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鴉片(上)

「老大,要不要喝下午茶?我們現在正在訂。」

高原抬起頭看著秘書,直覺地拒絕:「不用了,謝謝,我沒有喝下午茶的習慣。」

秘書聳了聳肩:「那家奶茶鋪子的『奶茶三兄弟』很好喝呢。」

高原覺得好笑:「奶茶什麼?三兄弟?」

「嗯,其實就是在奶茶裡面加珍珠、布丁和燒仙草。」

高原皺了皺眉頭,那表情也說不清楚是不是在笑,考慮了兩秒之後,就說:「那幫我訂三杯,不過我可不可以送到不同的地方?」

秘書頭頂好像出現了三根黑線,但還是勉強笑著說:「好……我試試看。」

「我請大家喝。」他大方地拿出皮夾,抽了兩張票子,「夠嗎,不夠再跟我拿。」

說完,他又在便條紙上寫下兩個名字和地址,一併交給秘書。

過了一個小時,他正全神貫注地看著市場數據的時候,「奶茶三兄弟」送到了。

看完數據分析之後,高原拿起聽筒,連上了另兩台電話機。

「有沒有收到我請的下午茶。」他把吸管插進塑封的杯子,看著裡面又黑又黃的咖哩狀物體,一下子不知道該不該喝。

「原來是你……」路星彗的聲音不知道是高興還是失望,不過聽上去是正在喝,「說真的,打死我也想不到這『奶茶三兄弟』是你訂的。」

「咦,你知道這個名字……」高原表示震驚,他就是因為覺得名字聽上去很蠢才訂的。

「奶茶什麼?三兄弟?」董耘問出來的話跟他之前如出一轍,而且那口吻聽上去也很匪夷所思。

「我為什麼不可以知道?」路星彗反問,接著又說,「嗨,董耘。」

「嗨,星彗。」董耘的聲音乍一聽總是很儒雅。

「好久不見,最近還好嗎。」

「很好,你呢?」

「Not bad!」

「那就好。」

「項峰下一本書什麼時候出?」

「上次我聽嘉桐說好像是下個月月底之前。」

「到時候能幫我要一個簽名嗎?」

「沒問題,我不知道你也是他的書迷。」

「誰說不是!」星彗說,「他那麼有才華!長得又很迷人!」

董耘笑起來:「那早知道前幾天晚上去酒吧應該叫上你的,項峰也來了。」

「真的?!」她在電話那頭興奮地大叫。

「……喂喂喂喂喂,」被晾在一邊多時的高原終於忍不住插嘴,「你們當我不存在啊!」

「……」

「……」

兩根電話線同時沉默了。

高原無語地翻了個白眼:「你們難道不該對請你們喝下午茶的人表示一下感謝嗎?」

「謝謝。」星彗和董耘同時說。

然後又是十秒鐘左右的沉默。

接著星彗繼續剛才的話題:「那下次你要是約了項峰出來玩一定要叫上我。」

「沒問題。不過現實生活中的大作家本人其實很難纏。」董耘提醒道。

「那有什麼關係,有才華又有內涵的人都很特立獨行啊。」

「呵呵,就像你一樣?」

「哎呀,別這麼說,我很不好意思,其實我只是掛名的時裝設計師而已,我都只設計內衣。」

「哦,別謙虛了!」董耘的口吻聽上去總是賤得那麼誠懇,「你們都是創造世界的人。」

路星彗愣了一下,然後開始花枝亂顫地大笑起來。

「你們,」高原黑著臉硬是打斷了他們,「竟然都不問候我一句……我畢竟是請你們喝下午茶的人啊!!!」

兩根線上同時說:「你還好嗎?」

「……」他不知道該回答什麼才好。

又沉默了幾秒之後,董耘開口:「說起來真的好久不見了,要不什麼時候我們約一起吃個晚飯吧。」

「好啊!」姓路的傢伙欣然同意。

「那你電話號碼多少,我好像都沒有留過你的電話。」

「說起來好像是哦……」她像發現了新大陸,「我也沒有你的電話號碼。」

「那你告訴我號碼,我現在打給你。」

「哦,好,我的是——」

聽到這裡,高原終於臭著一張臉,果斷地切斷了連線,只留下電話兩頭一臉茫然地看著傳出忙音的話筒的董耘和路星彗……

這天晚上,高原六點就下班了,然後開車去接老媽,前幾天答應了要陪她去看房子。

房產中介帶他們看了市中心某個鬧中取靜的樓盤,房子是開發商裝修好的,房東買來後還沒有住過,一直空關著,家電什麼的幾乎都配齊了,只要自己添一點傢具就能入住。

高原其實沒什麼心思,不過還是按耐住性子,陪著老媽。對於父母離婚這件事,他覺得自己還需要時間去適應。

「這櫥櫃顏色太鮮艷了。」老媽說,「餐廳的窗台太小,客廳的落地窗又太大。臥室面積有點小,不明白這房子的設計師當初是怎麼設計的,臥室當然是要大一點才實用啊……還有這次衛啊,光線太不好了,只有一扇小窗,洗手台那麼長派什麼用場呢?……工作陽台也是的,不大不小,放一台洗衣機再加一台烘乾機的話就太擠了……」

