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最後一束米迦勒雛菊(下)

  午夜十二點,打開收音機,立刻傳來非常有節奏感的音樂,高原記不得名字,只知道最近常常在電台裡聽到:

  「Robert's got a quick hand.

  He'll look around the room,

  He won't tell you his plan.

  He's got a rolled cigarette,

  Hanging out his mouth he's a cowboy......」

  高架上的車非常之少,橘色的路燈下,到處是飛馳而去的車輛。當然,他也是其中之一。

  快要到閘道口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沒有下去,又繼續開,然後上了去機場方向的岔道。他有一個習慣,如果心裡悶,或是壓力大,就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開著車,去機場兜一圈。他說不清楚為什麼會有這種習慣,也許這就是留學生涯帶給他的後遺症——讓他徘徊於離開和到達之間,又愛又恨。

  每一次去機場,都是一場離別,卻又同時是一個新的開始。每一次從機場回來,都是一種回歸,卻也是一種結束。這樣的來來往往,帶給他的是迷惘和惆悵,也是憧憬與希望。

  他想,或許正是如此,他才會在感到壓力或不知所措時,來往於機場和家之間,就仿佛是一場安靜的蛻變儀式。

  路星彗去了香港三天,他們很有默契地,誰也沒有聯繫誰。說愛一個人也許不難,可是要怎麼守住愛,卻是一個複雜的問題。

  昨天晚上下了班跟董耘和馮楷瑞一起喝酒,馮楷瑞問他,這麼多年來,是不是一直在等路星彗。他立刻搖頭。

  他沒有等她,一點這樣的意思也沒有,如果要說等,他是在等一個時機,等自己變得成熟了,等一個恰好在他成熟時出現的人——可以是任何人——但巧合而幸運的是,那個人是路星彗。

  可是接下來呢,要結婚嗎?

  他想過,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不再害怕,而是渴望有屬於自己的家庭。可是路星彗呢?在經歷那樣一場痛苦的「洗禮」之後,她還願意踏入圍城嗎?

  直覺告訴他,她不想,至少現在不想。

  可是也許,她又不是他想的那樣……

  有時候愛一個人,會變得小心翼翼,就好像他,性格是這麼乾脆直接,可是碰到路星彗,又會顯得猶豫不決。他不敢問她,不是怕得到什麼答案,而是怕引起她的反感,他想要的,是一段坦然、舒服的關係,不希望有懸而未決的問題困擾著彼此。

