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吳氏表面不動聲色,但卻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她對慕容長天是恨鐵不成鋼,又覺得慕容恪這麼縱著一個家奴必有陰謀。何況這位七皇子看起來,對那個家丁也著緊得很,令她忍不住想要動手,做點文章出來。
於是她想到張秦,那個大燕國好男色的王公貴族,都捧著的那個人。
而就在太子妃吳氏細細思量要怎麼動手的時候,遠在太府都的皇城內,夏世雄夏公公正奉旨進殿,陪王伴嫁。
內苑的御書房裡,金階跪拜,「老奴見過陛下。」夏世雄說著,心中疑惑,不知為什麼會召他入宮,因而沒敢多言。
「這裡沒別人,起來吧,就坐在朕身邊說說話。」那個掌管大燕天下的人,當今聖上慕容昭,疲憊地道。
夏世雄站起身來,略抬起頭。
慕容昭盤膝坐在臨窗的嵌螺鈿雕蟠龍紫檀廣塌上,面前的憑几上擺著黑釉剔地牡丹紋的一套茶具,旁邊的玉雕海棠式香爐中,有輕煙裊裊升起,整個書房裡一派安閒景象。皇上已經過了知天命的年紀,但並不太老。他有著慕容家男人的好容貌,只是長相略方正嚴厲了些,此時神情有些憔悴,眼下一片陰影。
「陛下龍體可安好?」夏世雄驚問。
「朕好得很,就是這幾天睡不踏實。」慕容昭指了指憑幾對面的座位,「朕讓你坐下,你不必拘謹。當初保朕得了江山卻還活下來的人,也不過就這麼幾個了。」
夏世雄領命,安然坐下,倒也沒有誠惶誠恐的模樣,很是坦然。
「你不問問朕,為何睡不好嗎?」慕容昭淡淡地道,看了一眼茶壺。
夏世雄連忙起身,倒了杯茶,遞到慕容昭手裡,輕聲道,「老奴不敢多嘴,想必是請太醫來看過了。陛下青春正盛,體魄雄健,想是臨近年關,太過勞累了。」
「是啊,很累,這把椅子你爭我奪,卻不是那麼好坐的。」慕容昭苦笑著點頭,「不過你猜猜,朕為什麼叫你來說話兒呢?」
「是老奴跟皇上久了吧?」夏世雄不敢亂猜。
「是因為朕這幾天,一直夢到元後。」
夏世雄聞言,並沒有言語,也沒有接腔,但他放在膝蓋上的雙手卻抓緊了衣角。彷彿不這麼做,他就會當場質問皇上,當年為什麼……
「關於麗華,朕也就能和你說說。」慕容昭似乎很傾訴的慾望,輕聲說了下去,「她就那麼站在朕的面前,問朕為什麼那樣對她的兒子,她唯一的骨肉。世雄,你說,朕對老七不好嗎?」
「奴不言主,臣不言君。」夏世雄沉吟了一下道,「皇上與裕王殿下父子之間,是不足外人道的。」
「你也不老實了,難道人老了,真是沒有鋒芒了嗎?」慕容昭歎氣道,「若在以前,你定會責問朕一樣的話。」
「皇上」
「朕對老七不好。」慕容照露出痛楚的神色,「可朕對他的不好,其實就是對他好。麗華不明白,你怎麼也不明白呢?大燕立國,至今歷時五代,但自太上皇執政起,內鬥不止、貪腐敗國、深痾積重,國之根基動搖,就連朕承繼這天下,也是一路腥風血雨走來。好不容易,朕殫精竭慮,穩住了國本,但也因為太過嚴酷,才需要懷柔安撫,需要的是溫和的守成之君哪。」
「皇上,老奴知道您沒有錯。」夏世雄的語氣也有點沉痛,「可惜太子殿下那般守正端方之君,卻……」
「遽兒之去,朕甚痛之。」慕容昭的唇抖了兩下,「好在他留下了長天,那一樣是個溫厚剛直,卻又不失聰慧和堅毅心智的孩子。所以,為了大燕能平穩的走下去,老七雖天縱奇才,卻不能把這天下交給他,一定要傳到長天手裡。大燕就好像一個病人,不需要什麼靈丹仙藥,而是溫補之物。」
「皇長孫殿下,似乎對接位興趣不大。」夏世雄猶豫著說了一句。
這些事,本不是他能插嘴的,應該聖心獨斷。只是他太瞭解這位皇上,倘若此時唯唯諾諾的什麼也不說,肯定會招來厭憎,反而更倒霉。藐視規制,裕王殿下倒真像他的父親。只是裕王殿下的本質心性更肖其母,不會刻薄寡恩,言而無信。
「長天還小,懂得什麼?一旦他長大成人,品嚐過權利的滋味,必會成為一代明君。」慕容昭陰沉著臉,「麗華怪朕,朕認。老七恐怕也知道什麼,所以由著性子鬧騰。朕縱著他,一方面是讓他失了為君的名聲風度,讓那些文臣閣老不能認他,將來不會因為奪嫡而亂了大燕江山。另一方面也是告訴天下,朕對他有多麼恩寵。等朕駕鶴西歸的那日,誰敢動老七,就是對先皇的不尊。這就是朕對他的不好,也是對他的好,你明白嗎?」
「老奴明白。」夏世雄點了點頭,「皇上一片苦心,將來裕王殿下是會理解的。」
「他怪朕她也怪朕」慕容昭苦笑搖頭,「他們母子怪朕不徹查當年元後病故的緣由,怪朕不追究那場幾乎要了老七命的大火。可是他們不明白,皇上也不是為所欲為的,有的東西碰不得,只能給予補償。記得嗎?那場大火當天的大雨,那是孽龍甦醒,於國不利。朕怎可把江山交予老七?縱是麗華恨朕,朕也不能答應」
夏世雄低頭垂止,沒有搭腔。
沒有一個父親會說自己的兒子是妖孽,那場大雨雖然來得奇怪,幾乎潛了太府都,但為什麼不是老天看不過眼,因而降下的雨水呢?為什麼不是某人德行有虧,才招來天災呢?
