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原本覺得,兩個大男人來燈光這麼昏暗的意大利餐廳吃飯就已經夠挫的了,可是,被馮楷瑞的一句話噎得說不出話來——就更挫了!
「老馮的話怎麼能相信……」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悻悻地對董耘說。
董耘翹起腿,不慌不忙地看著他:「馮楷瑞其他的話我可以不信,不過這句……我還真信了。」
高原不自在地假咳了幾聲:「其實沒你們想得那麼複雜……」
「我們想得很複雜嗎?」董耘皺了皺眉頭,「有什麼複雜的?」
這一次,高原是被董耘的話噎得啞口無言。但他還是不死心地辯解:
「女朋友什麼的,當然很複雜!」
董耘沒有嘲笑他,也沒有反駁他,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卻比前兩者更讓高原難受。
「我說真的,」他也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檸檬水,「我跟她是好朋友,你知道的。」
「我知道,」董耘點頭。
「我們……我們……」他忽然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好像任何說辭都無法準確地描述他跟路星彗的關係。
「高原,」董耘伸手示意他停止,「你不用跟我解釋什麼,我是你的朋友,你不用對我負責,在這件事上面,你應該負責的是她、和你自己。」
負責……
高原苦笑,路星彗那傢伙要是聽到董耘這麼說,恐怕要哈哈大笑了吧——她根本就沒要他負責,從來沒有。
她從一開始就說,他們是要做一對能夠滿足對方各方面需求的好朋友。她說她沒辦法接受跟不熟悉的人上*床,可是她又想要做,所以他是最好的人選。而他,既然沒有固定的女朋友,那麼何不接受她的邀請呢。
所以這段關係根本就跟責任無關——也許靈魂上,他們是好友,是要為對方負責的;可是肉體上,他們應該只是一對互取所需的男女,誰也不必對誰負責。
「你別告訴我你們只有性,沒有愛。」董耘忽然看著他的眼睛說。
高原不否認地聳了聳肩:「這樣比較簡單。」
「才怪!」董耘瞪大眼睛,「這樣才叫複雜咧!」
「有什麼複雜的?」高原不自覺地摸了摸鼻子。
「人和人之間一旦有了肉體關係,就不會簡單得起來。你覺得這樣很好玩嗎?人都是感性的動物,難保有一天你們會愛上對方,如果雙方都有意思那最好,如果不是呢——如果你愛上她,她不愛你;或者她愛上你,你又不愛她——必定有一個人要讓另一個人傷心,這又何苦呢?現在你們覺得高興,不用負責任,只要玩玩就好,但人不是為了玩才活在這個世界上的。」
董耘一下子提了那麼多問題,高原有點招架不來,但他還是反駁道:「人活著也不是為了責任,否則也太累了。」
「你還嘴硬!」
董耘是那種要麼不發火,發起火來就認真得嚇人的那種,再說高原怎麼也敬他三分,所以一時之間也無話可說,只有洗耳恭聽。
「其實你們早就是成年人啦,這種事情也輪不到我來插嘴,」沉默了一會兒,董耘繼續說,「我只是覺得,這樣下去說不定有一天你們要後悔的——你們又不是萍水相逢,說再見就再見的。你們他媽的不是二十幾年的老交情了嗎,真要有那麼一天,你忍心傷害自己的朋友嗎……」
高原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只一個勁兒地喝檸檬水。
這天晚上,除了大吃一頓鬱悶的意大利菜之外,高原還跟董耘一起去喝了好一會兒悶酒。當然,悶的是他,不是最愛說教的董耘。
回到家裡已經十二點了,身體已經疲倦了,但那點酒精又讓他腦子特別清醒。所以洗完澡後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折騰到一點半,他終於認命地打開床頭燈,坐起身看著天花板。
胡思亂想了好一會兒,還是決定打電話去騷擾馮楷瑞。
撥通之後,待機音樂響了好一會兒馮楷瑞才接起電話,口氣很不好地「喂」了一聲。
「在睡覺?」
「你半夜打電話給我就問這種無聊的問題?」馮楷瑞的聲音聽上去是恨不得立刻掛了電話。
「我睡不著。」
「關我屁事!」他簡直要破口大罵,「你最好編個像樣的理由來解釋你為什麼半夜亮點把我叫起來,否則我饒不了你。」