  於是他選擇沉默,就像當初一樣,安靜地等待命運的判決。

  所以其實,從本質上來說,他竟是一個被動的人。他會強吻路星彗,會逼她跟自己上床,卻不懂得要怎麼確定她是不是願意嫁給他。

  手機響了,他把收音機音量調輕,接起來。

  「喂?」路星彗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疲倦。

  「嗯,」高原扯了扯嘴角,「什麼時候回來?」

  「明天上午。」

  聽到她這麼說,想到她那張笑臉,他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來:「要我去接你嗎?」

  「不用啦,我們自己會坐車回來的。你在幹嗎?」

  「你猜。」

  「在兜風?」竟被她猜中了。

  「嗯,」他故意笑著說,「身旁還坐著一個辣妹呢。」

  他把她上次落在他車裡的粉色小豬玩偶從後排座上拿過來,擺在副駕駛位上。

  「我已經連著三天在看辣妹和帥哥了,別跟我提辣妹,我要吐了。」

  「你不害怕嗎?」

  「怕什麼?」

  「怕我背著你偷吃啊。」這話一說出口,高原就有點後悔,因為這仿佛是在揭路星彗的傷疤。

  但電話那頭的她只是頓了頓,然後笑著說:「怕什麼。我這麼年輕美麗溫柔大方,不怕找不到好人家吶~」

  「這位大姐這麼有自信啊。」他虧她。

  「嗯,」她回答地斬釘截鐵,「連你這種黃金單身漢我都能釣得到,其他的不在話下。」

  高原吃吃地笑起來,同時聽到電話那頭傳來J嫌棄的怪叫:「路星彗!你要說這些肉麻的話能不能等回到酒店你自己一個人在房間裡說個夠?!」

  星彗也笑起來,大方又不造作。

  「你快回來吧,」最後,他說,「再不回來就要出大事了。」

  「什麼大事?」星彗錯愕。

  「樓下管理員會以為我被你甩了呢!」

  「……」

  周五一早,高原是吹著口哨進辦公室的,秘書連忙狗腿地端了一杯咖啡進來,說:「老闆,今天晚上我有朋友結婚,所以我能不能不加班啊……」

  「準了。」事實上,他還打算上午開完會就請假回去。

  九點半一到,他就帶著資料和咖啡去會議室了,其他部門的同事大部分都到了,這是年末的月會,通常是布置農曆年前的工作,所以比較重要。

  高原把手機調成靜音,然後開始整理資料。行長一到就開始開會,按照順序高原是第三個匯報工作,但因為其他部門的同事臨時要去機關開會,所以他被調到最後。會議的內容很多,開了足有三小時,等到行長說散會的時候,高原抬頭一看掛鐘,已經快一點了,於是拿出手機,想叫秘書給他訂個外賣。可手機一拿出來,卻發現屏幕上顯示有二十八通未接電話。

  他詫異地皺了皺眉,打開查看,驚訝地發現除了幾個不知名電話之外,其餘有二十四通全部是路星彗打的!

  他連忙撥回去,結果她卻關機了。

  高原愣在原地,有點不敢相信,又反覆撥了好幾次,發現還是關機。他定了定神,開始撥J的手機號碼——竟然也是關機!於是他的心緒忍不住有點亂了。

  她打那麼多通電話給他,想必是有急事,可是現在又關機……他衝出會議室,奔進自己的辦公室,衝秘書喊:「快幫我查新聞,今天早上香港回上海的飛機有沒有出什麼事?……還有機場!浦東虹橋有沒有什麼新聞?」

  秘書怔怔地眨了眨眼睛,連忙坐下來開始查,連組裡其他同事也紛紛打開網頁,開始查詢。過了幾分鐘,秘書疑惑地說:「好、好像沒有關于飛機和機場的新聞嘛……」

  「經理,」同組的同事問,「你是不是收到了什麼消息?難道有空難?」

  高原心亂如麻,來回踱了幾步,然後一言不發地回自己房間拿了外套就往外走:「我今天不進來了。」

  他開著車,向路星彗家的方向駛去,一路上仍在不停地撥打她的電話,得到的回答始終是關機。他又開始打她家裡的電話,也沒人接。於是他腦袋裡不由自主地開始閃現各種可能性,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慌亂。

  到了目的地,他把車往樓下空地上一停,顧不得保安的阻攔,乘電梯上去打開她家的門——發現她果然沒有在家。

  高原深吸了一口氣,站在她家空盪蕩的客廳中央,一籌莫展。那一刻,孤獨和恐懼包圍了他……

  不知道過了多久,手機響了,他連忙接起來。

  「高原哥?」

  「……」他皺了皺眉頭,一時之間想不起是誰,可又覺得很熟悉。

  「我是馮楷誠。」

  「哦……」他忽然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嗯,」對方有點吞吞吐吐的,「那個……路星彗現在在我這裡。」

  直到這一刻,高原一直懸著的心,稍稍放了下來,但他立刻又開始煩躁起來:「……你說她在哪裡?」

  「在我這裡,」馮楷誠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地補充道,「哦,我是說在醫院裡。」

  高原的心又被提了起來:「她在醫院幹什麼?」

  「嗯……」電話那頭的男人口氣有點不確定,像是在考慮要不要告訴他真話。

  就在高原僅存的那一點點耐心就要被用光的時候,馮楷誠終於說:「她受傷了……」

  「受傷了?!」高原錯愕,「傷了哪裡?嚴不嚴重?」

  「嚴……倒是不大嚴重,」他頓了頓,又補充道,「也就手骨折了而已……有沒有腦震盪還在查。」

  「……」高原覺得自己簡直要瘋了,骨折、腦震盪還不嚴重?!

