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永隆二十九年的九月十三的那一天,發生了很多事。
永隆帝慕容昭在突染重病,神智不清的幾天後,終於清醒了過來。雖然身子還很孱弱,卻恢復了往日的威嚴,令親自奉湯侍疾的皇后夏氏,心中惶恐不安。
「皇后有心事?」在屏退了左右,只留下方清侍候後,皇上突然問。聲音輕柔無力,但卻冷冰冰的,毫無感情的溫度。
「臣妾擔心皇上的龍體。」皇后答著,眼裡適時閃出淚光。
皇上歎了口氣,「人命天定,就算朕為天子,命數也自有定論。」
「皇上之前不是經常說,慕容氏乃至大燕的命運,皇上都要一手掌握嗎?」
「皇后糊塗了,哪裡是之前,說這話時,朕還年輕,還沒有榮登大寶。」皇上又歎氣,「現在朕終於明白了,人這一生該爭的要爭,不該爭的就不要爭,不然之前拿得多了,後面就要還。」
「皇上龍體欠安,難免有蕭瑟之感。」皇后勸解道,「等皇上龍體安康,自然又恢復雄心壯志,保我大燕萬世昌盛。」
「萬世?」皇上突然笑了,很蒼涼,而且隱隱有威脅之意,「只怕在朕的身後,就會出大狀況了。有的人,永遠沒有耐心等。結果明明是他的,卻反而會落入別人手裡。」
皇后不敢接話,只轉身到桌邊,倒了茶,奉到皇上面前。
皇上卻別過頭,「皇后,這茶,朕可喝得?」
「自然喝得,正是皇上慣用的。」皇后心中驚疑,臉上卻掛著溫柔笑意,「若是皇上口味變了,臣妾叫人換了新茶就是。」
「喝了幾十年,口味是不會變了。」皇上臉色陰沉,意有所指地說,「就像那強身建體的參茶,皇后親手炮製幾十年,朕就用了幾十年,稍稍變化,朕還有點受不了呢。」
卡的一聲輕響,卻是皇后手一哆嗦,茶盞碰撞,發出的清脆響聲。
皇上的目光冷如冰刀,但卻沒有多說話,而是疲憊地向後倚去。方清立即在他身後墊好靠墊,又幫他拉好被子。
「朕累了,你下去吧。」皇上微微合上眼睛,氣力很是不濟,「皇后不用做東做西,朕雖然老了病了,一切也還自有安排。」
「是,臣妾告退。」皇后始終垂著眼睛,慢慢退了出去。
回到自己的寢宮,朱嬤嬤早就等在一邊侍候了。此時天色微明,朱嬤嬤就勸皇后好歹上床歇一會兒,免了嬪妃們的請安。皇后點頭,隨後就由朱嬤嬤親自侍候,略略洗漱,又打散了頭髮,換上中衣,歪在床上,卻沒有立即睡。
「娘娘可有話吩咐?」朱嬤嬤見皇后沒有叫她走,走近了,低聲問。
「皇上的意志力和身子可都頑強得很哪。」皇后幽幽地說,「真沒想到,這樣他也能醒過來。」
「娘娘,皇上……可知道了嗎?」朱嬤嬤大驚。
「他定是起了疑。」皇后冷笑,「所以拿話來試探我。若他知道真相,以他的脾性,我就回不來了。」
「難道皇上要殺……」
「為了面子,他不會殺我,但命我『生病』幽居,甚至慢慢『病死』,都是可能的。你忘了?那年因為金敬仕女兒在皇莊裡的事,我和太子妃,可都『病』了好久呢。」
「那怎麼辦?」朱嬤嬤急了。她是皇后真正的心腹,絕對一條心的人。
「趁著皇上精力不足,立即就要有所舉動。不然的話,只怕以後再難動手,只能任人宰割了。」皇后沉吟著,保養精緻的臉在晨光中白皙到發青的地步,皺紋也明顯深刻,搭配著陰沉的眼神,整個人就像才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就算是朱嬤嬤,見到皇后的臉色,也不禁微微打了個寒戰。
「也許是娘娘多慮了,那件事咱們做得那樣小心,幾十年的局,不會瞬間破解吧?」朱嬤嬤勸道,「這次只是加了點料,令皇上躺倒幾天而已。」
「傻子。他若沒起疑,何必拿話試探我?弒君哪,別說你我,夏氏一族都得埋葬。」皇后冷笑,「現如今想來,他嚇唬我,不就證明他現在無力對付我嗎?那我就要想辦法自保,而不是等他騰出手來,把我又推回那等境地。」
「皇上的身子……恢復得如何?」朱嬤嬤皺眉問。
「他畢竟老了,就算拘著才神醫幫他調整身子,畢竟不敵年歲。況且,幾十年來,他時常喝我的強身參茶,就算發現了,也除不清毒素,壽數不遠。可惜他清醒了一輩子,卻看不清這形勢,還打算調理好身子,再下一盤事關天下的棋呢。」
「有個老僧說得好,人在手握強權時,從沒想過自己會死。可是,皇后可後悔?」
