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所謂執念(中)

「嘿!」高原剛從教室出來,就被人從後面拍了拍肩膀,原來是董耘,「明天晚上的party你打算扮成什麼?」

高原回過頭,發現除了董耘之外還有馮楷瑞:「什麼party?」

「當然是Halloween party!」董耘和馮楷瑞面面相覷,「你不知道嗎?」

高原聳肩:「我下周三要交一份作業,所以週末打算都呆在圖書館裡。」

「這可不是我認識的高原!」董耘故意一臉失望地擠眉弄眼。

高原被他的樣子逗笑了:「沒辦法,作業比泡妞重要。」

不過第二天晚上,高原還是被董耘硬拉著去了,就在離學校幾條街之外的一間酒吧,據說是某同鄉會包的場子。

「中國人為什麼要過外國人的鬼節?」高原跟著董耘身後,一邊往裡走,一邊問。

「其實也就是找個藉口大家出來瘋玩一下而已。」董耘不知道哪裡去弄來一個橡膠頭盔,戴在頭上,頭盔上是一把碩大的斧子,還有觸目驚心的紅色「血漿」,有點駭人。

「那……」高原頓了頓,「為什麼我非要頂個南瓜在臉上?」

既然他根本沒打算來party,那麼他也不可能準備什麼萬聖節的行頭,於是董耘很「貼心」地幫他借了一個橡膠南瓜頭罩過來。戴上之後……他整張臉就是一個萬聖節南瓜!

「你就別抱怨了,」董耘瞪他,「這麼點時間能給你借來這個就算不錯了。」

這個南瓜頭罩整個就是一個逼真的大南瓜,只在眼睛、鼻子和嘴的地方開了幾個洞,方便看人和呼吸。一走進酒吧,高原就發現大家都打扮得形態各異,有僵屍吸血鬼之類噁心人的,也有蝙蝠或是電影人物之類搞笑的,總之第一次參加這樣奇裝異服的派對,高原覺得很新鮮。

「不是同鄉會嗎?」他又問,「怎麼這麼多老外?」

「你有完沒完,問題少年?」董耘翻了個大大的白眼,表示對他的不滿。

高原攤了攤手,表示收到警告。

他跟著董耘繼續往裡走,吧檯旁邊聚集著一些亞洲人臉孔的女生。遠遠地,在昏黃的燈光下,他看到一張……吸引人的側臉。

她扎了簡單的馬尾,光潔的額頭幾乎能反射出燈光,長長的睫毛隨著空氣扇動著,還有那雙僅看側面就知道有多閃亮的眼睛。她的鼻梁非常挺,鼻尖圓圓的,又很小巧。嘴脣則比一般江南女孩要厚一些,有點像歐洲人。她的臉型是鵝蛋臉,所以下巴也是圓圓的,說話或笑起來的時候,兩側的臉頰上會有笑溝,非常有趣……

高原站在那裡怔怔地看著那張側臉,看了好一會兒,忽然走過去,走到那個素不相識的女生面前,說:「你好!」

女生轉過頭,看著他,嚇了一跳。他這才想起自己頂著一張萬聖節南瓜頭罩,整張臉就是一隻大南瓜。不過他也被她嚇了一跳,因為她轉過頭來,他才發現她另外半邊臉戴著一個骷髏頭的面罩,那個面罩做得非常逼真,所以乍一看很驚悚。

「你好,你打扮得很特別。我叫高原。」他盯著她正常的那半邊臉說。

「What?」她說的英文帶著奇怪的口音,他這才發現她不是中國人。

於是他摘下南瓜面罩,露出那張英俊的臉孔,伸出手,說:「You look amazing, nice to meet you...」

女孩遲疑了一下,也伸出手,昏黃的燈光下,他看到她眼裡的不解和……期待。

……

手機鈴聲打斷了高原的思緒,把他從久遠的記憶之中拉了回來。他回過頭,終於在沙發上看到了自己的手機。他走過去,屏幕上顯示「馮楷瑞」三個字。

「什麼事?」他的口氣不見得差,但也不怎麼好。

「沒事沒事,」馮楷瑞很懂得看人眼色,「就想看看你是不是安全到家了。」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細心,這麼關心別人了。」他冷笑。

「主要是看你剛才吃飯的時候臉色不大好,怕你身體不舒服……」

「真是謝謝關心了!」高原咬著牙說。

「不客氣,不客氣……」

「……」

「不過說真的,高原,」馮楷瑞換上一副認真的口吻,「我真覺得路星彗有點眼熟,你確定我以前沒見過她——」

還沒等馮楷瑞把話說完,高原就掛了線,把手機重新扔到沙發上,然後走進浴室去放洗澡水。

溫熱的水柱衝在他頭頂、肩膀和背脊上,然後水流順著他的身體覆蓋在他全身的皮膚上,頓時生出一股暖意。

他一邊洗頭一邊哼歌,哼著哼著,就開始苦笑。

他竟然說出來了!!!

