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高原(中)

高原走進辦公室,秘書先是笑著迎了上來,在看清楚他臉上的表情後,立刻又識相地彈開了。

「你看凌晨的新聞了嗎?」有個粗心的傢伙跟在他身後說,「反對派占領了的黎波裡,原油價格有點小波動,不過在形勢還沒明朗之前,大家都沒動——」

高原反手關上自己辦公室的門,那傢伙的聲音被關在了門外。

他坐到座位上,打開桌上的三個電腦顯示器,幾個頁面跳出來,分別代表全球不同時區的外匯市場行情。他又打開桌上另一台筆記本電腦,把所有重要的新聞都看了一遍,然後在不同頁面分別設置不同的交易價格和數額。做完這一切之後,他按下電話機上的按鈕,說:「我要拿鐵,冰的。」

十分鐘後,秘書敲了敲門,送進來一杯樓下咖啡店外賣的冰拿鐵。秘書沒有看他的臉,放下咖啡後直接出去了。

高原掰開蓋子上的飲用口,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起來。

中午要不是某人打電話來,他差點都忘記早就約了人吃飯。

走進辦公樓隔壁的餐廳,董耘在角落裡對他招手。

高原走過去,坐下來,說:「你隨便點。我沒心情。」

董耘看著他,眨了眨眼睛,謹慎地問:「你怎麼了?」

「沒、心、情。」他又重複了一遍。

董耘撇撇嘴,不知道算不算接受他的回答。

點完菜,這小子依舊小心翼翼地開口:「我說,你該不會是……挪用公款炒外匯輸了吧……」

「……」高原覺得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

「這……」董耘抓耳撓腮,「虧了多少?」

高原暗自翻了個白眼:「虧一千萬你借給我嗎?」

董耘怔怔地想了幾秒鐘,然後假裝認真地回答:「那我要先給邵嘉桐打個電話,看能不能調出這麼多現金。」

高原瞪著他那張虛偽的臉,好一會兒之後,終於笑了。

董耘也笑了:「說吧,到底什麼事?」

「不想說。」高原從西褲口袋裡摸出一包煙,點起來。才抽了一口,就有服務生上來提醒他餐廳是禁煙的。他連忙悻悻地滅了煙頭,又開始生悶氣。

董耘一直看著他,「噝」了一下,問:「該不會跟女人有關吧?」

高原失笑:「為什麼這麼問?」

董耘聳肩:「男人嘛,煩惱的無非就是錢和女人。以我對你的了解,不會是錢——那麼只有女人了。」

「……」他不得不承認,這套理論儘管極其膚淺,但也不無道理。

「好吧,哪個女人這麼有本事讓高大少爺傷腦筋?」

高原苦笑著搖了搖頭:「不是,只是最近發生了一些……很沒勁的事。」

董耘眼珠轉了轉,說:「你該不會得了ED吧?」

高原眯起眼睛:「什麼東西?」

「Erectile Dysfunction.」董耘用標準的倫敦口音回答道。

高原愣了一秒鐘,然後在桌下狠狠踩了他一腳,在看到他齜牙咧嘴的表情時,又覺很好笑——這樣說起來,其實他跟路星彗也差不多。

想到這個名字,高原不自覺地嘆了口氣,這丫頭又不接他電話,這時候該在家睡覺了吧。

「服了你了,」董耘苦著臉,「不說就不說,幹嘛踩我的新皮鞋。」

「……」

這頓飯就在說與不說的討論中度過,但無論怎樣,跟董耘抬抬槓讓高原鬱悶的心情有所緩解。

回到辦公室,他抱著試試的心情又給路星彗打了個電話,她還是沒接。於是他決定不管她了。但轉念一想,又還是給J打個電話,讓他去管管她——反正他是管不了,那傢伙從來就沒打算聽他的。

打完電話,他嘆了口氣,決定把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都放一邊去。下班前恰好有人約他去酒吧,他很爽快地答應了。

酒吧裡的年輕妹妹真是絡繹不絕,而且個個身材火辣,看得人應接不暇。高原一向秉持著「何必吊死在一棵樹上」的原則,對投懷送抱的美女無一抗拒。

今天晚上一來,就有個「冰山美人」坐在吧檯前盯著他,他一邊跟朋友聊天一邊時不時地看她一眼,這幾乎是他每次來都會玩的把戲。他從來不會跟在那些女孩身後瞎轉,不同的地方,自有不同的生存法則。

午夜時分,高原摟著冰山美人回到公寓,打開門的一瞬間,他幾乎以為自己走錯了。

穿著他的T恤衫、坐在客廳羊毛地毯上打遊戲的……不是路星彗又是誰?!