  「她說她手機壞了,沒辦法聯繫你,所以叫我給你打個電話,現在她正在裡面做核磁共振。」

  高原轉身就往外走。進了電梯,他強迫自己沉著氣,問:「她怎麼受傷的?」

  「嗯……」電話那頭遲疑著沒有回答。

  「馮楷誠?」高原的聲音平靜卻充滿了警告的意味。

  「具體情況你得問她,不過據我所知,」他咽了咽口水,「她是跟人打架受的傷……而對方還是個男人……」

  「……」高原的火一下子就上來了,在電梯裡大吼道,「媽的!打她的人抓到沒有?!看老子過來怎麼收拾他!」

  「這……」馮楷誠乾笑了兩聲,「人家也好不到哪裡去,鼻梁骨被她打斷了。」

  「……」

  高原火冒三丈地衝到醫院,根據馮楷誠的指示找到了核磁共振室,遠遠的,在走廊上他就看到了站在門口正跟馮楷誠說話的路星彗。

  高原什麼也沒說,走過去一把把她抱在懷裡,恨不得把她融進自己的身體裡。

  「你嚇死我了……」他原以為自己會狠狠罵她一頓,或是乾脆粗暴地吻她,可是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自己能做的只有擁抱她,好好地、完整地擁抱她。

  路星彗也沒有說話,安靜地靠在他的懷抱裡,用一隻手抓著他背脊上的襯衫,仿佛很安心。

  他們就這樣擁抱在一起,緊緊地,密不可分,在這熙熙攘攘的醫院長廊上,似乎再也沒有其他人……

  高原閉上眼睛,吻她的額頭,在她耳邊喃喃地說:「是我不好,沒有接到你的電話,對不起……可是你要是有什麼事,我真不知道……」

  他忽然說不下去,喉頭很緊,連聲音也發不出來。

  他這才發現,他是這麼愛她!比他以為的,比他告訴她的都要多!

  路星彗抬起頭看著他,他這才發現她的右手纏著白色的紗布,臉上的表情,像是劫後餘生一般。他一下子又心疼又感動,一股強烈的保護欲涌上心頭,要是他在的話,絕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她!

  「那個打你的人呢……」高原咬牙切齒。通常情況下,他是個有教養的人,但這不代表他不會使用武力。

  「他……」

  路星彗才說了一個字,就聽到走廊不遠處J叫了一聲:「星彗!……」

  她轉過身看著J,然後三步並作兩步衝過去,兩人抱在一起,抱頭痛哭起來……

  「……」高原只覺得自己頭頂上的三根黑線簡直壓得他抬不起頭來。

  馮楷誠還不忘在一旁拍了拍他的肩膀,風涼地說:「想開點,至少她沒有腦震盪。」

  早晨八點鐘,高原走進病房,輕輕拉開路星彗的床簾,發現她還在睡覺。便輕手輕腳地把帶來的禮物放在她床頭櫃上,然後坐在床沿上,等她醒。

  昨天下午,後來是他走過去一把把路星彗和J扯開的,要不然這兩個人還不知道要在醫院走廊上丟人現眼到什麼時候。

  「那個打你的人呢?」他火大地問。

  「好、好像在樓下急症室……」她老實地回答,「不過他沒打到我。」

  「?」他皺眉,「那你手怎麼骨折的?還有腦震盪!」

  「呃……」路星彗這傢伙慌張地看了J一眼,然後說,「手骨折是因為打他臉打得太狠了,腦震盪是因為手骨折很疼,往後退的時候摔倒了……」

  「……」高原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那你為什麼跟人打架?」

  只要她說出一個對方惹到她的理由,他就衝下去把那傢伙揍一頓!