「有什麼可後悔的?」皇后笑得狠厲,卻也淒涼,「當年他為了皇位,貶嫡為庶時,我就已經開始給他炮製藥茶了,我可賢惠嗎?他以為我不知道,他心裡喜歡陳麗華那賤人,又如此對我,恨他、要他死,難道又怪我?至於我,只要我熬了這幾十年是值得的,能為夏家,為長天爭得最值得的東西,又有何懼!」
「那現在要怎麼做?奴婢必追隨娘娘的。」朱嬤嬤咬牙道,「只是不知道這麼隱秘的事,這毒藥慢慢下了幾十年的時間,劑量每回都少到絕不能覺察,皇上是怎麼發現的?」
「雖然咱們夠耐心,那症狀又像嚴重的心疾,畢竟才神醫不是好相與的。再者,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皇上的心思慎密狠辣,若有了懷疑,也並不是查不到一點蛛絲馬跡的。」皇后說著揮揮手,「說這些話為時已遲,只好做到底!他身子虛弱,在後宮就奈何不了我,不過也就是幾天時間而已。而且他既疑心了我,我就再難直接出手,不如就玩一招借刀殺人!」
「借刀殺人?借哪裡的刀?」
「放眼全大燕,還有比那把刀更鋒利的嗎?」
「娘娘是指裕王?」
「皇上以為我只是想在他面前陷害裕王?哼,他也太小看我了。我是個婦道人家沒錯,可我不瞎。他對老七又恨又愛,還因為陳麗華的關係,捨不得下手。但他又怕老七不是個能安穩天下的主兒,就想把熙海給老七。可我怎麼能讓我孫子的江山缺了一角?怎麼能讓陳麗華那賤人的兒子得了好去?所以,我所做的一切,看著只是妒婦所為,小家子氣得很,其實就是要挑撥他們父子反目。只有老七反了,皇上才下得了狠心對付,我們要置老七於死地也才能名正言順。說起來,皇上最愛的,只有大燕,只有皇位和他自己!而我們,剛好得了一張好牌。」
「皇后是說天真?」
「就是她。」皇后面目突然變得猙獰,「老七那個妖孽,沒想到卻是天下第一大情種。我看得出來,他為了那個小賤人,什麼都做得出來,哪怕天怒人怨,與世人為敵。天可憐見,讓我扣住了天真,不管昨晚的刺殺是真是假,是針對誰的,只要天真死,老七必然發瘋。哪怕他知道動手的人是我,也會恨上他父皇。就算他不恨,我們也能讓皇上以為他恨。那們,以皇上多疑寡情的性格,他們父子必水火難容,鬥得兩敗俱傷,長天就可以正經登位了。那時,就算大燕滿目瘡痍又如何?只要天下歸心,夏氏繁盛,早晚能恢復元氣的。」皇后說著,至於為了她一己之私,令世間生靈塗炭的事,她根本沒想過,也根本不在乎。
「皇后娘娘怎麼說,奴婢就怎麼做。」朱嬤嬤堅定地道。
「以前我還顧念著皇上那邊,不敢行事激烈。但現在他既然已經懷疑我,就逼得我不得不盡快出手。」皇后略想了想,「事不宜遲,想必老七就快回來了。所以今天晚上,天真必須要死!」
朱嬤嬤聽皇后這麼說,立即湊了過去。一條陰毒的計策,就在最美好的晨光裡產生。
石中玉對此當然並不知情,她心力交瘁,體力透支,檢查過那個夾層,藏好了東西後,就伏在床上,沉沉睡了過去。等天色大亮時,太監宮女們昏然醒來,發現院子裡情況異常,又見她屋裡亂成一團,她不知是死是活的躺在那兒,這才亂了套,也把她驚醒了。
「昨天晚上皇觀那邊鬧刺客,我受了點傷,皇后就讓我回來養著了。」石中玉的臉雖然腫得變形,但仍然神色淡然平靜地說,「都不要慌,因為我是目擊證人,皇后派人把映春宮圍了起來保護。你們該幹嘛幹嘛,不要生事。」
她這番話漏洞百出,太監宮女們哪裡相信。可當有個小宮女力圖強行出去,卻被門外的侍衛無情擊傷時,所有人都明白,如今大家是刀俎上的魚肉,只能任人宰割了。
整個上午,映春宮都人心惶惶,到處慼然。
石中玉這時候尚不能自保,也就沒心情去安撫。還是小猴子有良心,想著用小廚房裡剩餘的食材,給石中玉做了碗菜肉粥,還打了井水來,浸濕帕子給她敷臉、又按摩她的傷腿,面對可能會到來的不良結局,表現淡定。
「對不起。」石中玉歎了口氣。
如果不是因為侍候她,這些人也許不會受牽連吧?雖然不知道皇后會怎麼做,料想是沒有好結果的。
「天真道長說得哪裡話,進了這皇宮,命就不是自個兒的了。無論如何,也是命數。」小猴子歎了口氣,收起平時的八卦模樣,小小年紀,神色間就滄桑悲涼,「奴才就在那邊的屋裡候著,天真道長有什麼事,自管喊奴才就是。唉,這幫子人也真是,您傷成這樣了,好歹拿點藥來啊。」
藥?慕容長天說送,可是未必送得進來吧?
正這麼想著,映春宮的大門卻被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