這丫頭聽到開門聲就回頭看了他們一眼,然後繼續全神貫注地盯著電視屏幕。

冰山美人的臉更冷了,但在她發飆之前,路星彗搶著說:「我是他妹妹!今晚臨時借住一下。別管我,你們繼續。」

高原只覺得自己頭頂上的三條黑線慢慢下降著……下降著……

他嘆了口氣,決定不去理這丫頭,摟著冰山美人回到自己臥室,「砰」地甩上門,轉身就抱著她親熱起來。

「那真是你妹妹?」冰山美人一邊親熱一邊問。

「嗯……」他喜歡她身上的香水味,叫什麼來著?Coco Mademoiselle?

美人被他吻得咯咯地笑,當他伸手去解她扣子的時候,又問:「你親妹妹?」

「不是……」他也喜歡她的頭髮,非常黑。

「那是什麼?」美人笑著躲過他的手,不露聲色。

「你很介意嗎?」他皺了皺眉,有點不耐煩。

「不……當然不。」美人伸手摸了摸他的臉,主動親了他一下。

高原露出滿意的微笑,繼續去解她胸前的扣子,嘴脣在她的頸項間游走。。

「……她有你家的鑰匙?」美人一邊享受地嘆息著,一邊問。

「……」

「她經常來嗎?」

「……」

過了幾秒鐘,高原緩緩停下所有的動作,直起身子看著她:「你說謊。」

「?」

「你明明介意。」

「……」冰山美人訝異地張了張嘴,樣子很讓人驚艷。

但這表情看在高原眼裡,已經沒有半點吸引力。他嘆了口氣,站起身:「你走吧。」

「……」也許沒有料到他會這麼說,美人一下子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才伸手摟上他的肩,「好了,我不問了。」

他露出一絲苦笑,即便如此,還是有一種攝人心魂的魅力:「我沒心情了。你走吧。」

說完,他轉身打開門,站在客廳裡等她。

冰山美人在確定他說的是真的之後,終於露出冰山面孔,抬起頭,憤恨地、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臨走的時候,還不忘狠狠甩上大門。

高原覺得隱約有些頭疼,於是轉過身瞪那位始作俑者。但這丫頭仍舊專心致志地打著遊戲,根本沒看他一眼——媽的,他早就該知道路星彗絕對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咦……你、你怎麼站在這裡?」遊戲中途的空檔期,路星彗不經意地回過頭,瞥到他渾身上下包裹著足以爆發小宇宙的怒氣,嚇得怔了怔。

