台。

  終於走出百貨商店門口,柏子仁試圖和程靜泊商量:「你給我買了太多東西,要不要拿回去一些?」

  「拿回去是什麼意思?」他認真地問。

  「作為新年禮物,這些太多了,我要一件就夠了,其他的你可以送給其他朋友。」

  「這些都是女士用品。」他看著她,「可惜我沒有其他的女朋友。」

  「沒有其他的……女朋友?」柏子仁發現以自己的邏輯思維好像無法拆解這句話。

  「嗯,就你一個。」他說著朝公園的方向一看,「走吧,和我去那邊坐一會。」

  柏子仁一頭霧水地跟上前去。

  大冬天晚上的公園人數寥寥,兩人揀了一張長椅坐下,程靜泊買來了熱咖啡。

  「現在心情有沒有好一點?」他問。

  「有。」

  「小孩子磕磕碰碰是常事,你不用自責,至於你媽媽的態度,我不覺得是正確的。」

  她雙手捂著熱咖啡,聞言肩膀輕輕地動了一下。

  「她應該公平地對待自己的孩子們。」

  「我已經長大了,她或許早不把我當孩子了。」

  「你才二十三,對我來說和一個大孩子沒有區別。」

  「你也才二十八。」她提示他沒有那麼老。

  「謝謝提醒,否則我總有錯覺,自己已經活了很久。」

  「……」

  他沉靜了一會後說:「你為什麼不嘗試和媽媽溝通感情?」

  「我也不知道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柏子仁說,「在她和爸爸離婚後的那段時間,她常常一個人哭,那時候生活負擔重,她每天加班,回到家我已經睡著了,幾乎沒有時間和她面對面,久而久之沒什麼可說了。」

  「你的外婆外公呢?」

  「爸爸媽媽是私奔到這個城市的,和老家關係不好,我從沒有見過他們。」

  「他們是因為感情破裂分開的?」

  「爸爸是從事藝術工作的,常常在外面喝酒,回到家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有時候兩天都不出來,媽媽一直覺得被他冷落了,再加上爸爸的性格很像是一個小孩,賺到錢的時候會很高興,給我和媽媽買很多禮物,但接不到工作的時候就一句話不說,陰沉著臉,媽媽做好的飯他也不吃。」

  「後來呢?」見她停停頓頓,他開導她說出來。

  柏子仁有點為難。

  「如果願意的話就告訴我。」他溫和地補充了一句。

  柏子仁點了點頭,答應說下去。

  「有一次他們吵架,爸爸不小心打到了媽媽,媽媽哭了很久,說不想再過這種日子了,爸爸摔門而出,過了兩個月我才又見到他,他買了好多東西送我們,但媽媽還是不高興。」

  「爸爸提出去日本發展,媽媽不同意,也不相信他會在日本賺到錢,但爸爸很堅持,他們都不肯讓步,只能選擇分開。」

  「離婚的時候爸爸想帶走我,但媽媽不同意,她和我說,他有嚴重的心理疾病,我跟著他會受到傷害。」

  「爸爸走後的一段時間,媽媽還沒找到工作,我們只能靠積蓄生活。」

  「幸好她遇到了沐叔叔,他是一個很好的人。」

  「但沐叔叔的家裡人不喜歡我,不許我去他們家,媽媽也沒有辦法,逢年過節只能留我一個人在家裡。」

  「媽媽想要沐叔叔的孩子,但身體不好,一直不能如願,輾轉看了很多醫生,吃了一堆藥,壓力大到每天失眠,那樣沉重生活的整整有五年,不是別人能想像的,直到她懷上了雙胞胎。」

  「所以我理解她為什麼會這麼寵東東和北北,現在的幸福對她來說很不容易。」

  柏子仁說到這裡暫停了,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竟然無防備地說出了這麼多往事,這是從未有過的情況。

  「你一直沒說自己的感覺,這些年你過得快樂嗎?」他看著她。

  「我不知道……我沒有特地去想自己快不快樂,我只是要求自己照顧好自己,儘量不給她增加負擔,因為她已經過得很辛苦了。」

  「你把自己看作是一個負擔?」

  柏子仁慢慢抬頭望夜空,聲音帶上了和這個年紀不符合的滄桑:「誰都不願意這樣看自己,但客觀來說,在她離異後我確實是一個負擔,她必須對我有責任感,但在感情上又有點無可奈何。」

  她清醒地剖析自己,自己都不對自己有憐憫,似乎憐憫本身就是徒勞的。

  不知為何,這一刻,經歷過生離死別,不輕易被心外物所影響的他感到情緒上的變化。

  只是聽她用說的,就感覺到難過。

  他很難過,但不止如此。

  柏子仁正在用目光追蹤天邊遙遠處的一顆星子,一陣冷風拂面,忍不住打了個小哆嗦。

  頃刻間,右手手背上多了一股溫暖的力量。

  她用極其緩慢的速度低下頭,看見他的手覆蓋住她的手背上,把她的手完全握在掌心,而且握得有些緊。

  「以後別再說自己是負擔,我會不高興的。」他聲音很淡。

  她聯想到他之前說過不要看輕自己,想必他是真的不喜歡對自己都沒有同情心的人,也覺得他說的有道理,點頭答應了他。

  他接下去說:「你不再需要其他人,我會來照顧你。」

  有一瞬,柏子仁以為自己聽錯了,猝不及防地對上他的眼睛,周圍香草淡淡,略有蟲鳴聲,他的眼睛倒映一片安靜深邃的夜,迷人到她快掉進去。

  腦子短路了一會,耳朵嗡嗡直響,良久後,她再次聽到他的真實聲音。

  「怎麼,你懷疑我沒有這個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