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番外1】紐約紐約(上)

  「去吧。」說這話時,剛過而立之年的馮楷瑞竟然還嘟起了嘴。

  「你能別撒嬌麼……」高原一臉嫌惡地看著他,手臂上都起了雞皮疙瘩。

  「去吧,去吧。」這傢伙總是有股子不依不饒的勁兒。

  「不去!」高原有點火大了。

  黑夜中,對面車道上駛來一部巨型集卡,碩大且亮到人瞎眼的車燈就如同是邪惡大帝索倫的巨眼一般,照在車內的兩人身上,讓他們不禁都皺起了眉頭。

  等到巨眼過去,眼睛一下子還無法適應黑暗,能看到的只是兩束相比之下暗了許多的車燈,其他的都隱入了巨大而深沉的黑暗之中。

  誰也沒再說話,高原早就放慢了車速,隨時準備踩剎車的樣子。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重新看到了公路兩旁的灌木叢、山坡和樹木……他輕輕地吁了口氣,然後發現身旁的馮楷瑞也是如此。

  黑暗中,高原不禁苦笑起來。

  他們是吃過午飯後從波士頓出發的,目的地是紐約。原本打算走一段84號公路再換95號,據說沿途有熱帶雨林和海景,結果進入康涅狄克州的時候他們走錯了路,沿著84號公路一直開了下去。一開始他們還以為方向不對,折騰了好半天,才明白這條路反而更快,只是沒了沿海風景而已。

  於是在沿途的加油站用美式漢堡包填飽肚子之後,他們重新開車上路。

  白天開車上公路就已經夠無聊了,更別提晚上了。黑漆漆的,讓人想起許多恐懼電影裡的場景。

  「去吧,」不知道過了多久,馮楷瑞又舊事重提,「明天上午去報名還來得及。」

  「不去。」

  「去吧去吧。」

  「不去不去。」對付橡皮糖最好的方法就是比他更橡皮糖。

  「你這人也太無趣了吧!」馮楷瑞開始抱怨,「不會主動結識新朋友,去同一家餐館的話也總是點相同的菜——怎麼會有你這麼boring又矛盾的人——喜歡冒險卻又從不嘗試新鮮事物!」

  「請問老兄你是第一天認識我嗎?」高原扯了扯嘴角,繼續專心開夜車。

  「好吧……」馮楷瑞也扯了扯嘴角,「我說董耘,你倒是說句話呀。」

  原來後排座上還坐著一個人,此時正仰著頭張著嘴,用呼嚕聲來回答馮楷瑞。

  「嘖……」這一次,高原和馮楷瑞同時露出嫌惡的表情。

  「話說我們帶著董耘這傢伙去住你表兄家會不會太打擾人家了。」馮楷瑞又問。

  「反正帶你去也一樣是打擾,不在乎多帶一個董耘。」 高原如實地聳了聳肩。

  「……」馮楷瑞在翻白眼。

  「不過這個表哥我自己也從來沒見過面。」

  「他住哪裡?」

  「長島。」

  「是『長島冰茶』的那個『長島』嗎?」

  「總不會是『長島冬奧會』的那個『長島』。」

  「你在紐約還有其他親戚朋友嗎?」

  馮楷瑞這句無心的問話,卻一下子讓高原打起了嗝愣:「有、有……沒有。」

  馮楷瑞轉過頭懷疑地看著他:「到底有還是沒有?」

  高原不自覺地摸了摸鼻子:「要找總是找得出來的,誰沒有一兩個認識的人在紐約……」

  「關係總不會比你那沒見過面的表哥近吧?」

  「啊……嗯。」此時此刻,他腦海里浮現出一個人的樣子。

  說起來,他有多久沒想到她了?……大概,是從他們漸漸少了聯絡開始吧。

  上一次跟路星彗那傢伙視頻電話還是大半年前的事情,那時候Yuriko忽然走了,他正失戀。那陣子他們大概連續通了兩個星期電話,但後來因為兩人都忙著畢業後找工作之類的事情,就也漸漸失聯。

  這次來美國玩,高原並沒有事先知會,因為他也不確定自己會不會去找她,又或者她很忙,根本沒空。所以「要、還是不要」這個問題,他一直沒去想。可是開著車從波士頓往紐約出發的路上,這個念頭卻時不時地竄進他腦海里。

  到底,要不要去看看路星彗那傢伙?

