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鴉片(下)

周五晚上,星彗接到了一通有點不知道要不要接的電話……

「我剛做了六個小時的手術出來,」馮楷誠的聲音聽上去很疲倦,「我怕等下我睡著了會忘記,所以先跟你打個電話,你明天晚上有空嗎,我請你吃飯。」

請吃飯當然是好事,不過吃飯的目的讓星彗有點猶豫。她「嗯」了半天,也沒想好到底回答有空還是沒空。

「回絕的理由有這麼難找嗎?」醫生在電話那頭挖苦她。

「我不是在想回絕的理由,」她跟他非常開誠布公,「我只是猶豫要不要答應你。」

他笑起來,儘管聽上去還是很疲憊:「來吧,多交一個朋友有什麼關係,說不定哪天你就有用到我的地方。」

星彗不由地「噝」了一下:「你這話說得……我都沒辦法拒絕你。」

「那就說定了。」

「好吧……」

「具體時間和地點我明天再跟你約好嗎,我現在困得不行,眼皮也睜不開了。」

「哦……」星彗失笑,「再見。」

掛了電話,她抬頭一看,才晚上十點鐘,他就要睡覺了啊……果然跟她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因為她還在公司加班,加完班還要去酒吧接高原,實在是很忙碌的周五晚上!

十一點,星彗離開辦公室,在電梯裡打電話給高原。他的聲音聽上去還算正常,沒有大醉,不過以星彗的經驗來說,也就快了。

夜店基本已經是這個地球上任何一座現代化都市的獨特風景線,代表著一種獨特的夜行文化,白天和黑夜的交替同時也改變了都市男女的面目,在夜色的掩映下,任何人都可以變成另一個人,就好像是具有雙重身份的超人。

高原是個有點自我矛盾的人,既喜歡熱鬧也喜歡獨處。在狂歡的人群中他可以很瘋狂,但一個人呆著的時候他也可以安靜地自娛自樂。星彗看著眼前酒吧的霓虹招牌,心想,她就不行,她痛恨一個人呆在家裡,只有實在無處可去的時候她才會這樣。

