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鴉片(中)

「你說什麼?!!!」

星彗不由地把手機從耳朵邊上拿開,要不然很有可能被Jacob的尖叫聲震聾。

一大早被堵在高架上就夠鬱悶的了,想到要回答J的問題,更讓人頭疼。

「別大驚小怪的,」星彗終於從背包裡找出耳機,戴上後就騰出一隻手來找口香糖,「他只是說昨晚臨時充當一下他女朋友。」

自從在跳蚤大會上被J知道了高原就是她的炮友,她已經把一切都跟他招供了,有時候她覺得J的靈魂要比她更像女性,所以分享這些私密的事並不尷尬。

「那麼昨晚作為臨時女友你覺得跟作為炮友相比,有什麼不同?」

她想了想,答道:「嗯……我們沒有做。只是聊天。」

「……」

「好想有點不太習慣臨睡前沒有看到彼此充滿慾望的樣子。」她如實說。

「星彗,」J的聲音聽上去很認真,「你們這樣不把愛情當一回事,是要遭報應的。」

「……」星彗覺得額頭上有點想冒冷汗,「話不必說得這麼重吧,難道要被雷劈不成。」

「可是這個世界上明明還有很多人沒辦法找到契合的伴侶,或是兩個根本沒有傷害到其他人的人,相愛卻無法在一起,又或者是沒辦法得到世人的認同——再看看你們,在床上那麼合拍,男未婚女未嫁,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感情?為什麼不可以認真一點?」

星彗覺得他說得沒錯,無法反駁也並不打算反駁,她只是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道:「但人有時候會覺得很累,不想認真,不想負責任,也不想去考慮未來。」

「那這跟酗酒、吸毒有什麼兩樣?」

「……」這一次,她是真的答不上來。

「就像鴉片一樣,或如同搭上有婦之夫,你明知道是不會有好結果的,卻還要放縱自己,而且那還有可能給你帶來不知道怎樣的後果。也許你浪費了自己大好的青春年華,也許你的生活會有不一樣的改變,也許到最後你愛上他、他卻不愛你——那你不是又再受一次傷嗎?」

「我不會愛上他的。」星彗反駁得那麼快,連她自己都覺得吃驚。

「星彗,」J的聲音聽上去溫柔卻刺耳,「愛或不愛,有些時候我們沒辦法控制。你以為不會依賴一個人,等到失去的時候生不如死;你以為不會愛上一個人,等到失戀的時候痛不欲生。」

「……」

「我們能做的,只是要分清楚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人如果分不清是非,如果不能堅持只做正確的事,那跟動物又有什麼區別?!」

「……」

她被他說得啞口無言。

這些道理,她怎會不懂,只是正直和堅持敗給了自私和慾望。

「我真的被你氣死啦!!」見她好久都不出聲,電話那頭的J氣得大叫。

「……好啦,」她苦笑了一下,「等下中午請你吃飯,先不說了。」

說完,她拿起手機按下結束通話的按鈕。

她被擠在車流中,緩緩前行。不知道為什麼,她忽又不那麼痛恨大塞車了,這正好讓她有時間想想心事。

難道說,真的像J說的那樣,這段關係就是一種毒品,明知可能造成災難性的後果,卻又讓人欲罷不能?

她已經三十一歲了,心底的傷口還沒有愈合,也談不上相不相信愛情,她想要不依賴任何人地活下去,卻發現很難。她不知道自己還會遇上怎樣的人、怎樣的故事、怎樣的人生,她只覺得灰心,生活沒有目標,不再像過去那麼樂觀,可又談不上悲觀。

她已經不再為遭受傷害而痛哭,但她也不快樂。對她來說,能做到的只有讓自己平靜地生活,不悲不喜已是最好的結果。

那麼……高原又是怎麼想的呢?

