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其實……」絮絮叨叨地講了一大通之後,星彗吸了吸鼻子,「愛情也有卑鄙的一面是嗎。」
馮楷誠眯起眼睛,口氣有點差:「你是來跟我炫耀的是吧?」
「怎麼會!」她錯愕地睜大眼睛,「只是好久沒見面,順便來看看你……」
馮楷誠穿著一身白大褂,翻著白眼:「我還沒說呢,路星彗小姐,你到我腦外科來看感冒是想怎麼樣?你覺得我每天上班都在玩是不是?」
「這……」星彗眨了眨眼睛,「反正都是醫院,反正都是醫生嘛,也差不多啦……」
「我要是在系統裡下單給你開感冒藥是要被人笑死的你懂不懂?!」馮醫生真的有點抓狂了。
「……」
這時候,有人敲了敲門,馮楷誠隨手拿起一張X光片放在燈板上,像模像樣地指著說:「你腦瘤已經被確診是惡性的,而且惡化得很快,最多隻能活三個月……」
「……」星彗覺得自己頭頂有三根黑線不斷下降。
開門進來的是一個很年輕的實習醫生,一臉稚嫩,大約是聽到了馮楷誠剛才說的話,所以愣了愣,才說:「師兄,主任請你抽空去一趟。」
「哦,」馮楷誠點頭應道,「我看完這個病人就去。」
趁著實習醫生還沒走,星彗故意問:「那馮醫生,我能不能開刀?」
「行啊,」馮楷誠漫不經心地說,「不開刀的惡化幾率是99%,開刀的話能夠降低到98%,也不失為一種很好的選擇。」
「……」星彗想讓嘴角不要抽搐,但就是沒辦法。
實習醫生關上門,退了出去,在門被完全關上的一霎那,星彗仿佛看到了一抹極其同情與惋惜的目光。
「你們醫生還真是一群可怕的人……」星彗咬牙切齒。
「知道就好,所以,」馮楷誠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對我好一點,沒事別來惹我。」
她嘆了口氣,說:「那我給你介紹女朋友還不行嗎?」
馮楷誠眼珠轉了轉:「什麼樣的,說來聽聽。」
「呃……這個……」星彗又開始冒冷汗,「暫時還沒有合適的人選。」
馮醫生倒也沒說什麼,只是用刀鋒一樣銳利的眼神掃了她一下。
沉默了一會兒,他忽又嘆了口氣:「不知道為什麼,我好像從一開始就很清楚地了解到愛情的卑鄙。」
「?」
「因為『愛』這種東西,免不了是自私的,人啊,不願意傷害自己的話,就只能去傷害別人。」
「我希望誰也不要傷害。」
馮楷誠笑了笑,流露出一種跟他的年紀不太相符的老成:「你的想法呢,是好的,可現實是,有愛就意味著有傷害,這兩者是密不可分的。」
「……」
「這世界上,人格再高尚的人,也或多或少做過卑鄙的事,傷害過別人。看一個人是否成熟,就是看他是否會在明知傷害別人的情況下還要去做這件事。」
「所以愛必定有卑鄙的一面?」
「嗯,」馮楷誠點頭,「可是你要記得,一個卑鄙的人是不會覺得自己卑鄙的,只會找不同的理由和藉口來掩蓋自己的自私自利。而一個坦蕩的人,會承認自己的卑鄙,也會心懷愧疚,會想方設法彌補,所以關鍵是……他是個怎樣的人。」
星彗看著馮楷誠,像是想從他那張波瀾不驚的臉上讀出點什麼。但最後,她只是微微一笑,說:「你啊,不要老是小孩扮大人,說些跟年齡不相配的話,偶爾也弄一副『小可愛』的樣子給姐姐看看嘛……」
說完,她好笑地伸手要去摸他的頭,卻被他毫不客氣地一掌拍開了。
馮楷誠起身說要去主任那裡,順便送星彗出去。兩人在醫院走廊上分手的時候,他忽然看著她說:
「喂,要是……沒有高原哥的話,你會接受我嗎?」
星彗眨著眼睛想了想,故作輕鬆地答道:「不會吧。我說過我接受不了年紀比我小的。」
馮楷誠挑了挑眉:「虛偽的偏見。」
她微笑著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的評價,然後轉過身,揮了揮手,向走廊的另一頭走去。
「路星彗,」他遠遠地叫住她,隔著一條不長不短的走廊,對她說,「你腦子裡的那個『腫瘤』,要盡快想辦法拿掉,那樣才能好好活下去。」
「哦,」她轉過身,說,「好……」
下午回到公司,星彗捧著熱騰騰的柚子茶,坐在座位上發呆。感冒的癥狀越來越嚴重,就算吃了感冒藥也沒見有多少好轉,反而倦意襲來,讓她腦袋裡塞滿了漿糊。
於是四點的時候,她決定跟J告假回家。
「你怎麼老在最忙的時候給我添亂!」J大吼。
「這……」星彗愕然,「誰叫你把中央空調溫度調這麼高,害我感冒。」
「……」J一副啞巴吃黃連的表情,「好吧好吧,你滾回去好好休息吧,等身體好了再回來給我做牛做馬。」
「是……」星彗扯著嘴角從J的辦公室出來,收拾完東西,就開車回家了。
回到家,才發現自己連洗澡的力氣都沒有,隨便換了一套睡衣,就鑽進暖暖的被子裡,睡了個天昏地暗。
等到一覺醒來,出了一身汗,嗓子又乾又啞,頭卻還是昏沉沉的。
放在枕邊的手機響了,是高原打來的。
「在加班?」他有點喘,估計又在運動。
「沒有,」星彗喃喃地說,「生病了,在家睡覺……」
「病了?」電話那頭的口吻有點詫異,「什麼病?」
「還能有什麼病,」她軟軟地說,「就感冒啊……」
「發燒嗎?」