她把車停在門口打電話給他,他非要她進去,她只好下車。進去之後,在昏暗的燈光下找到他一點也不難,她好像總是能以最快的速度發現他的存在。

「現在幾點?」他的眼神渙散,不過還是很有精神的樣子,口齒清楚,只是有點扭捏。

星彗嘆了口氣,在他身旁坐下,沒空去看他旁邊是些什麼人,反正他交友廣闊,混跡的圈子又多,她一向不太愛理他那些酒肉朋友。

「你想怎麼樣你說吧。」她上了一天的班,累得半死,不想跟他繞彎子。

「他們不讓我走。」說這話時,他根本就是一副撒嬌的樣子,讓人不免有點起雞皮疙瘩。

星彗終於轉過頭看向坐在沙發上的其他人,男人居多,年紀好像都跟高原差不多,在座少數的幾個女人穿得都很性感,不是她對她們有偏見,實在是乍一看就讓人難以產生好感。

「我要送他回家。」她跟他們說。

「那怎麼行……」一個大舌頭地男人揮舞著胳膊說。

「他到時間吃『施多寧』了。」星彗雙手抱胸,淡定地說。

「……」沙發卡座上的人一下子都安靜下來,大多數人是半張著嘴,一臉錯愕的樣子。

「行啊,」坐在高原身旁的男人忽然似笑非笑地開口,「你幫他把這杯酒喝了我就放你們走。」

星彗看向桌上的酒,根據她的經驗,那多半是沒兌水的芝華氏:「我要開車。」

那男人沒有說話,只是笑容可掬地看著她。昏暗的燈光下,她忽然覺得這人有點眼熟,但又想不起來到底在哪裡見過。

就在這膠著沉悶的對峙氣氛將要瀕臨爆發的時候,高原忽然站起身,拿起西裝外套,像沒事人一樣拍拍屁股,說:「我回去了啊,下次再出來喝,拜拜……」

說完,他就拉著星彗出去了。

午夜十二點,也許是一天中最迷人的時刻,舊的一天結束,新的一天到來。從古至今,人們都迷戀新舊交替的時期,似乎是即將告別過去迎接未來。

但此時此刻,開著車的星彗卻一點也感覺不到喜悅,她只是很累,很累。

「施多寧?」高原苦笑著說,「恐怕這消息一傳出去我沒法再在這圈子裡混了啊。」

「那就別混了。」

高原轉過頭來看了她一會兒,然後閉上眼睛,像是睡著了。

車子駛上高架路,冷不防一通電話打來,他又迅速地接起來,就好像根本沒有睡一樣:

「什麼事?……嗯,就是他(她)……嗯……然後呢?你想幹嗎?」

講著講著,他忽然直起身,嘴角扯出意味不明的笑:「你說什麼?」

他很少這樣笑著講話,所以開車的星彗都忍不住轉頭看了他一眼,卻被他瞪了回來。

神經病!

她在心裡罵。她好心去接他,把他救出來,他還瞪她。

「馮楷瑞,」他對著手機說,「你弟是不是吃錯藥了?」

星彗一驚,忽然拍腦袋地想,馮楷瑞該不會就是馮楷誠的哥哥吧?

「嗯……沒有,沒有的事,」他看了她一眼,眼神很奇怪,「……我不知道,這你得自己問他(她)……人啊,人還行,就是有點……」

說道這裡,他又看了她一眼,才說:「有點蠢。」

星彗知道他多半是在說自己,於是瞪了他一眼,立刻引來他的狼爪在她腰上狠狠掐了一把。

「高原,你找死啊!」她尖叫,車子開出S形,幸好半夜路上沒什麼車。

他非但沒收手,反而變本加厲地湊過來含住她最敏感的耳垂。

她要瘋了!!!

想尖叫,又覺得叫不出聲,心底沒來由地發毛,連腳也發軟了。

「嗯……嗯……知道了……」這傢伙竟然還一邊用舌頭舔她一邊在講電話!

她試著推開他,想跟他說這樣很危險,但卻無能為力。過了一會兒,他終於放開她,別過頭去對著手機說:

「你弟條件這麼好,不太合適吧……你勸他找別人吧,那個什麼林義鋒的妹妹不是蠻好,最近剛回來,年輕漂亮,也是醫學院畢業的,郎才女貌,多合適……」

他又講了一會兒,才掛了線。回頭瞪她,然後閉上眼睛繼續裝睡。

「你要把林義鋒的妹妹介紹給誰啊?」星彗冷冷地問。

「……」高原扯了扯嘴角沒出聲。

「你心真狠啊,林之茵喜歡誰你不知道啊?她以前天天是跟在誰屁股後面轉啊?」

「跟我沒關係,我早就跟她把話說絕了,她心裡怎麼想的我又沒辦法掌控……」他輕描淡寫地嘟噥了一句。

「聽上去你好正直!」她諷刺道,「男人啊……」

「朋友妻和妹都不能戲。」他答得淡定。

「……」那朋友就可以戲?

「……」

車廂裡又沉默了,兩人都沒有說話。星彗看著前方,而高原終於睜開眼睛,看著漆黑的星空。

「所以……」不知道過了多久,星彗忽然開口,「我既不年輕也不漂亮,配不上馮楷誠嘍?」

高原轉過頭看著她,像吃了個悶皮蛋。

星彗一路開下高架路,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就好像她剛才什麼也沒說過——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快氣炸了!

在他眼裡她到底是什麼?!

一個只想要滿足慾望的失婚婦人?!