她無從知道。

他們可以聊很多東西,甚至可以把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告訴對方,卻唯獨從來不談彼此的未來和責任。也不談他們之間的關係。

在這一點上,他們非常默契。

可是有時候,只是有些時候,當激情退卻之後,她感到心底更加空虛,甚至沒有勇氣去想未來——就像她對他說的,他們總有一天會連朋友也做不成。

到了那個時候,她會不會也像失去婚姻一樣痛苦?

後面的車按了下喇叭,一下子把星彗從紛亂的思緒中拉了回來。她忽然覺得,儘管還沒辦法一下子鼓起勇氣,但她有必要,找一個合適的機會……跟高原談一談。

這天晚上,星彗約了蔣謠一起吃晚飯,順便把上次說好的背包給她。

中午她很卑鄙地找了個藉口就溜了出來,否則她可以預見J會在飯桌上滔滔不絕地數落她幾個小時——哦,沒錯,雅各布先生是個超級愛說教和大談人生哲理的人啊!

她選了個餐廳靠窗的位子坐下來,蔣謠還沒來,她最討厭點菜,所以百無聊賴地拿出沒完成的工作,打發時間。

忽然,有人在她旁邊很假地咳了幾聲,她抬起頭,錯愕地發現——是那個年輕醫生!

「路星彗,」醫生一點也沒有因為自己年紀小而對她流露出任何敬重前輩的意思,「你不會是來相親的吧?我上次約你出來吃飯你為什麼沒有回我?」

「啊……」星彗看著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要先回答他哪個問題才好。甚至於,她連他叫什麼名字都有點想不起來。

醫生看了看她對面的空位,不客氣地坐下來:「你約的人還沒到嗎?第一次見面女生就比男生到得早可不太妙。

「……馮楷誠,」她終於記起他的名字,「我不是在相親。」

「哦,那我們先聊一會兒吧,反正我約的人也還沒到。」他落落大方的樣子竟然有點討喜。

「……」星彗的眼珠轉了一圈,收起面前的回家作業,「要聊什麼?」

醫生一臉認真地思索著,然後忽然問:「你是不是在跟高原哥談戀愛?」

星彗想,她要是正在喝水的話,鐵定要全數噴出來,儘管沒有,她還是有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沒、沒有的事……!」