一個孩子,因為頑強的活下來就被說成妖孽。因為在戰場上實施報復,就被稱為魔鬼。難道,只有忍耐著侮辱和傷害,才能做個人們口中的好人?
他不知道,他活了五十多歲,卻仍然不明白。但他明白,皇上只是為自己找借口罷了。
「麗華不明白,朕把江山給長天,卻不會讓老七受委屈。」慕容照是大燕之主,平時威儀甚盛,很少有激動的時候。顯然,元後陳麗華入夢,著實刺激了他。他又沒人可說,只得召來夏世雄。照說,知道皇上的心結,自己就會有被滅口的危險。但一來夏世雄還有用,二來夏世雄根本看淡了生死,因而倒不驚慌了。
「最近老七可有異動?」慕容昭話題一轉,問道。
夏世雄苦笑,「裕王殿下何等聰明,如何不如老奴是皇上派去的?不過依老奴看,裕王殿下並沒有爭位的打算,所以他才冷著老奴,卻又讓老奴安享晚年。」
「他現在不爭,私底下可也沒少動作。人有時候會身不由己,他身邊的人可多的是野心之士。」慕容昭目光冷冷的,但又安撫了一句,「是朕對不住你,你救過他多次性命,他幼時與你感情很好,若不是為了朕,他也不至於如此冷落於你。」
「老奴奉忠君之事,並無怨言。」夏世雄並不後悔當了皇上楔在裕王府的明釘子,但一想到元後,又心如刀絞。無論如何,不管有多少理由,皇上……是負了元後的。而他,也負了那囑托。所以,他願意把命交給裕王殿下。
「聽說他最近收了個男寵,很是寵愛。」慕容昭話題跳轉很快,又問到了石中玉的頭上。
夏世雄連忙道,「外面謠傳罷了,以老奴看來,兩個人清清白白。」他沉吟了下,無視慕容昭咄咄逼人的目光凝視,坦然道,「其實,石中玉是老奴故意推到裕王殿下身邊的。」
「哦,這是為何?」
「皇上可還記得去歲裕王府大火?」夏世雄歎了口氣,「當時殿下把自己困在火屋裡,是這石中玉衝入火場,把殿下硬拉了出來。皇上知道殿下放火的心結,可那小子無意中做了這件事,殿下之後就待他極為不同。而且據老奴觀察,所謂一物降一物,殿下戾氣深重,偏那個小家丁能令殿下平靜下來。如此,把他放在殿下身邊,老奴以為至少可以壓抑殿下的戾氣。老奴甚至為他訓練了幾個家將,將來好與他一同輔佐殿下。」
「這件事,沒聽聞你報過。」慕容昭眼睛一亮。
「老奴以為,此事要徐徐圖之,沒做成之前,不想讓皇上擔憂。」
「這麼說來,那個小家丁還是不動的好。」慕容昭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絲狠意,但很快又消散了。
遠在明月宮的石中玉並不知道,她的小命在鬼門關前滾了一遭。本來,皇上是要堅定的讓七子保持直男品質,變彎的話,就要以石中玉的血來洗雪的。
「與金氏女聯姻的事,你怎麼看?」慕容昭把夏世雄當心情垃圾筒,吐完苦水後,心情平靜很多,又轉而問道。
「皇上聖明,已經決斷了,老奴何必多嘴?」
「本來朕想指婚,沒想到金敬仕誑了朕下旨,許他女兒自主擇婿。哼,這奸滑的傢伙是想聽風聲啊。」慕容昭冷笑,「他想得美,東宮、老七,包括甘國公,哪一個是可以隨他擺佈的?」
「那皇上,您意屬於誰呢?」夏世雄問。
「朕想讓老七娶了金氏女。」
夏世雄一愣,沒想到會是這個回答。皇上既然要讓皇長孫接位,為什麼又想讓他的皇七子結下這門足可以左右局勢的親呢?
慕容昭微微一笑,才想說出緣由,突然感覺胸口一陣劇痛,驀然倒地。
「皇上陛下!」夏世雄慌了,大叫起來,「來人,快傳太醫!」
守在外間的內監和侍衛立即衝進來一批,全部手忙腳亂。因此沒有人注意,就在書房的暗門一角,一條人影快速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