這句話藏了這麼久,久到……他都以為自己不會說了!

衝走頭上的泡沫,他深深地嘆了口氣,睜開眼睛,抹去臉上的水,心裡忽然有點……說不出的煩悶。

他當時就這麼下車走了,看也沒看她一眼,不知道路星彗這傢伙臉上是什麼表情——估計是被嚇懵了吧。

那麼……他們會怎樣?是從此「手牽手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還是一拍兩散?

他心裡沒底,一點也沒有,他只是氣瘋了,所以才說出來。他晚上原本只是打算跟馮楷瑞一起去會會那個「小情敵」,其實他也沒怎麼把馮楷誠放在眼裡,因為連路星彗自己都說他們不可能。走到辦公室門口,門是開著的,馮楷誠正在打電話,他還沒站穩,就聽到醫生笑著說:「你確定你可以跟我上*床?……哈,那走吧,我馬上請假,我們哪裡等?……哼哼,路星彗小姐……」

他一下子就有點火大,但礙於馮楷瑞在場,而且,他們都已經是成年人了……所以,他只是不動聲色地笑了笑。

馮楷瑞……應該多少有點看出他不高興吧,所以一直擋在他前面,不讓他有機會說話。

後來在餐廳,他故意擺臉色給路星彗那傢伙看,所以從頭到尾都沒怎麼理她,直到她把腳伸進他的褲管,磨蹭他小腿……他才坐不住了。

有時候他會想,這段關係,就如同抽煙,明知可能會有糟糕的結局,卻仍抱著僥倖心理,安慰自己說,或許也不會那麼糟。自欺欺人久了,也就麻木了,不該想的都想了,不該做的都做了,假的也會當成真的……其實說到底,不過就是敗給了自己的執念而已。

所謂執念,真是一樣可怕的東西——這是高原最近才意識到的。

佛祖說,執執念而生,執執念而死,是為眾生。可是像他這樣的凡夫俗子,卻是為了慾望。

其實他並沒有那麼愛路星彗——至少在他們上床之前,他一直是這麼想的。

也許一直以來他是喜歡她的,從青春期開始,她算不上特別活潑開朗,卻也不是文靜內向的女孩,他們認識這麼多年,他既不是把她當妹妹,也不是把她當女人——她什麼也不是,就是路星彗。

他們以前有個小圈子,都是多年的同學,在這圈子裡,他們也談不上特別親近,很少聊心事(當然,那個時候也沒多少心事可聊),談論的大多是怎麼玩,怎麼學習,怎麼讓日子過得有趣些。他只是覺得她這個人對他而言是可以信任的,很多時候,跟她說話不用想太多,不用揣測她的想法,不用擺架子,也不用刻意討好,他看得透她,這傢伙再壞也壞不到哪裡去——並且他覺得,她也是這麼看他的。

他大學畢業之後,在銀行找了份工作,從小職員做起,也沒想過出國留學。當時他們圈子裡的人大多都出去了,只剩下他、星彗和小媛,小媛是那種善良大方卻也不免有點嬌氣的女生,他一直把她當燙手的「小公主」來對待,再加上那時候小媛交了個男朋友,整天玩失蹤,所以有段時間,作為「碩果僅存」的朋友,他和路星彗經常混在一起吃喝玩樂,打遊戲。

後來不知怎麼搞的,忽然有一天這兩位「玩咖」不知道中了什麼邪,都說要出去留學。於是兩人在同一間培訓學校報了名,分頭去讀語言課。那時候他們見是每天都見面,但話也說不到幾句,有時候週末上完課一起吃飯,也是各自戴著耳機聽聽力教程。再加上除了語言之外還有其他的入學試要考,就這樣折騰了大半年,開春的時候,他們幾乎是同時收到了學校的錄取通知書。

他隱約記得,收到錄取通知的那個週末,他們一起出去慶祝,還約了小媛跟她男朋友,結果這兩個傢伙在卡拉OK因為男方有沒有多看女服務生一眼吵了起來,吵到後來竟然還大打出手!高原記得當時他和路星彗看著這一對火爆鴛鴦都嚇呆了,幸好打起來占上風的是小媛,不然他還得上去幫忙打架——呃,是勸架,勸架……

打到最後,一直占上風的小媛竟然哭著跑了出去,被打的男友還心急火燎地追出去——這什麼跟什麼啊!