馮楷誠挑了挑眉,眼神裡流露出不信任:「我沒什麼戀愛經驗,但我不是傻子。」

她當然知道他不是傻子!但她還是嚴肅地鄭重宣布:「不騙你,我真的沒跟他談戀愛。」

她只是跟他上床而已……

馮楷誠坦然地盯著她的雙眼,像是想從裡面看出些什麼來似的:「那你打算跟他談戀愛嗎?」

她想了一秒鐘,然後搖頭。

「那你考不考慮接受我上次的提議?」

「?」

「先接受我的肉體再試著接受我的靈魂。」他說的那麼坦然,就好像在陳述薛定諤方程式,根本不管聽的人會不會愕然。

「這……」星彗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睛,「怎麼接受?」

「就……」他頓了頓,像是沒想到她會這麼問,所以回答起來有點困難,「把我當男友公仔。」

「公仔?」

「嗯,雖然很無趣,不過會盡量滿足你的要求。」

星彗看著他,忽然覺得他難以捉摸,他的條件對她來說有點……太好了。她根本不知道他現在跟她說這些是想幹什麼。

「等等,」她咽了下口水,「你知道我比你大好幾歲吧?」

「知道,三歲。」他一臉坦誠。

「你知道我結過婚嗎?」

他笑起來:「所謂『相親』不就是在見面之前已經先對對方的身世家底全部了解清楚才進行的會面嗎?」

「……」

「不過我承認,我媽一開始跟我說的時候,我沒對你抱什麼希望。」

星彗聽到他這樣說,心裡總有點不痛快,於是努了努嘴:「你應該也知道我不喜歡『帶小孩』吧……」

「嗯,這你上次說過了。」

「那你為什麼還跟我提這些怪裡怪氣的要求……?」她終於忍不住問。

馮楷誠輕輕皺了皺眉,但嘴角卻帶著苦笑反問道:「這……除了我對你感興趣之外,還能因為什麼?」

星彗張了張嘴,錯愕地看著他。

「說白了就是我還蠻喜歡你的。」

「……謝謝。」除了禮貌之外,她不知道還能說點什麼。

「我這個人既不有趣,也不懂浪漫,沒太多時間去追女生,我只想要有人陪我過日子,當然我也會陪她的——我想我唯一的好處就是不會三心二意——因為沒那個必要,也不值得。」

他說得這麼直白這麼樸實,說得星彗都有點被他感動了。

可是,儘管腦袋有點飄飄然,她還是聽到心底有一個聲音說:路星彗,男人的承諾和誓言你又不是沒聽過,就算當時他們是真心的,到最後又有幾個會真的記得?!

於是,她的心又像是被澆了一盆冷水。

馮楷誠當然沒看出她內心的忽冷忽熱,只是自顧自地嘟囔:「我本來還以為你是高原哥的女朋友呢,看你們上次的樣子,像是在耍花槍,所以後來我就想算了,我哪裡搶得過高原哥……」

星彗看著他,看得出神,然後竟然情不自禁地笑出來:「天吶……你竟然覺得女人情願選擇高原而不選你?」

馮楷誠瞪大眼睛,表情就好像聽到說進化論是愛因斯坦發表的:「這還用問嗎!」

星彗嘆了口氣:「好吧,也許事情要從兩方面來說。從某個方面來說,是的,很多女人會選高原……」

浮現在腦海的是她和高原赤裸地躺在床上,四肢交纏在一起的畫面。

「但是從另一個方面來說,不是!」

浮現在她腦海的是高原那迷人的微笑和不管到哪裡都能引來一票蝴蝶的性情。

「……哪個方面?」馮楷誠疑惑地問。

星彗翻了個白眼,覺得他實在是一個……無趣又不太懂得人情世故的男人。她抬手看了看表,對他說:

「我約的人就快到了。我不知道你剛才那樣問我是想怎麼樣,不過我覺得現在不是談這些的時候,所以……我們能不能換個時間再說?」

其實她並不確定是不是還要再跟他見面。

「好。」馮楷誠不是那種扭扭捏捏的人,「那你不會不回我短信或拒接電話吧?」

星彗認真地想了想,才答道:「絕對不會。」

他識趣地站起身,把椅子擺好,然後跟她道了個別,就走開了。

星彗悄悄地看他的背影,看到他坐到餐廳另一頭的角落裡,原來他等的人已經來了,是一個男人,遠遠地看過去,輪廓跟他有點相似。那男人正好是面對她坐的,儘管看不清楚長相,可是星彗知道那人正望著她。

她轉過頭看向窗外,夜晚的霓虹燈讓人著迷,下午下過一場小雨,地上有點濕,所以她的心情也陰晴不定。

不一會兒,蔣謠就來了,手裡拎著一個大大的紙袋。她把紙袋往桌上一放:「給你的。」然後就開始脫風衣外套。

「什麼東西?」星彗詫異。

「要拿來跟你交換背包的『交換品』啊。」

星彗抬了抬眉毛,蔣謠竟然當真了。其實她從沒想過要用這背包來跟她交換什麼,就好像……她從沒想要從高原身上得到除了「性」以外的東西。

「你猜猜看是什麼?」

「猜不出。」除了藝術設計,她在其他方面都沒什麼天賦。

「是Wii,外加一塊平衡板,可以練瑜珈,是年會上抽獎抽來的。我只用過一次,發現自己完全沒有所謂的協調性。」

「!!!」公司年會的抽獎到底是有多雞肋啊?怎麼就沒有人抽到過合心意的獎品!

