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人就是這樣,如果不讓他看到她跟別人在一起,他永遠也不知道自己對她竟然是這種感覺。
可是……喜歡又怎麼樣呢?
事實上,他一直清楚地知道,在感情上,自己是個沒心沒肺的人,女人他不是不喜歡,只不過從沒也沒有到非誰不娶的地步。關於路星彗,也是一樣。
他是喜歡她,可現在他們不是遠隔萬里嗎,他不是被學業弄得焦頭爛額嗎,再說,她不是也有男朋友了嗎?
所以說,喜歡就喜歡吧,就當是他的一個秘密消遣,人在現實面前,很多時候不得不低頭。他們之間這麼阻礙重重,喜不喜歡的,又能怎樣呢……
他們還是偶爾保持聯絡,視頻通話。路星彗告訴他,她的男朋友叫紀寅浩,是學工業設計的,他們認識的過程浪漫得就像文藝電影:兩個人去二手書店找同一本書,可店裡只有一本了,兩個人同時去拿書,誰也不肯讓,到最後……兩人就好上了。
「這……聽上去好假……」高原摸著下巴,對他這樣每天在數據、模塊和策略裡生活的人來說,這就像是天方夜譚。只有整天沒事找事的人才會有這種「奇遇」吧?他都快被作業逼瘋了啊!
「什麼啊!」路星彗在屏幕的那一頭哇哇大叫,「那你呢,你有沒有艷遇?」
「我沒空,小姐!」他忍不住開始抱怨起來。
「怎麼可能!」她瞪大眼睛,吃吃地笑。
「怎麼不可能……」他也瞪她,眼裡的痴怨,大概只有他自己明白。
不過那個新年,他真的有艷遇,他一個台灣同學的妹妹來探親,他幫忙帶她去附近轉轉,十二月三十一號那天晚上,所有人聚在酒吧倒數的時候,她忽然捧起他的臉親了一下。他們都喝了好幾杯啤酒,她看他的眼神有點熱,於是他也湊過去,跟她擁吻起來……
新年假期過後,這段露水情緣隨著同學妹妹的離開嘎然而止。他們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似地告別,至今他都想不起她叫什麼——她多半也想不起他的名字。
「那她好看嗎?」路星彗在屏幕那一邊,穿著睡衣,腳上是一雙兔子棒尼的卡通拖鞋,手裡拿著薯片。
「還……不錯。」他只記得那女孩笑起來很有感染力,臉頰兩側是淺淺的笑溝。
「你那是什麼表情……」她哈哈大笑。
後來,他也陸陸續續有過幾段短暫的情史,人在異鄉為異客,似乎特別容易感到寂寞,男與女之間,有些時候並不一定是有多深厚的感情,只是希望有人陪伴罷了,所以分分合合,司空見慣……
這樣的戲碼反覆上演,直到,他在第二年萬聖節派對上遇到了日本女孩Yuriko。
「所以說你戀愛了?」紐約的秋天很美,某一個深秋的午後,路星彗坐在街邊咖啡館,用手提電腦跟他視頻連線。
可是倫敦呢……高原看向被雨水打濕的玻璃窗,以及玻璃窗外永遠霧濛濛的天空:
「應該算是吧。」
「你這是什麼回答?我要是那女的就一拳打在你鼻梁上。」
「那幸好你不是我女朋友。」他苦笑。
她齜牙咧嘴,對他比中指。
「那麼你呢,」他說,「你的電影還沒演完?」
路星彗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白眼:「別烏鴉嘴好不好?」
「這種文藝電影通常都是悲劇結尾的嘛,」他聳肩,「要不然你們這些藝術生哪來的機會哭天搶地啊?」
紀寅浩不知道從哪裡走過來,親呢地摟著路星彗親了親她的額頭,她連忙拿起背包,一副要關電腦的樣子:「好了,我們要去看電影了,不跟你這個『理科生』多廢話了。你要對女朋友好好的,知道了嗎?」
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就蓋上了筆記本。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他們的聯絡漸漸變少,也許是因為都面臨畢業和找工作的壓力,也許是各自都有自己的生活。至於說他喜歡路星彗這件事……大概早就拋到腦後了!