她在他樓下停了車,然後冷淡地說:「你到了。」

「你不上去?」他滿臉錯愕。

她搖頭,沒有看他。

「星彗……」他喝醉酒就愛使出撒嬌的絕招,硬是抱住她,無賴地吻她。

她懶得掙扎,任他又親又吻,上下其手……她始終直直地坐著,沒有一點反應。

「路星彗!」高原終於火大地用手掐住她的下巴,「別動不動就使性子,你就會衝我發脾氣,我不是你的出氣筒!」

她看著他,心裡忽然非常恨他,但表情還是冷冷的:「幹嗎,我跟你睡覺,其他的不要,就要你做受氣包,不行嗎?」

高原也看著她,表情忽然非常駭人,伸出食指,指了指她,然後拉開車門,說:「不管你信不信,我跟馮楷瑞說那些話絕對沒有貶低你的意思,我是真覺得你跟馮楷誠不合適才這麼說的。」

「下車。」她還是沒看他。

高原沒有看她,利落地下車,像在賭氣。

等到他要轉身上樓,她又放下車窗叫住他:「喂!」

「?」

「我想我們還是做回朋友吧,」她頓了頓,補充道,「普通朋友!」

說完,她踩下油門揚長而去。

回到家後,星彗看著冷清的單身公寓,忽然覺得難受,異常難受。仿佛又回到剛離婚那會兒,獨自呆在家裡會覺得崩潰。

她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在按摩浴缸裡放了熱水,然後又翻出沒拆封的泡泡浴液,弄了一缸夢幻的泡沫,躺進去喝啤酒。

熱水讓她僵硬的肌肉漸漸放鬆下來,看著天花板上的吊燈,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這段只有性沒有愛的關係到底是一種享受還是折磨?

為什麼當她不顧一切地說出那些話之後,心裡反而空落落的,就好像……失去了最好的朋友?

但高原這猴子真的太過分了!什麼叫馮楷誠條件太好,不適合?那麼在他眼裡她應該配給什麼人?怨天尤人的單親爸爸,還是木訥的老光棍?他是不是覺得她可憐才跟她上床?

她忽然覺得很難受,胸口悶得喘不過氣來。她一直在告誡自己、鼓勵自己,離婚並不是她的錯,是因為男人的三心二意,所以別人會理解的,不會帶著偏見的眼光看她——可是原來……這一切只是她的一廂情願和自欺欺人。

也許這個社會根本不會關心你到底因為什麼原因而婚姻失敗,在別人眼裡,她身上的標籤就是「大齡單身女性」、「婚姻失敗」、「沒有未來」……

這算什麼?為什麼要她為別人的錯誤買單?

喝完三罐啤酒之後,路星彗終於從浴缸裡爬出來去床上睡覺,她實在累得不行,很快就睡著了。

醒來已經是下午三點,她躺著想了很久,才想起來晚上似乎約了跟馮楷誠一起吃飯,然後,手機就響了,是醫生打來的。

「六點半行嗎?」他總是開門見山。

「好。」她看著墻上的鐘,還有三小時。

「我來接你?」

事實上星彗從來沒有要人接送的習慣,本能地想要回絕他,但腦海中閃過昨晚的事,於是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

掛上電話,她立刻跳起來洗澡、吹頭髮、化妝、選衣服。高原說她既不年輕也不漂亮,配不上馮楷誠,她就偏要證明自己還有魅力,跟醫生很登對。

六點一刻的時候,手機又響了,星彗一邊試鞋子一邊隨手接起來:「你到樓下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鐘,才說:「你約了誰?」

是高原!

她抿了抿嘴,忽然感到煩躁:「關你什麼事啊……」

他嘆了口氣,像是討饒:「還在生氣?我都不氣你詆毀我有『艾滋』,你氣個什麼勁?」

有電話要插播進來,她鼓起腮幫子:「不跟你說了,我現在有很重要的約會,再見!」

說完,她掛了線,接另一通電話,那是馮楷誠打來的,告訴她他已經在樓下了。

星彗穿上外套,站在鏡子前照了一會兒,然後拿起背包,決定要在出門的那一刻把所有壞心情都拋掉,開開心心地去吃飯。

馮楷誠開的是一部中規中矩的商務車,空間大,又非常實用,跟他這個人的個性很吻合。不像高原那猴子,喜歡搶眼的SUV,一點也不穩重……

不過,怎麼又想到那傢伙了?!到底有完沒完……

馮楷誠帶她去的是一家環境非常好的本幫餐廳,這讓星彗有點吃驚,因為他看上去不像是會玩情調的人。果然,一落座,他就說:

「我問了我哥,他推薦的這裡。」

星彗笑了笑,沒告訴他自己昨晚也見到他大哥了。

「那你平時會去什麼地方吃飯?」她問。

「我?」他皺起眉頭思索著,「我除了相親或是跟我哥見面之外,其他都是在醫院食堂,我們食堂的糖醋小排和土豆燒刀豆超好吃!」

「……」星彗把頭從菜單裡抬起來,看了看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最後竟然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句,「那你下次帶我去吃。」

「好啊,」他笑起來的樣子很甜,「那就明天吧。」

「呃……」她一下子有點接受不了,「也用不著這麼快。」

「不快怎麼行,人生苦短。」說這話時,他倒像是哲學家。

星彗有點哭笑不得,這個無趣的醫生有時也能說出逗趣的話,只是或許在他自己看來……是很平常而已。

「其實我只是隨口說說的……」她摸摸鼻子,繼續看菜單。

「去吧,明天我中午剛好有空,帶你去我們醫院轉轉。」

「這……我明天有事……」連她自己都覺得這藉口很爛。

但醫生只是遺憾地聳了聳肩,沒再說什麼。

一頓飯吃下來,星彗越發覺得馮楷誠是個坦誠、沒有心機,但同時又真的無趣的男人,於是終於忍不住說:

「我不年輕不漂亮,也不喜歡『帶小孩』,所以其實你大可不必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

馮楷誠笑容可掬,這微笑讓星彗想起了昨天酒吧裡坐在高原身旁的男人,也就是馮楷誠的大哥——果然血緣是怎麼也剪不掉的啊。

他大方地說:「我說過,只是交個朋友,以後也許有一天我們有互相可以幫忙的時候。」

星彗眯起眼睛看著他,實在不太相信他說的話,可是一想到這麼優秀的男人對自己有好感,又不禁有點飄飄然:

「但你是外科醫生,而我只是內衣設計師,也許有一天你可以把我腦袋切開來放一個集成電路板進去,我卻想不到我可以幫你什麼。」

「嗯……」他想了想,「也許你可以幫我設計內衣?」

星彗皺了皺眉,直覺地開始在心裡勾畫馮楷誠只穿內褲的場景,他這麼學術又很宅,適合穿格子或搞怪圖案的平角褲——想到這裡,她忽又覺得自己這樣很邪惡,連忙停了下來。

「我以前看過一個圖畫,有個叫『蠟筆小新』的小孩在自己襠部畫了一個大象,當時我就想,要是有這麼有趣的內褲,那每次去洗手間都會覺得很開心。」

「……」星彗看著他,張了張嘴,最後才說,「你這種黃色笑話其實並不適合調情。」

馮楷誠一下子瞪大眼睛,錯愕地問:「什麼黃色笑話和調情?我哪有說黃色笑話跟你調情?!」

星彗苦笑,也許這醫生最有趣的地方就是——很無趣。

吃過飯又聊了一會兒,馮楷誠才送星彗回家。回去的路上,馮楷誠忽然說:

「今天我出門之前,我哥打給我說,覺得我們也許不合適……」

啊,這話是高原那猴子說的!

「但我告訴他,我只是想跟你交個朋友。」

她擠出一絲微笑,覺得自己很卑鄙。跟這個對什麼都很認真的男人比起來,她一心只想證明高原是錯的而已,卻忽略了別人的感受。他是這麼誠實,她簡直像魔鬼般邪惡。

「不過我又想,」他繼續說,「所謂朋友就是在靈魂上非常契合的人,而我們好像看起來大約可能是沒什麼太多靈魂的交集……所以……」

「?」

「我想我們還是回到肉體上吧,我又不想跟你做朋友了。」

「……」

馮楷誠把車停在星彗家樓下,換到P檔,拉上手剎,一臉認真地問:

「你能做我女朋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