「你來我家幹嗎?」他走過去,在她身後的沙發上坐下來,點了一支煙。

遊戲又進入緊張階段,路星彗聚精會神地盯著屏幕,抽空向她解釋:「我從醫院出來之後,才發現身上根本沒有家裡的鑰匙。」

「你不是一直號稱家門口地毯下面有一把嗎?」他吐著煙圈提醒道。只有傻瓜才會真的在自家門口的地毯下面藏一把開門的鑰匙。

「是啊,但我翻出來一看,才發現是你家的鑰匙。」

「……」高原扯了扯嘴角,這終於解釋了為什麼她家至今沒有失竊的原因。

「我想你這裡會有我家的鑰匙,所以我就來了。」

「你為什麼不接我電話?」

「我手機掉在醫院了。」

「……」高原在心裡深深地嘆了口氣,「那你為什麼不打我電話?」

「……」她一言不發。

兩人就這樣沉默地坐在客廳裡,只聽到立體聲喇叭裡傳來遊戲中廝殺的聲音。

高原滅了煙,坐在沙發上看她打了一會兒遊戲,然後忽然怪叫起來:「他媽的是誰允許你打我的《合金裝備3》的?!誰準你讀我的記錄?!誰準你打下去的?!」

「我打開電視就是這樣了……」路星彗嫌棄地抬頭看了看他,「我也想換成《太鼓達人》來著……」

說到最後,她說不下去了,因為她看到他整張臉都變成了青灰色,眼眶整個凹陷下去,在燈光的折射下,只看到兩個黑洞洞的大眼眶……

「我的完美記錄……」高原一字一句,咬牙切齒。

路星彗默默地按下暫停,抬手把手柄遞到他面前:「大不了……還給你。」

高原的胸膛深深地起伏著,似乎在拼命壓抑自己胸中的怒火。

這天晚上,路星彗最後使出了殺手鐧——裝胃疼——高原才放過她。

他當然知道她是裝的,因為他見過她真正胃疼時痛苦的樣子,所以對她裝病的眼裡一閃而過的狡黠,了然於胸。

他坐在她身後指揮她打遊戲,情急的時候,他也會從她手裡奪過手柄,然後在她手腳並用地撓他的臉之後悻悻地還給她。兩人最後通宵都在玩遊戲,太陽升起時星彗靠在他懷裡睡著了,他就接下手柄,抱著她繼續打完。

他的完美記錄沒有了,不過……好像是不是完美,現在對他來說已經不那麼重要。

關上電視機,高原抱起星彗去臥室補覺。看她在他懷裡睡得香甜的樣子,他忽然有點火大,於是狠狠把她扔在床上,自己去浴室洗澡。

她被他摔得哇哇大叫,他就當沒聽到。

洗完澡想鑽進被窩,卻發現這丫頭把整張空調被卷起來,包裹得像蠶寶寶一樣。兩人免不了又是一陣搶奪大戰,最後高原威脅說要做了她,她才乖乖放開的。

開什麼玩笑……高原眯起眼睛貼著她躺下來,蓋上被子——現在要他做那事乾脆要他的命吧!

想著想著,迷迷糊糊地就睡著了。半夢半醒之間,他好像聽到路星彗說夢話似地叫他去醫院幫她拿手機,他點點頭,答應了。

傍晚時分,護士看到高原,指著他說:「你女朋友怎麼招呼也不打一聲就逃走了。」

高原扯了扯嘴角:「因為她家著火了。」

「啊……」護士詫異地瞪大眼睛,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高原微微一笑,徑直走進病房,除了隔壁床的老阿姨之外,還有兩個人也在。

他若無其事地走到星彗病床旁,先是拉開抽屜找,然後伸手在她枕頭下面摸了摸,一下就找到了她的手機。

這時,巡房的醫生和護士正好走進來,看到高原在,於是問:「25床還來不來?」

「不來了。」高原回答。

醫生是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無奈地搖頭:「現在的年輕人……住院是為了身體好,其實我們醫院病床這麼緊張,我是巴不得病人早好早走,但是……哎,也好,騰出張床……對了,你出院手續辦過了嗎?」

「……沒有。」高原這才想起住院的押金是自己交的,於是頭頂出現三根黑線。

「我給你開張出院單,等下你去辦了吧。」

「……好,謝謝。」

高原趁著醫生去開單子的空檔,檢查了一下床頭櫃和病床,路星彗這傢伙竟然除了落下一支手機外,再也沒有其他東西。

拿著出院單,他準備去樓下辦手續,臨走的時候,隔壁床的老阿姨忽然說:「你幫我謝謝那個小姑娘。」

「?」他疑惑地看著她。

「前天晚上我闌尾炎忽然發作了,還好她幫我出去叫醫生來,我都沒機會謝謝她。」

老阿姨的女兒聞言立刻站起來感激地看著高原:「謝謝,謝謝!」

高原心下有些詫異,原來還有這樣一出,但臉上依然神色自如,扯著嘴角說:「不客氣。」

然後就走出了病房。

高原在一樓辦完出院手續,剛走出大樓,就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回頭,紀寅浩向他快步走過來。

「你好……」紀寅浩朝他禮貌地點點頭。

他們當然是認識的,但高原只是看著他,面無表情。

「隔壁床……真的是星彗?」

他「嗯」了一聲。

「早上我看到名字的時候也嚇了一跳,」紀寅浩嘆了口氣,「她……怎麼了?」

「沒什麼,死不了。」高原下顎的線條動了動。

「……」紀寅浩嘆了口氣,說,「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希望她能好好的。」

高原一言不發地盯著他的眼睛,過了很久,擠出三個字:「她很好。」

說完,高原轉身,向不遠處的停車場走去。

車子飛速駛上高架路,正是下班高峰時間,一部部車並排緩緩開著,高原不禁有點閃神。

半年前的某一天下午,他忽然接到路星彗的電話,約他晚上喝酒,還說約了很多老朋友。他有點疑惑,因為在那之前的一年裡,這丫頭幾乎消失了,任何老友的聚會都看不到她的影子,甚至有幾次小媛開玩笑地說:她該不會閉門造人去了吧。

