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番外2】紐約紐約(下)

結果隔天早上,高原還是被馮楷瑞和董耘拖著去報名參加紐約馬拉松大賽。

「我怎麼覺得你們是故意的……」從報名點出來,高原眯起眼睛看著兩位師兄,「你們該不會早就計劃好要來跑什麼馬拉松吧?」

「難得來紐約,當然要找點好玩的事。」馮楷瑞笑著說。

高原雙手插袋,嫌惡地瞪了他一眼:「先說好,報名歸報名,到時候我十有八九不會去的。」

「行,腳長在你身上,我們總不至於抬著你去。」

「……」

「那這幾天我們幹什麼?」

高原拿出藍色的《Lonely Planet》,翻了翻:「隨便,想幹什麼幹什麼。」

於是他們三個揣著一本旅行指南,就鑽進了紐約的地下鐵。這是全世界最四通八達也最凌亂的城市地下交通網絡,在這裡可以看到各式各樣的人,仿佛每一個人的生活都能寫成一本耐人尋味的小說,讀完的人最終會感嘆一句:啊,這就是紐約客。

再也沒有比紐約人更自戀、更自豪的族群了吧,至少倫敦、東京、巴黎、香港的人們不會想到專門為自己創造一個詞。

三點,他們在上東區的一個露天咖啡館喝下午茶,這裡的花樣或許沒有英式下午茶那麼繁多、那麼規矩,但這裡是紐約,重要的不是喝了什麼,而是那種彌漫於空氣中的自由的氣息。

高原忍不住拿出手機給路星彗發了一個短信。這個手機號碼他存了大概有三年了,但一次也沒有用過。

「最近如何?」

按下發送鍵的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像是走上通往競技場之路的羅馬角鬥士。

看著街上來來往往、形形色色的人們,高原忍不住想,會不會路星彗現在也變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紐約客」?她是學服裝設計的,應該比以前更時髦了吧,穿著一身古怪卻很有個性的行頭,昂首挺胸地走在大街上?

想到這裡,他不禁覺得好笑。董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連忙收起笑臉。

手機震動了一下,提示收到了短信息,他連忙打開看,果然是路星彗的——

「很好啊。你呢?」

高原有點無語,這不是標準的小學英文教學例句嗎?

How do you do

I』m fine. And you

他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繼續發:「還行。你在忙?」

她很快回答:「不忙,昨天剛辭職了。所以……」

高原有點吃驚,要知道孤身在外不比在家時,缺少生計,意味著缺少安全感。

他正在想要怎麼安慰她的時候,她忽又發了一條短信來:「好久沒碰到你了,能上網聊聊嗎?」

高原想了想,回答:「可以,但是不能視頻,等我一會兒。」

他跟服務生要了最近一家能夠提供電腦上網服務的咖啡吧的地址,然後不顧董耘和馮楷瑞錯愕的目光,獨自離開了:「我辦完事情給你們打電話……」

那地方很好找,就在兩條街以外,他進去的時候,剛好有客人用完電腦,他連忙走上去坐下來,點了一杯咖啡,便開始登陸自己的網絡賬號。

路星彗果然在線,於是他點了她的名字,輸入道:

「為什麼辭職?」

「因為上司對我毛手毛腳,而我實在不堪忍受了。」

「真該折斷那傢伙的手腕。」他有點義憤填膺。

「哈!」她打了一連串微笑的表情,「不過忘了告訴你,我上司是個女的。」

「……」他無語了。

「不過也好,反正我也受夠了貼標籤的生活。」

「貼標籤?」

「是啊,作為新人,不管你是學什麼的,都要從打雜開始做起。之前那幾個月我的工作基本上就是苦哈哈地穿著工作服給各種各樣的衣服貼標籤。」

「……就這樣你上司還要騷擾你?」

「什麼意思?」

「你又不是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參加各種時裝發布會或是party,而是穿著工作服貼標籤——不就是個女工?那樣你上司還要對你上下其手?」

「……你的意思是,她對我是真愛?」

高原想了想:「……也許吧。」

聽到他這麼說,路星彗非但沒有生氣,反而連續打了好幾排「哈哈哈哈」,他猜她是在電腦那頭樂翻了。

「那麼,你在家?」他又問。

「是啊,一個人在家。」

他放在鍵盤上的手指猶豫了一下,忽然有一種衝動想告訴她,他就在這裡,就在她在的這座城市裡。幾年來,他們沒有任何時候比現在更接近了。

「還有一件事想跟你說。」星彗又說。

「什麼事?」

「你保證不告訴別人?」

「嗯。我保證。」他一邊打字一邊笑,她還是像以前那樣容易輕信別人。

「昨天我辭職之後,打電話給我男朋友,」她頓了頓,「等我沮喪地回到家,卻發現他給了我一個大驚喜!」

高原忽然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但還是硬著頭皮迎合地問道:「什麼驚喜?」

「他向我求婚也!!!」她連打了三個感嘆號,以表示自己亢奮的心情。

但屏幕前的高原,卻有點笑不出來。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昨天馮楷瑞問他是不是還喜歡「那個女孩」的時候,他的確回答不出來。此時此刻,他並不覺得自己還喜歡路星彗,但聽到她這樣說,他心裡又覺得很不舒服。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遲疑地打了幾個字:「那你答應了嗎?」