「很驚喜吧?」蔣謠邀功似地問。

星彗扯了扯嘴角,鎮定地喝了一口面前的檸檬水:「你知道嗎,這次跳蚤大會上,我剛用這玩意兒換來了一台按摩器。」

「呃……」

「所以,除了按摩器之外,」晚上八點半,蔣謠一邊夾菜一邊問,「你還換到了什麼?」

「也沒什麼,一盒去年發布的限量版眼影、一個零錢包、一條毛毯、一台立拍得相機、一台烤麵包機、幾個公仔……哦,還有一千塊哈根達斯的提貨券。」

蔣謠想了想,肯定地說:「我比較喜歡哈根達斯提貨券。」

星彗從錢包裡拿出提貨券遞給蔣謠:「吶,都給你。」

「你不喜歡吃嗎?」蔣謠遲疑地接過來。

星彗苦笑:「如果你知道我是用什麼換來的也許就不會問了。」

「用什麼?」

她沉默了一會兒,才答道,「我結婚時穿的婚紗。」

「……」蔣謠的表情僵了一下,像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反正也沒用了,看著礙眼,就給需要的人吧。」她聳肩,仿佛想用這無所謂的態度化去尷尬。

「也好,」蔣謠鬆了口氣,「那些有的沒的,亂七八糟的,最好都統統丟掉。」

星彗看著好友的臉,心想真正需要丟的,並不只是那些看得見的東西吧……

吃過飯,跟蔣謠告別後,星彗獨自一人拎著蔣謠給的那隻沉重的紙袋往停車場走去。馮楷誠好像已經走了,又好像沒有,她沒特別注意。

打開後備箱把紙袋放進去,她怔怔地看著紙袋,心想:沒想到已經被她換出去的東西,竟然又再回到她手上。這並不是她原先換出去的那一台,但其實對她來說也沒差。

就好像,已經決定要無視的某些東西,再一次出現在她眼前,讓人哭笑不得吶!

回到家之後,她沒有去拆那個紙袋,而是將它放在衣帽間裡,就在原來放婚紗的地方。

洗完澡在客廳的沙發上躺了一會兒,她決定給Jacob打個電話。

「你終於不做鴕鳥了嗎?」J很會挖苦人。

星彗苦笑:「你能不能別拆穿我?」

J想了一下才回答:「那要看我的心情。」

星彗無奈地起身去廚房拿了一罐啤酒,打開喝起來,喝了兩大口,她終於鼓起勇氣問:

「J,你是不是還在愛他?」

「……誰?」J的聲音一下子警惕起來。

於是星彗明白,無論是誰,無論外表看上去多麼堅強,心底都有可能裝著一個不可能的人,或是一段無法觸碰的感情。

「阿John呀,」她頓了頓,才說,「你師傅John。」

「……」J很難得地沉默了。

「那是他的作品不是嗎。」

「……」他依舊沉默。

「……你生氣了?」

過了好一會兒,電話那頭的J才淡淡地說:「沒有,怎麼會……」

「……」

「只是你忽然說破了,讓我想起他,有點……惆悵。」

聽到J這麼說,星彗鼻子發酸:「我覺得我們好可憐……」

「你可憐個大頭鬼啊!你還有炮友,任何時候,你想要有人抱你、需要你、喊你的名字,都還找得到人啊……」J打趣地說。

星彗的眼淚真的要迸出來了:「那你好可憐。」

「我……」J頓了頓,那口吻竟然非常溫柔,「我知道這個世界上的幸福並不像我們以為的那麼簡單和容易。所以,也就不那麼覺得自己可憐了。」

「我要是有你一半樂觀和淡定就好了。」她真心地說。

「我也想要有你的衝勁和幸運。」

「你在安慰我嗎?」

「不是,我說真的。」

星彗笑起來,發自內心的笑,好像終於知道自己並不是那麼悲慘。

「喂,」J在電話那頭溫柔地說,「你會不會有那麼一秒鐘,會覺得自己愛上高原了?」

「……」這個問題她從沒想過,可是J問出來,她只能逼著自己去想,想了半天,她只能這麼回答,「你知不知道張愛玲有一句名言?」

「通往男人的心通過胃,通往女人的心通過陰道。」J答得毫無意外。

星彗微微一笑:「嗯,我正好反一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