高原和Yuriko確實有過一段非常開心的日子。Yuriko消失之後,他去找過她,然後忽然發現,他其實對她的事知之甚少。他也著實心情低落過一陣,但沒多久便恢復了。過了一年,高原趁著回國探親順便麵試了幾個工作,沒想到很快就錄取了。於是他連忙回英國去辭職、退房子、辦各種手續,一個月後,他就坐進了現在的辦公室,開始了忙忙碌碌的白領生活。
再見到路星彗的時候,就是在她和紀寅浩的婚禮上。
那應該是夏天快要結束的時候,也許是8月,還是9月?他只記得他原本是要穿西裝外套的,但實在熱得穿不上去,於是乾脆沒打領帶,稍稍輓起襯衫的袖子,配上裁剪合適的西褲和意大利皮鞋就去了。
因為父母已經包了紅包,所以他只買了份禮物,是一個水晶相框——他最常買來送人的結婚禮物,莊重又不太容易被記得這是一個結婚禮物——這樣離婚的時候也不會成為一種包袱。
哈!他從車上下來,拿著用紅色包裝紙包好的盒子,心想:要是他們知道我送這禮物的時候已經想好了離婚時它的好處,不知道會是什麼心情?
婚禮儀式的會場是在酒店大草坪的正中央。白色的巨大帳篷給人以純潔莊重的印象,白粉相間的香水百合點綴在紅毯、入口和迎賓台上,恰到好處。五彩的氫氣球被組合成心形掛在帳篷的各個角上,白色帷幕則隨風輕輕飄蕩著……高原不禁想,沒想到路星彗那假小子會喜歡這麼浪漫又夢幻的婚禮。
他一下子有很多揶揄的話要跟她說,好久沒有跟她抬槓,他甚至有點懷念她不顧形象哈哈大笑的樣子。他沿著紅毯一步步向白色帳篷走去,已經有一些親朋好友聚集在門口簽到合影。他自知不是什麼重要人物,又是一個人來的,所以站在一邊等那些拖家帶口的親朋好友們照得差不多了,才走上去。
但門口竟然只站著新郎一個人,他怔了怔,四處張望。
這時候,他忽然聽到有人喊:「喂,高原!」
轉過身,仿佛是電影裡的慢鏡頭一般,他看到飄蕩著的白色帷幕後面走來一個女人。她穿著一襲設計上簡單到不能再簡單、而裁剪又精緻到不能再精緻的白色抹胸長裙,那種綢緞在陽光下泛起的啞光,讓他這個門外漢都不禁感嘆,那一定是很上乘的面料……肩膀處是兩幅美輪美奐的寬邊蕾絲護肩,襯得她的鎖骨那麼好看……最後,作為點睛之筆的,是腰上的酒紅色天鵝絨絲帶,被扎成了蝴蝶結的形狀,讓人想到一切美好的東西……
那個女人走到他面前,周身包裹在一種溫柔而幸福的光芒之中,讓人不敢眨眼。
她竟留起了一頭長髮!雖然也不算太長,但跟她以前那種只長到耳朵下面的假小子髮型相比,已然是長髮了。她的頭髮沒有做任何造型,只是輓起來,固定在腦後,別上兩朵小小的、盛開著的香水百合,像是很隨意,卻又風情萬種。
高原看著眼前這個女人,一瞬間,所以揶揄的、抬槓的話都被拋到了太平洋。他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比如恭喜,或是新婚快樂。但他只是張了張嘴,想說,卻無能為力。
「你這猴子怎麼現在才來……」
然而最令他驚奇的是,一開口,她竟還是原來那個……他喜歡的路星彗。
「嗯……」他看著她的眼睛,卻又有點不敢看她的眼睛,「先繞道去買了這個。」
說完,他把手上的禮物交給她,她連忙笑著說謝謝,轉手交給幾步之外的伴娘。
「不過你來的路上才去買禮物,太沒誠意了!」她瞪他。
「沒辦法,」高原攤攤手,「你又沒發喜帖給我,能有禮物就不錯了。」
「我有發給你爸媽啊!」她還是瞪他。
他露出痞子一樣的微笑,算是跟她抬槓。
她也笑了,把手插進他的臂彎,推他往前走:「拍照去。」
她把他拉到照相的背景墻前面,一手勾著新郎,一手勾著他,對著鏡頭笑。
高原至今沒見過那張照片,以路星彗這種大剌剌的個性,估計辦完婚禮就什麼都不管了,怎麼還會一家家地寄照片。
那頓晚宴他吃得心神恍惚,每一次抬頭看站在舞台中央的路星彗,他都覺得她很刺眼……卻又移不開眼睛。他忽然記起好幾年前出租車上那個擁吻,藉著對面車道急馳而去的車輛發出的燈光,他仿佛依稀看到她眼裡的迷醉……又或者,那不是她眼裡的,而是他自己的迷醉……
算了吧,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恐怕久到她都不記得了。
他走的時候,她已經一臉微醺,舉著酒杯,跟他道別。
他只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轉身離開。