他應邀去了,結果其他人都沒來,就他們兩人坐在吧檯旁邊大眼瞪小眼。

酒過三巡,她忽然哭起來。他錯愕地看著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我離婚了……」她一邊哭,一邊說,一邊拿著酒瓶不停地喝,「他說他不愛我了,他愛上別人了。」

「……」

「他說『合則聚,不合則散』很正常。」

「……」

「他說他有權利追求自己的幸福。」

「……」

她說了太多那個男人說的話,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他愣在那裡,沒想到她這一年是這樣過來的。

她喝得爛醉,勸也勸不住,攔也攔不了。

他認命地把她運回家,她倒在他客廳的沙發上,不省人事。

半夜他忽然聽到令人作嘔的嘔吐聲,爬起來看的時候,她已經把他的沙發和新買的地毯吐得到處都是……

他很抓狂,非常抓狂!

但是最後,他只是無可奈何地把她弄去浴室,擦乾淨她身上的污穢,給她在臥室地板上打了個地鋪,然後轉身去客廳收拾殘局。

第二天早上醒來,這丫頭竟然捧著宿醉的腦袋問:「不是應該我睡床上你睡地板的嗎?」

他眯起眼睛,真想把她踹下樓去。

之後的兩個月,她偶爾也會找他喝酒,沒再叫別人,她說:「我本來想在那天大喝特喝,然後趁著酒勁把一切都說出來,但現在……又什麼都不想說了。」

不過她離婚的消息還是不脛而走。當然不是從他這裡傳出來的,但他從來不也不跟她解釋。小時候,他們應該算是關係很鐵的同伴,他們的父母互相都很熟悉,住得也很近,所以從幼兒園到大學,他們都在同一所學校。大學畢業之後,他們才分開的,他去了倫敦,她去了紐約。再見面的時候,就是在她的婚禮上。他依稀記得,那一天她笑得很燦爛,就跟小時候他打破了她的儲蓄罐,為了哄她,又用儲蓄罐裡的錢買棒棒糖給她時,一樣的燦爛。

之後的幾年,他經常會在老友聚會上碰到他們夫婦。他對紀寅浩的印象不算很深刻,因為混在那麼一群人裡,紀寅浩並不顯眼。所以,也談不上喜歡還是討厭。

他跟路星彗去喝酒,一半是為了安慰她,另一半,是真的想去酒吧喝酒。

他同齡的朋友們大多結婚生子,沒有人像他這樣孑然一身,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玩什麼就玩什麼,想什麼時候回家就什麼時候回家。他們都有了家庭,只有他還是浪子一個。

哈,沒錯,他就是浪子。不會回頭的浪子。

後來,終於有一天晚上,他和路星彗擦槍走火了。

那晚他們都喝得有點高,但還不至於十分醉。從酒吧出來的時候,他們是打算老樣子,先送路星彗回家,高原再自己回家。

但那天的月亮好像特別圓,狼人在潮汐之夜是要變身的,更何況身旁的小紅帽還用迷離沉醉的眼神看著他。

他在出租車上吻了她,她一開始先是愣住了,沒什麼反應,接著也張開嘴,回吻他。於是,乾柴烈火的一幕上演了。

他都忘記他們是怎麼回到她家的。總之一進門,連燈都沒來得及開,他們就倒在客廳的地毯上,激烈地大戰起來。

那真是一種很奇妙的錯覺,仿佛這個女人是陌生的,他從不認識的。她的雙腿勾上他的腰時,他忽然有一種很需要、也很被需要的感覺——這讓他變得有點瘋狂。

那天晚上他們做了好幾次,總是有一種燎原的激情,直到天快亮的時候,兩人才筋疲力盡地昏睡過去。

傍晚醒來的時候,路星彗看著他說:「我們可不可以……只做sex friend?」

「Sure!」他脫口而出。

從那天起,他們就成了一對……那個詞怎麼說來著?「炮*友」?

聽上去有點光怪陸離,但這確實真實地反映了他們的關係:沒有誓言、沒有承諾、沒有愛、沒有嫉妒、也沒有無止境的互相索取……有的,只是一種對彼此身體的需要。

那對他來說,再好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