「應該沒有吧……」她答得有些遲疑。
「……」
「喂,猴子,」她難得跟他撒嬌,「我餓了,能不能給我買點吃的……」
「哦,」他的聲音有點悶悶的,「知道了。」
說完,就掛了電話。
於是她丟開手機,閉上眼睛繼續睡。
這一次,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又回到了紐約。她和蔣謠在學校附近的街區租了一個不大不小、不新不舊的房子,就在公寓樓的頂樓,客廳外面就是一個大露台。她躺在露台的沙發上喝酒,看著滿天的星星,風吹在她臉上,暖暖的。
然後有人從後面拍了拍她,她回頭看,是紀寅浩。他端著一碗陽春麵,熱氣騰騰,上面還加了一根她最愛的魚腸,她好高興。可碗還沒到她手裡,紀寅浩就拿走了,她看著他的背影,心裡別提有多失落了,於是拼命叫道:
「快給我拿回來,我要吃的……我好餓……」
有人摸了摸她的額頭,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發現竟然是高原。
「……」星彗怔怔地看著他,問,「我到底是在做夢還是……」
高原身上還穿著運動服,沒好氣地拍了一下她的額頭,說:「你這個讒鬼,我已經在煮面了,馬上有得吃。」
啊,原來那個夢是假的,而高原,卻是真的。
過了一會兒,高原果真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面進來,面的最上面放的不是她愛吃的魚腸,而是午餐肉。
星彗坐起身,靠在床頭大口吃起來。
高原在一旁苦笑:「你是有多久沒吃東西了?」
她根本沒空回答他。
等到碗見了底,她才滿足地嘆了口氣:「你知道嗎,剛才我做夢也夢到自己要吃面。」
「是啊,」他用毛巾幫她擦掉額頭上的汗,「還說夢話呢。」
「說什麼?」她警惕地看著他。
「說『我要吃、我要吃』!」
星彗舒了口氣,還好沒開口叫紀寅浩的名字,要不然……
「怎麼感冒了也不跟我說。」他瞪她。
「忘了嘛……」她辯解道,「等到發現嚴重的時候,已經是今天早上了。」
「去過醫院了?」
「嗯。」
「怎麼不叫我陪你去?」他坐在床邊,又摸了摸她的額頭,才放心地垂下手。
「你那麼忙……」事實是,她的確沒想要他陪她去。
因為她覺得,一旦連去醫院也要他陪著,那她就徹底離不開他了。
高原看上去有點不高興,卻什麼也沒說。
「放心吧,醫生說只是普通感冒,馮楷誠也說沒事。」
「你去見馮楷誠了?」高原立刻問。
「呃……對、對啊。」她怎麼忘了這一茬。
高原眯起眼睛看著她,眼神看上去很危險。
「不過他對你評價很高。」她連忙說。
「他說什麼?」
「他說……他說……」星彗回想著早上馮楷誠的那些話,「其實他也沒說什麼,只不過聽說你在追我,就偃旗息鼓了。」
高原抬了抬眉毛,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我什麼時候說要追你了。」
「……好吧,你沒有,」她投降。伸出手抓著他的大手,在他手心畫圈圈。
「路星彗,」高原沉默了一會兒,才握緊她的手,說,「你對付男人可真有一套……」
星彗笑著搖頭:「不行不行,我對付其他男人不行,也就對付對付你還可以。」
高原臉上那張硬梆梆的面具終於融化了,露出裡面那個真實而溫柔的面孔。
「要我陪你睡嗎?」他湊過來,在她耳邊說。
「那你先去洗個澡。」
他多半是接了她的電話就趕來了,連澡也沒洗,渾身臭烘烘的。
「好。」說完,他開始脫衣服,沒幾下就露出肌肉線條硬朗的上身。
「你幹嗎……」星彗抑制住自己有點激動的心情,問道。
「洗澡啊,」他一臉無辜的表情,「洗澡總要先脫衣服吧。」
說完,他起身,把褲子也脫乾淨,毫不避諱地在她面前赤裸地走進浴室。
「這傢伙……」星彗摸了摸有點發燙的臉頰,有點心猿意馬起來。
第二天早上,星彗是被熱醒的。一是因為房間裡開了一點暖氣,二是因為高原用他自己緊緊地把她包裹起來,想不出汗都不行。
「我的腿……」星彗動了動右腿,已經麻木得沒有知覺了。
高原動了動身體,換了個姿勢,卻還是照樣睡。
「高原!」她大吼一聲,終於把人給叫醒了。
「怎麼了……」高原騰出一隻手來揉眼睛。
「我快被你壓死了!」再下去,她連吼的力氣也沒有了。
高原定定地看了她幾秒鐘,說:「哦。」
然後,又摟住她繼續睡。
救命啊……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星彗終於擺脫了高原,但是因為太用力,在好不容易抽出手臂的同時,她被一股反彈力甩下了床。
「咚」的一聲,她的頭撞上床頭櫃,疼得她齜牙咧嘴,等到她爬起來,高原卻只是閉著眼睛伸手過來在她頭上摸了摸,含糊不清地說:「怎麼這麼不小心……」
星彗眯起眼睛看著眼前這張俊臉,深深吸了口氣,一躍而起,撲到他身上,掐著他的脖子說:「我讓你再睡……」
高原一掌過來就把她掀翻在床上,然後這位老兄一邊摸著脖子咳嗽一邊無辜地吼道:「你瘋了?一大早不好好睡覺想幹嗎……」
天啊!星彗捂著頭想,要瘋了的人是她吧!!!