  星彗又看了J一眼,才說:「因為他劈腿,而且還是個人渣。」

  高原又皺起眉:「……那人是誰?跟你什麼關係?」

  「不是我,」她立刻理解了他的意思,擺了擺左手,「那個人是……J的男朋友。」

  「是前男友!」J立刻義憤填膺地說,「今天上午我跟星彗一起回來,我感冒了,所以她送我回家,結果發現那個人渣帶著了別人在我家鬼混,我當時很氣,就叫他們滾,結果那傢伙惱羞成怒竟然要上來打我——幸好星彗及時出手相助。」

  「那是一定的啊!他塊頭那麼大,你又病著,根本還不了手!」她體內的英雄主義萌芽再次爆發出來。

  「星彗,」J感動地攬住她,「沒有你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哪裡的話,」後者很有義氣地拍了拍J的肩膀,「我們是好朋友嘛……」

  「這麼說,」就在兩人為彼此真摯的友誼感動得一塌糊塗的時候,高原挑了挑眉,「搞了半天,你是『英雄救美』嘍?」

  「這……這……」路星彗扯著嘴角,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高原鐵青著一張臉,轉身就走。

  「喂!等等……」路星彗連忙追上來。

  他一邊走一邊說:「你去『英雄救美』好了,還打給我幹嘛?」

  「因為我當時腦子裡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你……」她跟在他身後說。

  他怔了怔,卻沒有停下腳步。

  「猴子!」

  「……」

  不過後來,他當然還是投降了。

  高原有哪一次不是輸給路星彗的?

  晚上她要留院觀察,他坐在床邊上陪她睡覺。

  「我好想睡在你那張大床上。」她把他拉過來,在他耳邊說。

  「那等出院了我接你去。」他笑笑地說。

  「我想在床上吃爆米花。」

  他通常是不準她在他的床上吃東西,不過麼……

  「好。」他點頭。

  「吃完還要玩你的遊戲機。」她繼續說。

  「行。」他簡直千依百順。

  路星彗眯起眼睛說:「那我能再吃一桶雞翅嗎,然後用吃過雞翅的手去握你的遊戲機手柄?」

  「……不行。」高原額頭上的青筋跳地有點突兀。

  她聽到他這樣說,沒有佯裝生氣,反而笑起來:「太好了,你是一個有原則有底線的人,這樣我就放心了……」

  這什麼跟什麼啊?

  他覺得好笑,卻也有點……窩心。

  「好了睡吧。」他哄她。

  「嗯。」她真的閉上眼睛,認真地睡覺。

  ……

  此時此刻,高原坐在床沿上看著路星彗,只希望她一夜無夢,睡個好覺。

  過了一會兒,路星彗睜開眼睛,看到是他,露出一絲微笑。

  她抬頭看了看床頭櫃上的那一團紫色,又眨了眨眼睛,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是你買的嗎……米迦勒雛菊。」

  「不是我還有誰。」他故意凶巴巴地說。

  「你記得……」她笑起來。

  怎麼會忘記呢?她上次住院的時候說過的。

  她看到花束似乎很高興,但過了一會兒,又抿了抿嘴,說:「我想我以後不會再喜歡這個花了,要不然你以後還是送我香水百合或是紅玫瑰吧,或者乾脆什麼也別送了。」

  「為什麼?」他看著她,輕聲問。

  「……」她嘟嘟囔囔地答不上來。

  「因為米迦勒雛菊是你跟紀寅浩婚禮那天的生日花嗎?」他一臉雲淡風輕,「而且花店老闆告訴我花語是『夫妻愛』。」

  「……你都知道啦,所以我說我以後不會喜歡了。」她垂下眼睛。

  「你喜歡就喜歡吧,為什麼非要不喜歡,」他笑起來,「而且這是花店的最後一束米迦勒雛菊。」

  「啊……」星彗詫異地看了看那束花,似乎明白了它的珍貴。

  「喂,其實,」高原伸出左手,輕輕地握住路星彗的右手,「我不介意你還記得九月八號這一天……」

  「?」

  「因為,」他笑容可掬,眼神像陽關一樣溫暖,「我就是那一天愛上你的。」

  說完,他牽起她的手,在她無名指上輕輕地印下一個吻。

  《最後一束米迦勒雛菊》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