「我掉坑裡了,」高原淡定地說,「爬不上去,你快來救我。」
馮楷瑞沉默了好幾秒鐘,大吼道:「你去死吧!」
說完,毫不猶豫地掛了線。
高原苦笑地看著手機,重撥號碼。
這一次,馮楷瑞馬上接起來:「你信不信我馬上找人來把你推進坑裡,另外手機沒收,讓你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高原抽搐地扯了扯嘴角,「你還真夠狠的。」
「有屁快放!」
高原無奈地嘆了口氣,才慢吞吞地說:「你那天跟董耘胡說八道些什麼啊!真沒想到你這麼雞婆……」
電話那頭的馮楷瑞先是愣了愣,然後才一掃之前的惡劣口氣,雲淡風輕地說:「我……不過跟他說說我的想法,不算太雞婆吧……」
「請問你那位醫學院高材生弟弟現在是什麼情況?」
「無可奉告。」
「?」
「雖然我們交情也不淺,但你畢竟是我弟的情敵,關鍵時刻我當然還是幫自己家裡人。」
「什麼情敵……」高原有點咬牙切齒,「別亂扣帽子行不行!」
「你意思說要自動放棄嘍?」
「……」高原被馮楷瑞的問題噎得答不上話來,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那你怎麼不勸你弟放棄啊!想當年你的畢業論文我貢獻得最多啊!」
「好漢不提當年勇。再說就算論文全都是你寫的,我現在還是幫著馮楷誠!」
高原被馮楷瑞弄得哭笑不得,但又覺得沒辦法反駁他,所以只「嘖」了兩聲。
「不過說真的,」馮楷瑞忽又換上認真的口吻,「你跟人家到底什麼關係?」
「……朋友關係。」高原說這話時,心裡有點發悶。
「她也是這麼理解的嗎?」
高原愣了愣,才飛快地答道:「當然!」
就是她說要做炮友的!
馮楷瑞低吟了一會兒,像是覺得無法理解:「那小妞看上去蠻一本正經的,不像是喜歡到處玩的人……」
「她的確不是。」高原忍不住要為路星彗正名。
「那跟你這樣半吊子算什麼?」
「……」反正這些問題他一個也答不上來。
然後馮楷瑞沉默了片刻,忽然說:「我怎麼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覺得我弟要當炮灰啊……」
「哈!」高原失笑,「哪有人這麼說自己弟弟的。」
「那你到底喜歡人家嗎?不喜歡就別耗了,讓我弟去發展發展——儘管我不覺得這位路小姐有什麼驚人的魅力——不過所謂情人眼裡出西施,只要馮楷誠喜歡我都不會有意見。」
高原翻了個白眼,一字一句地答道:「無、可、奉、告!」
說完,他就掛了線。然後兀自想象馮楷瑞在電話那頭咬牙切齒的樣子。
整個一周,高原和路星彗都沒有碰面,不是她加班就是他沒空。
那傢伙在電話裡嘿嘿地笑:「見面也沒用,我那個來了……」
好吧……他抹了抹額頭的汗,如果一對炮友見面不能打炮,那還見來做什麼。
只不過周五晚上,他打了一圈電話,連酒肉朋友也出差的出差、應酬的應酬,百般無奈之下,他唯有打給路星彗「碰碰運氣」。
「你那個走了嗎?」他開門見山地問,就像許久沒有覓到食物的野狼。
「嗯。」她大概還在忙,所以聽上去有點敷衍他。
「到底走了沒走!」忍了一星期,他不自覺地有點火大。
「走了走了!」她也不耐煩起來,「幹嗎?!」
「那別加班了,我來接你。」
「……我還有事。」她又開始敷衍他。
「什麼時候忙完?」
「不知道……大概九、十點鐘吧。」
高原拼命忍住胸中積蓄已久的悶氣,盡量不讓自己的口氣聽上去很惡劣:「那你下班過來?」
「哦,知道了。」她答得倒很快。
「嗯……」儘管不太滿意,但高原仍舊補了一句,「我回去煮醬排骨。」
「好也!」她一下子就歡欣鼓舞起來。
他忍不住笑起來,又叮囑她快點,才放下電話。
辦公室墻上的鐘顯示現在是六點半,他盤算著要是先去一趟超市再回家,八點可以開始煮排骨,等到她十點鐘回來,雖然沒全好,勉強也可以吃了吧……於是立刻收拾東西走人。
周五晚上道路很堵,不過幸好超市裡人倒不多,高原直奔賣肉的櫃檯,挑了一塊比較滿意的排骨之後,就去收銀台結帳。
因為趕時間,他把車就停在超市門口的馬路邊,排隊等候的時候,頻頻看著外面的動向,準備一看到警燈閃爍,就衝出去開車。
忽地,在這華燈初上、車水馬龍之中,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馬路對面飛奔而來,他還沒來得及張口叫她,她就笑著坐上了一部銀色商務車,坐在駕駛位上的那個男人……不是馮楷誠又是誰?