聽完老媽囉囉嗦嗦說了這麼一大堆,高原回頭面無表情對房產中介說:「跟房東說能便宜二十萬的話我們就要了。定金五萬,其餘的去交易中心簽了合同之後一次性付清。」

「我現在就打電話。」中介連忙點頭。

趁著中介打電話的空檔,老媽有點責怪地瞪了他一眼:「這麼著急幹什麼,其他的都還沒看呢。」

「那你乾脆別搬了,叫爸搬走。」

老媽一臉不高興:「你就嫌我煩是吧?」

「這……」他一下子有點卡帶,然後擠出乖兒子式的微笑,「怎麼會呢,我是怕好房子被別人買走了你到時候又後悔呀……」

老媽抬了抬眉毛,才低聲說:「應該還二十五萬的啊。」

「……」高原拼命忍住翻白眼的衝動。

送老媽回去的路上,秋風漸起,路旁的行人大多兩兩依偎著,看得他心裡竟然有點發酸。

「我說,」老媽開口道,「不是我囉嗦,但你也真的老大不小了。跟你一樣年紀的,有的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爸媽了,你什麼時候才好安定下來。」

對於這老生常談,高原一點也不陌生,但還是不知道怎麼回答,於是隻能沉默以對。

「我有時候也在想,」老媽似乎並沒有因為他的沉默而就此打住,「是不是因為我跟你爸爸的婚姻不成功,所以讓你對婚姻家庭覺得恐懼——」

「——不是。」他否認得那麼快,連他自己也覺得很假。

老媽看著他的側臉,他只是假裝專心地開車,假裝沒有注意到她的目光。

「哎……」快到家的時候,老媽嘆了口氣,「真的,高原,媽媽不希望因為我們做父母的失敗,給你帶來陰影——儘管我知道現在再跟你說這些也晚了,你已經長大了——這麼多年,我們的事你都看在眼裡,對你造成了什麼影響,我們也不知道該怎麼解決。」

「……」

「不過高原,媽媽可以很肯定很認真地跟你說,我跟你爸的婚姻是不成功,但我還是覺得、而且我也相信,成功的要比不成功的多。不管怎麼說,人在這世上最需要的、一直在尋覓的,也就是一個伴侶。『山外有山,樓外有樓』的道理我們都懂,你想要找到一個各方面都很稱心的,那很難,非常難,即使有這樣一個人,人家心裡又是怎麼想的,你根本不知道。所以只要能有一個互相契合的,願意陪你走一輩子的人,那就夠了。要知道人的貪婪是無止境的,如果你總是想要得到最好的,那你很有可能什麼也得不到。」

高原苦笑了一下,很想說點什麼,但最後還是放棄了。

送完老媽回到自己的單身公寓,不知道為什麼,竟然覺得格外冷清。他以前從來沒有如此強烈的感覺,總覺得一開燈,回到自己熟悉的環境,什麼也不用想,就很放鬆。

可是聽過剛才老媽那番話之後,他心底空盪蕩的,怎麼也填不滿似的。不想一個人坐在露台上喝啤酒抽煙,不想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打他一直很痴迷的遊戲,更不想一個人獨自看書然後沉沉睡去。

他忽然很想要有人來安慰自己,儘管,到底要安慰他什麼,連他自己也不清楚。

他煩躁地抓了抓頭髮,然後拿起電話撥了路星彗的號碼。

「喂?」她接起來,聲音很乾脆,「我在加班,沒空理你。」

「馬上來我家。」他口氣生硬。

「我說了,沒空理你,我的草圖明天早上開會要用,一定要搞定啊!!!」

「我要你立刻過來。現在。」他一點跟她周旋的心情也沒有,好像有那麼一瞬,他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想做,什麼都厭倦。

「你又發什麼瘋?」她不解。

他緩緩把電話從耳朵旁邊挪走,按下結束通話的按鈕,然後丟到一邊。

他心情跌到谷底,甚至懷疑自己想哭——要不然為什麼心裡那麼悶,簡直鬱悶到極點?