  「你該不會是有什麼前女友在紐約吧?」馮楷瑞忽然問。

  「……」高原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你的想象力可真豐富。」

  「不然你幹嗎一副欲言又止、欲說還休、欲迎又拒的樣子?」

  高原又好氣又好笑:「我承認,你成語底子不錯,行了吧?」

  「幹嗎每次一說到女人就這麼不乾脆。」

  「我哪有?!」他又白他。

  馮楷瑞一手拉著副駕駛位頂上的把手,看著他的側臉,問:「你該不會還在想著那個日本姑娘吧?」

  高原聽他這麼問,反倒坦然地一笑:「那倒不至於。就是覺得這段關係結束得這麼突然,總覺得還有什麼事情沒了掉似的。」

  「我看是你接受不了被人甩的事實吧。」

  「那你就小看我了,」高原扯著嘴角笑,「我被人甩也不是第一次了,而且相信這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不會吧……」馮楷瑞一臉不相信的樣子,「你不是挺討女人喜歡的。」

  「但這不代表所有女人都喜歡我。」

  「你也有吃閉門羹的時候?說來聽聽。」馮楷瑞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

  或許是因為折騰了一天有點疲倦,想要找點新鮮刺激的事情乾,又或者是開夜車太無聊了,總之,一向不太喜歡跟別人說心事的高原,竟然想了想,說:「那你先回答我,你有沒有吃過閉門羹?」

  「廢話。」

  「那如果我說了我的,你會不會說你的?」

  「嗯……好吧。我同意。」馮楷瑞常常開玩笑,也常常把嚴肅的事情說成玩笑似的。但以高原這種直來直去的個性,之所以跟他這麼圓滑又世故的人做朋友,是因為他很守信用,說一不二,答應過的事情也一定全力以赴。

  高原點點頭,把車速控制在九十碼,說:「如果有個女孩子,你跟她在喝醉了的情況下,在出租車的後座上激吻——呃,就是比熱吻更激烈的那種——但隔天她就對這事情決口不提,然後開始躲你,你覺得這算踢到鐵板嗎?」

  馮楷瑞想了想,問:「那前一天晚上你們幹嗎要在出租車上激吻?」

  「沒為什麼,酒精作用。」

  「你沒有說喜歡她,或是要追她?」

  「當然沒有!我又不喜歡她……」說到這裡,他先是頓了頓,然後補充道,「至少那個時候,不喜歡。」

  「那這算什麼踢到鐵板?!」馮楷瑞看他的表情像是被騙了一樣。

  「怎麼不算!」高原也看了看馮楷瑞,「要是、要是她隔天對我有表示……說不定我就……就……」

  「所以你是想說後來你愛上她了——當她表現得根本沒拿你當一回事,甚至開始躲你的時候,你才開始對她感興趣?哈!男人啊……真是賤啊……」

  高原額頭上有三根黑線:「別忘了,你也是男人。」

  「我是男人,但我沒你那麼賤。」

  「其實我也不是因為她不理我才……」高原繼續開車,黑暗中,隱約能看到不遠處的村莊,「而是後來有一天,忽然知道她有男朋友了,才覺得……」

  馮楷瑞笑了笑:「吃醋了?」

  「差不多吧……」高原腦海里浮現起兩年前的那一幕,「有個男人,走過來,低下頭,吻了她一下。她抬起頭,鎖骨深深地凹下去,像是……很期待那個人。然後,我忽然就很……坐立難安,心像被人狠狠地揪了一下。」

  馮楷瑞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兄弟,你知道嗎,你一下子變得這麼文藝腔——讓我覺得你很變態。」

  「滾!」

  「那你沒追她嗎?」

  「怎麼追?!」高原瞪他,「我隔得這麼遠,人家可就在眼前。肚子餓了能煮一碗陽春麵,頭疼腦熱的能端一碗熱湯出來——我能做什麼?打個電話說你熬一熬就沒事了?」

  聽到這些話,連馮楷瑞也不禁收起開玩笑的嘴臉,不勝唏噓地嘆了口氣:「也對。」

  「你有沒有跟她說過你喜歡她?」過了一會兒,馮楷瑞又問。

  「說了幹嗎?沒事找事?弄不好朋友也沒得做,犯得著嗎?」他又白他。

  「那……」馮楷瑞眼珠轉了轉,「你這不就是暗戀嗎?你高原也會做暗戀別人的事情?!」

  「……」他任他說,沒有還嘴。

  又過了一會兒,黑暗之中,馮楷瑞忽然問:「你喜歡還喜歡她嗎?」

  聽到這個問題,高原不禁怔了怔,他都沒敢自問,老馮這傢伙卻替他問了。他輕咳了一下,換了個開車的姿勢,舒展開身體,又調了調座椅的高度,才答道:

  「不知道,我沒想過。」

  「那就是還喜歡。」馮楷瑞幫他下結論。

  「那也不見得,」高原苦笑,「其實喜歡不喜歡的……我覺得只是一種一時的感覺,就算跟以前那些女朋友在一起,我也不能說我時時刻刻都很喜歡她們。只有當我見到了,我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還喜歡她。而且有時候我會覺得,女人啊、感情什麼的,對我來說並不是那麼重要。」

  馮楷瑞沒有反駁,也沒有附和,聽到他這樣說,只是淡淡一笑:「也許吧。很多時候男人在學業事業或者其他事情上找到的成就感要遠遠大於感情和女人。」

  「……」

  「但是,我始終覺得,如果一個男人沒辦法有良好的、穩定的感情和關係,是沒辦法真正感到快樂的——所謂家和萬事興嘛。先要成家,才能立業。」

  「我根本沒想過什麼結婚好吧……」高原說,「我甚至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會不會有我能夠忍受她,她也能忍受我的女人。」

  「這個問題……好像一下子又上升到了哲學層面了。」

  「反正男女問題很麻煩,我覺得與其花時間想這些有的沒的,還不如想想怎麼賺錢吧。」

  馮楷瑞看著他,右手依舊拉著頭頂的把手:「我不知道原來你是一個對感情這麼悲觀的人。」

  高原抬了抬眉毛,沒再說下去,而是問:「那麼你的故事呢?」

  馮楷瑞擺手:「我的故事跟你這個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

  「!」高原轉過頭瞪他,警告他要記得剛才的承諾。

  「好吧,」他聳了聳肩,「也就是我在夜店碰到個姑娘,跟她睡了一夜,然後第二天醒來之後她就不見了。過了幾天她又來找我,叫我再陪她出去玩一個星期,我看她長得好看就陪她去了。回來之後她又消失了。結果隔了一段時間我在報紙上看到她結婚的照片,原來她是某個大人物的女兒,嫁給了另一個大人物的兒子,就這樣。」

  說這話時,馮楷瑞始終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你唬我是吧?」高原義憤填膺,「我都跟你掏心掏肺了,你竟然編個故事來唬我?!」

  「沒唬你,是真的。」馮楷瑞一臉無辜。

  「滾!」

  「我可以發誓~」他的表情像是比竇娥還冤。

  「你給我滾!」

  「我不滾……」

  「到了長島你自己去找地方住,我不管你了。」高原放下狠話。

  「你表哥家裡有幾個人?」馮楷瑞卻問。

  「關你什麼事?」

  「問問看嘛。」

  「四個。」

  「表哥表嫂再加兩個小孩?」

  「嗯……」

  「侄子還是侄女?」

  「雙胞胎侄女。」

  「啊,一定很可愛。」

  「關你屁事!」

  「你買禮物給她們了嗎?」

  高原想了想,說:「沒有。」

  「我有!」馮楷瑞從背包裡拿出兩個塑封起來的吹泡泡機,「所以你得帶我去,我還是派得上用場的。」

  「……」高原錯愕地看了看他,最後翻了白眼,「相信我,你的禮物她們不會喜歡的。」

  「哈!我告訴你,我有八個侄子侄女,對小孩子很有經驗,他們全都非常非常喜歡——泡泡機!」

  「但我侄女不喜歡。」他淡定地說。

  「你根本沒見過她們!」

  「就算這樣她們也不會喜歡泡泡機。」

  「為什麼?!」

  「因為,」高原冷笑著說,「我表哥已經五十幾歲了,兩個雙胞胎侄女只比我小五、六歲。」

  「……」馮楷瑞張了張嘴,手裡的泡泡機掉落下來。

  「什麼?」董耘忽然從後排座上跳起來,嚇得高原和馮楷瑞同時倒吸一口冷氣,車子在高速路上扭了扭,「你有兩個二十幾歲的雙胞胎侄女?!怎麼不早說,那我今天就穿白襯衫不穿米老鼠T恤了!」

  84號公路上,有一輛銀色的休旅車在行駛著,攀上一個斜坡之後,在漆黑的曠野中,遠處忽然出現了一片燈光。

  那裡就是……被稱為紐約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