「還疼嗎?」暖風從出風口吹出來,發出突突突的聲音,很溫暖。不過,卻不如高原臉上的表情溫暖。
他此時正戴著他那副只有在家裡才會戴的大黑框眼鏡,樣子很八股,也很搞笑。他輕手輕腳地把OK繃貼到星彗額頭上,嘴角的微笑討好又……討打。
「喂,」他的臉湊過來,在她耳邊說,「真是我把你踢下去的?」
「嗯。」星彗一向很有說謊的天賦。說完,她還故意嘟起嘴,一副委屈到不行的表情。
高原眼珠轉了轉,像是不大相信,又不得不相信。他伸手從後面抱住她,說:「那我要怎麼跟你賠禮道歉?」
星彗用力吸了吸鼻子,說:「我要吃糖醋小排。」
「好。」他看著她,笑得很開心,透過鏡片,那一向充滿魅力的眼睛裡,有一種沒有道理的溺愛。
「你睡吧,」他把她按到枕頭上,親了一下,蓋好被子,「我去買菜。」
說完,他轉身要走,星彗卻一把拉住他,不說話,只是看著他。
「?」
「高原你幹嗎對我這麼好?」這句話,不知道在她心裡藏了多久,她很想聽他回答,卻又怕他不答。
高原微微一笑,伸手扣住她的手指。
「你這樣我怎麼……怎麼……」她看著他,忽然就哽咽了,「這大半年以來,我已經很努力讓自己不要愛上你,不要依賴你,但你這樣……我怎麼……」
他伸出另一隻手,輕輕摸了摸她的臉。
「我很怕,」她啞著嗓子說,「我怕我愛你,習慣你,離不開你,可是最後你又不愛我、拋棄我……」
終於,她再也無法自抑地大哭起來。她用臉去蹭他溫暖的掌心,仿佛只有這樣才能確定他不會離開她。
高原卻只是微笑,用手指抹掉她臉頰上的眼淚,沒有任何安慰、沒有任何諾言,有的只是他平靜而溫暖的微笑。
星彗哭著撲到他懷裡,摟住他,說:「你這時候不是應該說你會『愛我一生一世』嗎?」
高原笑出聲,也緊緊地摟住她,說:「如果我說,你相信嗎?」
「……」不會。
即使她願意相信,也不敢再相信。
「你啊,從小脾氣就倔,」他抱著她,口吻是那麼從容且坦然,「愛面子,又愛逞強,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可一碰上什麼事,心裡難受得要死,嘴卻比誰都硬。」
「……」
「離婚這件事,也算你人生迄今為止最大的挫折。你來找我喝酒,我知道,那是你再也撐不下去了,在那之前,你大概就是一個人默默地難受、掉眼淚吧。」
星彗的眼睛再次模糊了,手指不自覺地揪著他的襯衫。
「我當時就想,你碎掉的心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補好,補好了也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不過還好,」高原笑了笑,「比我想象當中好,也就是比以前任性一點、潑辣一點,但你那種堅強勇敢的個性還是沒變。你上次不是問我愛你什麼嗎?其實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可能對我來說,你最吸引我的,是那種無論在什麼時候都願意面對挫折和失敗的勇氣,就算再
痛苦,你也知道自己總有再站起來的那一天……好像跟這樣的你在一起,無論以後再遇到什麼,我都不會害怕。」
星彗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男人。
他並不體貼人,也很少哄女人;他有點大男子主義,凡事有他自己的原則;他錯了總是嘴硬不認,沒錯卻會軟言求饒;他沒有耐性,可對於真正重要的東西,他卻比誰都沉得住氣……
他就是這樣一個,也許對別人來說無關緊要,對她來說卻這麼重要,重要到她沒了他就不行的人。
「我愛你。」沒有多餘的話,她只是說了她想說的,然後,便吻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