這對當時男女關係還比較「簡單」的高原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他那時跟女人的相處模式一向是合則來不合則分。他很少花心思去想要怎麼維持一段關係,反正男人和女人嘛,勉強是勉強不來的,他還年輕,沒必要為了一棵樹放棄整片森林。

「喂……」看著小媛他們頭也不回地衝出去之後,路星彗錯愕地說,「他們怎麼又半途走了……」

「難道……假裝吵架想不給錢?」高原找到了一個合理的解釋。

兩人坐在卡拉OK的包廂裡,面面相覷了好一會兒,才決定繼續唱歌。

那天晚上,他們玩得很開心,唱完歌還去吃宵夜。在熱氣騰騰的火鍋店,一邊涮羊肉一邊喝冰啤酒,然後各自吹噓自己考上的學校有多厲害……等到火鍋店打烊,兩人才意猶未盡地被趕出來。

那個時候好像還是初春,半夜風一吹,冷得不得了。儘管吃了火鍋喝了酒,身體還是暖暖的,但大半夜的找不到出租車,走了好長一段路之後,穿得單薄的路星彗還是一邊吸鼻子,一邊下意識地縮著肩膀搓手。

兩人站在路口等空車,高原想也沒想,就拉開大衣把她裹在自己懷裡。路星彗先是僵了一僵,但回頭看他一眼,就笑著說:「要不是知道你還不至於耍流氓,我就大叫非禮啦。」

「你叫好了……」他有點醉了,摟她摟得更緊,還故意用插在口袋裡的手去捏她的腰。

「啊!救命啊……」她也醉了,笑著大叫,因為她很怕癢。

他站在她身後,看到的只是她的頭頂,不過聽她的笑聲,也被她逗笑了。

那天晚上,在回家的出租車的後座上,他們第一次接吻。不是蜻蜓點水的吻,而是……酒精作祟之下,男人和女人慾望衝腦的那種擁吻。

其實後來他也不太肯定是不是有這麼一出,第二天酒醒之後他是躺在自己的臥室裡,連怎麼回來的都記不太清楚了,只是腦海里總會不間斷地閃回著一些畫面。不過後來他覺得那應該是真的——因為路星彗忽然開始躲他了,約吃飯不出來,打電話又有點心不在焉。

於是他想,為了避免尷尬,就先冷一陣子好了。

這一冷,就冷到了出國的那一天。鬼使神差的,他們好幾個月沒聯繫,誰也不知道誰什麼時候走,結果偏偏出發時在機場遇上了。

其實也不能說是偶遇吧,好像雙方父母什麼的都知道他們是同一天走,連小媛跟她男朋友也知道,就他和路星彗不知道——因為在送機大廳她對上他的眼睛,那種錯愕跟他不相上下——所以他才斷定她也不知道。

揮別親朋好友,進了登機大廳,兩人才有點尷尬地安靜地互望著。

高原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作為一個男人,他這個時候說什麼好像都不合適。

忽然,路星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她的笑,頗有點「一笑泯恩仇」的意思,於是高原也跟著笑起來。

笑夠了,她忽然張開手臂,他怔了怔,也張開手臂迎過去,兩人抱了個滿懷,像是又回到了兩小無猜的時候。

可是直到擁住她的那一刻,高原才發現,心底有一種淡淡的傷感,從此之後,他們就要各奔東西了。想要見一面,得穿越半個地球,再也不能隨隨便便一通電話,就約了出去打遊戲、喝酒、唱歌……他們將要面對一個怎樣的世界,一種怎樣的人生,誰也不知道。

他忽然想,幾年之後,再見的時候,不知道她會是什麼樣子,不知道自己又是什麼樣子,會不會,也只是淡淡地一笑?

「我會想你的……」路星彗說這話的時候,竟然有點哽咽。

高原是個大男人,當然不會流淚,不過聽她這麼說,心裡也很感動。他哄不來人,於是就拍了拍她的背脊,又故意弄亂她的頭髮。

「討厭……」她捂住頭髮,推開他。直到這一刻,他才意識到她也是個女生,也會傷感,也會哭,也會因為頭髮被弄亂了發火。

他笑了笑,像以往那樣拍拍她的肩膀,認真地說:「你一個人出門在外要小心啊。」

「知道了,別擺出一副語重心長的樣子,戳氣!」她瞪他,仍是一副頑劣的樣子。

高原難得這麼感性,被她一句話就頂了回來,於是也恢復平常那種大大咧咧的樣子:「行了行了,你可以滾了。」

「我在那邊登機。」她指指左邊。

「我是那邊。」他指右邊。

兩人相視一笑,不約而同地說:「保重。」

怔了怔,然後又不約而同地說:「再見。」

他們的告別一點也不拖泥帶水,也許因為他們都是理性、堅強,又很有主見的人。又或者正是因為這一點,他們才能夠成為朋友。

否則兩個驕傲的人,要怎麼互相妥協?

去了倫敦的高原,有很多事情要忙,學業也遠非他以為的那麼簡單。他跟以前的那些朋友偶爾會通過網絡聯絡,路星彗也 是其中之一,不過也僅僅是其中之一。

直到三個月後的某一天,他跟她視頻聊天,正談到聖誕節的安排,忽然有個男人從後面走過來,一手搭在她肩上,她抬起頭看他,笑了笑,然後那男人就低下頭吻了她。

那一刻,高原才忽然明白……自己是喜歡路星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