皎潔的月光下,他打開出租車的車門,坐進去,看著窗外的霓虹,這座城市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斗轉星移。
其實,人生也是如此。當他以為什麼都不會改變的時候……一切都在悄悄地改變著。
那天晚上,他坐在出租車裡,用他那顆既不浪漫、又不感性的理科生腦袋想——
原來,真的會有傻瓜在婚禮上愛上新娘……
高原從浴室裡出來,去冰箱裡拿了一瓶冰啤酒,打開喝了一口,然後拿著酒瓶子來到客廳,猶豫了一會兒,終於從沙發上拾起手機,查看有沒有未接來電或短信。
沒有短信,但有一通未接來電。
他抿了抿嘴,嘲笑自己幹嘛像中學生那樣患得患失,然後打開來電記錄——是董耘。
他長長地吁了口氣,那種心情說不出是高興還是鬱悶,總之非常矛盾。他決定把這些莫名其妙的情緒先拋開,於是便撥了董耘的號碼。
「你知道嗎,我收到一封郵件,跟我要你的電話號碼,可是又沒署名,我要不要給?」董耘劈頭蓋腦地說。
「真的假的?」他將信將疑。
「真的,要我轉發給你嗎?郵件地址是[email=tobeagoodgirl@xxx.com]tobeagoodgirl@xxx.com[/email]。」
高原喝了一口啤酒,那種冰爽的感覺一下子很醒腦:「應該是個妞兒。」
「廢話。」董耘有點不耐,「哪有男人會找我要你的電話號碼?」
「那也未必啊。」他決定調戲調戲董少爺,「還記得Mark嗎?」
「那個有香港腳的台灣人?」
「嗯哼。」
「他怎麼了?」
「他有一次很認真地問我,我跟你是不是一對。」
「What!」董耘在電話那頭尖叫起來。
「還說如果我跟你不是那種關係,能不能把你的電話號碼給他。」
「It's ridiculous!!!」董耘咬牙切齒地說。
「是啊,我也是這麼說的。」
「……我快瘋了,那你有沒有把我的電話號碼給他?」
「你說呢?」
「好兄弟!」要不是隔著長長的電話線,董耘大概立刻會保住高原猛親,「大哥沒白罩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高原扯了扯嘴角,一臉鎮定地說:「我當然回答他說我跟你絕對不是那種關係嘍!但我也不能把你的電話號碼給他——因為你跟馮楷瑞是一對,你們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不能做任何有可能拆散你們的事。」
「你……你……」估計董耘的嘴巴要抽筋了。
「別激動別激動,」他忍住笑,「我只是想說明,有男人來找你要我的電話也不是不可能。」
董耘沒好氣地哼了一聲,然後決定換話題:「對了,說起馮楷瑞這小子,他剛才打電話來問我,有沒有覺得路星彗有點眼熟——請問這是什麼情況?」
高原抿了抿嘴,說:「沒什麼……他發神經吧。」
董耘「噝」了一下:「但你別說,馮楷瑞不提也就罷了,他一提,我倒還真覺得路星彗看上去是有那麼點眼熟——哦!我想起來了!上個禮拜『東方110』公布了新一期全國通緝犯的照片,會不會我就是在那上面看到的!」
高原翻了個白眼:「那你們慢慢比對吧,說不定還能拿獎金。就這樣,掛了。」
說完,他就掛了線,把手機丟到一邊,繼續一個人喝悶酒。
周五的早晨,高原在公司樓下的咖啡店門口排隊,隔壁的花店老闆夫婦已經早早開始營業了。他站在那裡看了好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問:
「這是米迦勒雛菊嗎?」
角落的塑料桶裡安靜地插著一束紫色的雛菊,淺黃色的花蕊和深紫色的花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仿佛就算再小、再不起眼,也很有個性。
「對啊。」花店老闆點點頭,「就是你上次問我的那種『米迦勒雛菊』。」
高原頗感驚訝地看著老闆,那是一、兩個月之前的事了吧,後來他就再也沒有跟他們說過話,老闆是怎麼記住他的?
「呵呵,」像是已經猜到了他的疑問,老闆笑著說,「開店的秘訣就是,要記住客人的臉。」
高原不禁扯著嘴角,露出苦笑。
前面的客人走了,於是他連忙抬手跟花店老闆打了個招呼,轉身去買咖啡。
買好咖啡,又經過花店門口的時候,他忽然停下來,問老闆:「請問……是不是每一個花都有什麼『花語』?」
老闆點頭:「你想知道米迦勒雛菊的花語?」
「嗯。」
老闆和老闆娘互看了一眼,相視而笑,說:
「是……『夫妻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