馮楷誠跟她有說有笑,等她系好安全帶,又聊了幾句,才打了方向燈緩緩開走。
高原站在那裡,手裡提著籃子,籃子裡有一塊賣剩下的新鮮肉排骨,就這麼錯愕地看著車位燈漸漸消失在都市昏黃的路燈下。直到身後有人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可以上去結帳了,他才點頭,心神恍惚地從口袋裡摸出鈔票。
十點過五分的時候,門外傳來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接著路星彗就開門進來了,看到坐在沙發上打遊戲的高原,便轉身一邊關門一邊隨口問:
「排骨好了嗎?」
他聚精會神地打著遊戲,屏幕上的怪物張開血盆大口向他操控的人物襲來,他不慌不忙地以一連串熟練的動作打敗了它。
路星彗換上拖鞋,把背包往他身旁一扔,然後轉身去廚房,一打開燈,就驚訝地說:
「怎麼排骨還在桌上?!」
他還是沒吭聲,繼續全神貫注地廝殺著。
路星彗把排骨放進冰箱的冷凍格,洗了洗手,拿了兩瓶啤酒走出來,在他身旁坐下。看他打了一會兒遊戲,然後把一個啤酒瓶遞給他:「幫我開一下。」
高原還是沒理她,就好像她根本不存在一樣。
這下路星彗終於察覺到氣氛有點不對頭了,於是一手僵直地握著啤酒瓶,怔怔地問:「你怎麼了?」
高原挑了挑眉,像沒聽到似地,臉上少有表情。
路星彗被他弄懵了,只定定地看著他,也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口氣軟軟地問:「猴子,你到底怎麼了……」
高原腦海里忽然蹦出傍晚看到的那一幕,她笑著坐進車裡,還有馮楷誠的側臉……於是他極其厭煩地拍開她的手,拍得那麼重,「啪」地一聲,拍得路星彗身子晃了晃。
她一下子火了,站起身,劈頭蓋臉地捶他肩膀:「你發什麼神經!」
剛才那一下,他有點後悔,但又不想、也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麼,所以依舊板著臉,看也不看她。
路星彗停下手看著他的側臉,氣呼呼的,好像連眼都紅了。看了一會兒,就拿起背包,頭也不回地走了。
隨著大門「砰」地被甩上,高原終於丟開手裡的操控柄,仰頭靠在沙發背上,深深地吁了一口氣。
整個房間裡,除了電視機發出怪獸的嘶叫之外,再也沒有其他聲音。高原緩緩從沙發上起來,走到陽台上,秋天的夜風已經有點涼了,他身上只穿了單薄的一件針織上衣,風透過織物吹在皮膚上,讓他不直覺地起了雞皮疙瘩。
但他毫不在意,從口袋裡拿出煙,點了一支,安靜地抽起來。
抽完一支,又是一支。直到煙盒裡再也沒有香煙,他就隨手把煙盒捏成紙團,丟在垃圾桶裡。
這天晚上睡覺之前,他又開始看《凱恩斯傳記》,但直到看完整個一章,才漸有睡意。他關上燈,躺下來,閉上眼睛,能夠聽到自己忐忑的心跳。
每一次心裡有什麼事,他都要這樣逼自己平靜下來,什麼人也不見,什麼事也不做,只是安靜地消磨時間。這對他來說就像是一種儀式,從很早很早以前,當他覺得自己應該成為一個無堅不摧的男人時,就逼迫自己這麼做。
他忽又想起Yuriko,那個他在倫敦讀書時交的日本女友,他忽然想,離開他之後,她過得怎麼樣,有沒有順利地畢業,是不是還直著舌頭說英文,最後是否遇到了愛她的男人?