很小的時候,他就覺得自己父母之間的關係並不算很好,他見過其他同學的父母,兩夫妻之間是不是有默契,其實就算是小孩也能看得出來。他的父母幾乎從不吵架,他們向對方提出抗議的方式通常是——冷戰。

所以其實他一直都不愛回家,因為家裡很悶,悶到人發慌。他喜歡跟同學們出去玩,喜歡去別人家裡,就算是一個人在圖書館呆著也不願意回家。久而久之,這樣的他變得很獨立——他不需要任何人,只要自己就夠了。

他不確定要如何長久地跟另一個人保持一段關係,同樣的,正是因為這種不確定,他也很難跟別人保持長久的關係。

老媽說得沒錯,三十二歲,不大不小,是該認真地考慮將來。但越是如此,他越覺得,站在這樣一個人生的十字路口,他無從選擇,仿佛選什麼都是錯,都會給自己、給別人帶來災難性的後果。

他點起一支煙,站在露台上抽起來。眼皮底下就是燈火通明的都市,來人來往,車來車往,好不熱鬧,他忽然想起了一句歌詞:孤單是一個人的狂歡,狂歡是一群人的孤單。

可是不管是一個人還是一群人,他都覺得孤單。他習慣了孤單,所以從來不覺得這是問題。只不過最近,他越來越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他並不那麼喜歡孤單——至少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喜歡。

秋天的夜晚,風吹在裸露的皮膚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但他卻無知無覺地繼續站在露台上抽煙,一根接一根,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停下來。

「煙鬼!」路星彗忽然在他背後說。

高原詫異地轉過身,臉上的表情活像是見到了鬼。

「你那算什麼眼神!」她挑了挑眉。

他沒想到她會來——沒想到她真的會來——不過好像又不是那麼的意外,她是個有點讓人難以捉摸的人。他以為她會高興的時候,她沒有;他以為她無法接受的時候,她又接受了。但好就好在,每次他任性妄為的時候,她竟都願意妥協。

所以……他不禁在心底納悶地想,她的那根線在那裡,她的底線到底在哪裡?

但此時此刻,她兩手插在風衣外套裡,肩上邋遢地掛了一隻單肩背包(呃,不過也許那是一種他不太懂的時尚,誰知道呢,誰搞得清楚他們這些所謂「時尚界」的人到底想通過外表來表達什麼……),整個人斜斜地靠在落地窗的窗框上,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他,那雙眼睛……怎麼說呢,就像是被天上的星星附身了——哦,這樣看起來,怪不得她要叫「星彗」!

他忽然有點感動。他在電話裡那麼蠻橫、不講理地要求她過來,只因為他不想一個人呆著,而又想不出還能找其他的什麼人。他不得不對自己承認,她是有點特別的。很多時候人們覺得女人會認為跟自己發生過親密關係的人很特別,其實,男人也未嘗不是這樣。生活在現代文明社會的人類,或多或少,會覺得能跟自己分享最私密的東西的人,對自己來說是特別的。

「你的草圖怎麼辦?」高原一開口,連自己都有點驚訝,他毫無道理地硬要她過來,來了之後第一句話竟然是問她工作怎麼辦。

路星彗好像也覺得他很可笑,於是挑著眉問:「你真的想知道?」

他搖了搖頭,一言不發,丟下煙頭,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一把拉過她就低頭吻了起來。

也許因為已經到了秋天的關係,又或者是她來得太急,總之她的嘴脣有點乾,甚至起皮了。他用舌頭一遍又一遍地舔她,直到她發出嚶嚀般的呻吟。

他沉默著,她也沉默著。他們仿佛只是專心致志地一起做著某件事,像是一種使命,又像是不可掙脫的命運。

把她放到沙發上,他開始動手扒她身上的衣服——他真的是用「扒」的,那麼急切,迫不及待,好像再晚一分鐘就來不及了。他一邊從她的鎖骨吻到胸口,一邊熟練地解開她牛仔褲的扣子,退到膝蓋上。

可是忽然,到了這裡,他又慢了下來。不像以前那樣直奔主題,而是繼續充滿狂熱地吻她的身體,愛撫她。

路星彗敏感地推了他一下,看著他的眼睛:「你怎麼了?」

他沒理她,捉住她的嘴脣不放。他吻了很久很久,久到……他的嘴脣都有點發麻。

然後,他停下來,看著她,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只是看著她的眼睛。

「猴子,你不想做。」路星彗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地說。

他頹然地垂下頭:「……對,我不想做。」

「你只是想要有人陪你一個晚上。」她那麼坦然地說出了他的心裡話,甚至讓他有點無所適從。

「嗯……」他無奈地點頭。

「難道在你心裡,我是只有做了才肯陪你消磨時光嗎?」路星彗摟著他的脖子,說話的口吻就像……一個相處了很久的家裡人。

「不是,」高原非常沮喪,「對不起……」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誰都沒有說話,但他知道這不是冷戰,他和她,都在思索。

「也許以後有一天,我們連朋友也當不成,」

路星彗忽然說,「但現在,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願意為你做很多事——這一點你應該知道。」

他詫異地看著她,這是他第一次從她嘴裡聽到這麼窩心又感性的話,她從來沒有跟他說過這些,他一直覺得,在她心裡,他們永遠都是十幾歲沒頭沒腦的少年人。

原來,她也知道,也許有一天,他們連朋友也做不成的這個道理。

他們就像是對方的鴉片,不碰的話也許可以維持一輩子,一旦碰了,就是在揮霍彼此之間最美好的時光,然後……好時光總有一天會用完的。到了那個時候,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死丫頭,」高原看著她,沒有眨眼,「你今天晚上可不可以假裝是我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