她也是過了好久,才答道:「我當時很衝動地答應了,你知道,我還沒從剛剛失去工作的那種沮喪當中走出來,忽然出現一大束花、一個浪漫的燭光晚餐、一個深情的承諾……我好像沒有理由拒絕——更何況我很愛他。」

看著最後那幾個字,高原扯了扯嘴角,笑了。

是啊,何必要去糾結於他何時才發現自己喜歡她,何必在乎他們之間相隔萬里,何必拿自己去跟別人比較,又何必假裝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說到底,她愛的根本不是他,他想再多有什麼意義?

如果他們是相愛的,又怎麼會在乎這半個地球的距離?

所以,他忽然就想通了。既然襄王有夢,神女無心,那麼他跟路星彗,最好還是做一對互相吐槽卻也互相關心的朋友吧。

「但我今天一個人在家,又冷靜地想了想,覺得好像……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像缺少一種安全感。」她又說。

高原抿了抿嘴,輸入道:「也許是你對未來還缺乏安全感。在陌生的國度,尤其如此。」

「也許你說得對,」她說,「儘管我已經來了三年了,但始終覺得,這裡並不是我的歸宿,這裡沒有我想要的東西。」

「所以可能,你並不是對婚姻或者你男朋友缺乏信心,是對自己未來的生活缺乏信心。」

「那麼,高原,你告訴我,我該不該嫁?」

面對這棘手的問題,高原苦笑:「怎麼問我呢,我又不是你,怎麼可能幫你做決定。」

「也是……」

他看著屏幕上反覆出現「對方正在輸入……」,可就是沒有跳出任何話來。所以他想,她一定很猶豫吧,不管是婚姻,還是生活,甚至——僅僅是跟他聊這些話題,就讓她感到左右為難。

「星彗,」於是他說,「路是你自己要走的,沒有人可以幫你。可是我記得你是一個聰明又果斷的女孩,你應該知道,不論你選擇了怎樣的生活,都不能也不應該後悔。生命的本質就是不斷向前看。」

按下迴車鍵,他一下子靠在椅背上。他跟她,從來沒有聊得這麼深入內心。他微微皺起眉頭看著看著屏幕上那一小塊她的頭像照,儘管很小,但她好像,還是他記憶中那個生龍活虎的路星彗——不會被任何事情打倒的路星彗。

「不管怎麼說,謝謝你。跟我說了這麼多。我會好好考慮的!」

他遲疑了很久,還是對她說:「這麼多年的朋友,客氣什麼。」

她給了他一個面帶紅暈的笑臉。

那天下午,他們一直聊到傍晚,聊到路星彗說她要去做飯等紀寅浩回來吃。

走出咖啡吧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他一路雙手插袋,低著頭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紐約的秋天,景色很美,卻也寒冷,高原覺得秋風簡直是穿過他的毛衣和牛津布襯衫鑽到了皮膚裡。

董耘和馮楷瑞竟然還坐在露天咖啡館的座位上邊喝咖啡邊等他,即使兩人冷得直跺腳,即使整個露天座位上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但……他們就是毫無怨言地在原地等他。

高原站在路燈下看著他們,笑得眼眶也濕了。

那個周日一大早,表哥表嫂就開著車載著他們三個從長島出發去Verrazano

Narrows大橋。當別著號碼牌站在起跑線上時,高原忽然發現,自己竟然這麼期待出發的槍聲,因為他也很想知道,自己究竟可以走多遠。

那是他人生迄今為止最最難忘的一次比賽,因為這比賽的對手不是別人,而是自己。他在人群中奔跑,穿過陌生的大街小巷,仿佛在尋找他的那位生活在這座城市的朋友的足跡。

最後的最後,他倒在中央公園的草地上,看著天空,大口喘氣,累到精疲力盡,才把路星彗從自己的腦袋裡徹底趕走。

幾年之後的某個晚上,當路星彗喝醉了酒,耍無賴般地跟他說:「我不管你要負責……」

「?」

「那個時候……」她醉得連眼睛也睜不開了,「是你跟我說,做了決定就不要後悔……生命就要向前看……」

「難道我說錯了嗎?」他攤了攤手。

「就是因為你這麼說,我才決定嫁給紀寅浩的!」她大吼。

高原張著嘴,實在搞不懂她的邏輯——還是說,男人根本從來就跟不上女人的邏輯。

「那又怎麼樣?」他反問。

「所以現在我離婚了你要負責!」她蠻橫得可以。

高原想了幾秒鐘,然後波瀾不驚地回答道:「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