這麼多年來,他心底裡一直對她懷有淡淡的歉意,因為她說得對,他不愛她……
之後的一周,路星彗忽然從高原的生活裡消失了,就好像她從來也沒有出現過一樣。
下著細雨的星期五傍晚,高原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裡,看著外面昏暗的一切。同事們幾乎都走光了,他決定留下來加班,反正回去也沒什麼事做,天氣這麼不好,也沒心情找人出去喝酒。
到了十一點,他終於決定回去。走出辦公室,其他組那些跟歐美股市的同事們都忙得熱火朝天。他跟他們一一打過招呼,便穿上風衣外套走了。
回家的路上,電台裡正在播《紅磨坊》的電影原聲帶,雨水模糊了車窗,外面紅黃相間的霓虹燈讓人有一種身在巴黎的錯覺。他不禁跟著哼唱了起來:
「And you can tell everybody, this is your song .It may be quite simple
but now that it's done...I hope you don't mind,I hope you don't mind…that
I put down in words…How wonderful life is while you're in the world…」
駛進地下車庫,停好車,高原往電梯走去。
靠電梯口
的地方,停著一部火紅色的小車,他緩緩停下腳步,是路星彗的車——他怎麼會不認得呢,是他陪她去訂的,以她這種選擇障礙症的個性,恐怕要糾結半天,於是他一拍板,就幫她訂了。
他走近一看,路星彗這傢伙竟然躺在駕駛位上睡著了。他就這樣站在車門前,雙手插袋看著她的側臉,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忽然鬆了口氣,像是整整一星期的鬱悶和陰霾都被一掃而空。
高原用指關節敲了敲車窗,路星彗慢慢醒來,睜開眼睛,看到是他,倏地瞪大眼睛,怔怔地不知所措。
高原抿了抿嘴,盡量讓自己不要笑出來,然後做手勢示意她降下車窗。
她照做了,臉上的表情卻還是傻愣愣的,樣子很好笑。
「等多久了?」他平靜地問。就好像,上個週末他們並沒有不歡而散。
路星彗揉了揉眼睛,又看看車上的儀表盤,想了半天,答道:「三……三刻鐘吧……」
她一開口,他才發現她渾身酒氣,眼神混沌,顯然是喝高了。
他不禁翻了個白眼,但還是認命地打開車門,把她從車裡撈出來,替她拿上背包,鎖了車:「午夜還不到你就喝醉了,丟不丟人。」
路星彗依舊傻傻地看著他,看得眼睛都直了,接著倏地撲到他懷裡,緊緊抱著他,一言不發。
「路星彗……」他被她勒得喘不過氣來,於是伸手去掰她手指,「你放手……」
「不放!」她雖然口齒不清,但還是一樣倔強。
高原掙扎了好一會兒,都沒掙開,真正有點哭笑不得:「你瘋了?想勒死我啊?」
「……你幹嗎跟我發脾氣!」她的口氣是質問,臉卻不自覺地在他胸口磨蹭著,像在撒嬌,「我到底幹嗎了我!你對我那麼凶!」
「……」他無言以對。
「你憑什麼對我這麼凶?」她抬起頭,大有瞎胡鬧的意思,「啊?你以為你是誰啊?!我們是……是你情我願的好吧!你憑什麼無緣無故對我發脾氣……還打我!」
「我沒打你。」儘管知道她在發酒瘋,但他還是認真地跟她解釋,「我只是不小心推你推得重了。」
「你打我!你打我!」她不依不饒。
「……」高原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路星彗清醒的時候就夠難纏的了,喝醉了當然是更勝一籌。
「你……而且你還……你還……」她像是有點酒精衝腦,開始語無倫次。
高原看著她,忽然問:「路星彗,你來找我幹嗎?」
「我……我……」她看著他,怔怔地眨了眨眼。
「……」
「我想了一個禮拜……也不知道你幹嗎跟我發脾氣,所以……」她有點站不穩,整個人掛在他身上,「我來問你,你到底在氣我什麼……而且……」
「而且什麼?」他俯視她,英俊的臉頰上輪廓分明。
「而且你竟然都沒打給我……」說完,她眼神有點飄忽不定。
聽到她這樣說,儘管知道她已經醉了,但高原還是忍不住問:「想我嗎?」
路星彗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用她那顯然已經不太夠用的腦細胞仔細想了想,答道:「想……」
他心裡不知道有多受用,臉上卻只是微微一笑。
「比較想你這裡——」說完,路星彗忽然調皮地伸手在他襠上捏了一把。
高原倒吸一口冷氣,瞳孔急劇收縮,抵著她的額頭,咬牙切齒地說:「路星彗,等下不管發生什麼,都是你自找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