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愛的卑鄙與坦然(中)

路星彗啞然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

他們認識有多久了?超過二十個年頭了吧……

可直到這一刻,她才真實地感到,高原是愛她的。

這樣說很卑鄙,因為這種「真實」是通過傷害、欺騙另一個女孩而得來的。可是……她就是忍不住瘋狂地想,他是愛她的。

「別問我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是不是想著你,」他伸出食指,指著她的鼻尖,「絕對沒有!」

「……」

「我可以很坦蕩地說,我沒有把她當作你的替身——如果是這樣的話,我都要懷疑自己的人格了。但坦白說我會追她,會跟她在一起,是因為她的側臉很像你。你不是問我愛她什麼嗎?答案就是……」他有點侷促地低下頭,雙手插袋,「我其實不愛她。我愛的大概是那種跟她在一起的感覺,那讓我覺得不孤單。」

高原就這樣叨叨絮絮地訴說著,在星彗看來,簡直像一個孩子氣的老頭。可她心裡有一部分忽然就溫暖起來,柔軟起來。

她抬起頭,指著照片,故意詫異地說:「哪裡像了,一點也不像!」

她怎麼會像另一個人?她就是她啊。

那個女孩也不會像她,因為那也是世上獨一無二的人。

她們應該誰也不像誰,她們只是遇到了同一個男人。

高原為難地抓了抓頭髮,拿過照片,指著上面說:「這下巴不是很像嗎,還有鼻子、耳朵……哦,尤其是眼睛。」

她站起來,伸手拉過他的脖子,吻了吻他的嘴脣,說:「傻瓜,沒有女人聽到你說另一個女人跟她像會很高興的,尤其是你跟這兩個人都上過床。」

「……」高原愕然地看著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但我想說的是,」她平復了一下心緒,「高原,謝謝你。你真的、真的,為我做了很多事情……我也很想讓你快樂。」

高原看著她,眼神從剛才的忐忑不安,慢慢變得平靜。

「可是我有時候又會想,儘管你這人個性有點差勁,沒什麼耐心,又不懂得體貼別人……」說到這裡,她微笑地接受他警告的眼神,「但總的來說,你還是一個好男人。像你這麼好的人,你到底看上我哪裡?」

沒等他回答,她就搶著說:「我的個性有點散漫,事業上沒有企圖心,人生也沒什麼周密的規劃,不懂得勤儉持家,連飯也不會煮——最關鍵的是……」

她停下來,不敢看他,苦笑了一下:「我還離過婚。被深深傷害過,開始懷疑我之前那三十年的人生觀、價值觀是否錯了,開始懷疑愛情和家庭究竟是什麼,開始懷疑人性……開始懷疑我自己。」

「……」他看著她,沒有說話,就像之前的她一樣,等著對方把話說完。

「我有時候覺得我已經不是以前的路星彗了,以前我是那麼得有自信,儘管樣貌、身材、頭腦、權勢,我樣樣都不算不上出色,可是我是個自信的人。而現在,我的自信裡面還帶著自卑,我總是小心翼翼地,結果卻又未必如我所願。我最近甚至在想一個問題……」

「?」

她看著他,終於坦白地說:「我在想,這大半年以來,要是沒有你……我都不知道會有多痛苦。」

聽到她這樣說,高原摟在她腰上的手臂緊了緊。

「我真的太幸運了……」說完,她把臉貼在他胸前,聞到他身上那股她再熟悉不過的味道,一種叫做「安全感」的東西,就這樣再一次毫無預警地出現在她心底。

他們就這樣安靜地相擁在一起,誰也沒有說話,仿佛是在回想之前的種種,直到高原用他那慣有的,淡定的口吻問:

「那你現在既然這麼說了,我可不可以理解為……」

「?」

「我們可以做了?」

星彗翻了個白眼,咬著牙回答:「不行!」

周一早晨,星彗在辦公室遇到J,到底認識很多年了,她一看他那副樣子就問:「你又發什麼騷?」

J眼珠轉了轉,把她拉到自己辦公室,關上門,說:「我想我可能又戀愛了!」

「跟誰?」她警惕地問。

「……嗯,」J有點支吾起來,「就……之前的,那位。」

「什麼?!」星彗大叫,「周小明,你不會忘了他之前是怎麼對你的吧?你不會忘了你們是怎麼分手的了吧?!」

J皺了皺鼻子,自知理虧,只能嘀咕道:「跟你說不準叫我中文名字的嘛……」

「那我還叫你離那個死人遠一點你怎麼沒聽我的啊?」

「他說,他知道錯了,他說他覺得還是忘不了我……」J越說越小聲,最後乾脆低下頭不敢看星彗的臉。

星彗沉默了一會兒,丟下一句話,便轉身出去了:「隨你的便!你要再跟他在一起,別交我這個朋友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J卻還是小心翼翼地在星彗身旁坐下。而她,也沒擺臉色給他看,只是有點無奈:

「對不起,我早上話說得有點……重。後來我回去想了想,你對我也有恨鐵不成鋼的時候,我也做了很多讓你討厭、讓你看不下去的事情。所以其實不管你跟誰在一起,只要你還是你,我們永遠都是朋友。」

J看著她,忽然就露出一副要哭出來的表情,於是兩人假惺惺地「相擁而泣」。

「感動」過後,他們又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似地繼續吃飯。

「可是說真的,」星彗忍不住說,「我不贊同你再跟那個誰來往。」

「唉……」J重重地嘆了口氣,挫敗地說,「我很傻是不是。教訓你的時候義正詞嚴,輪到我自己了,就又像個白痴似的。」

星彗忽然有點難受,J失戀跟她離婚,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可這大半年以來,她一直接受著J的關心和幫助,而她卻沒有給予他任何回報。

「對不起,」她脫口而出,「一直以來,我都沒有好好想過你的感受,尤其是今天上午,我真的不該那樣說……不如今天晚上我陪你出去玩吧?」

J想了想:「去哪裡?」

「你說了算。」

「那陪我去看畫展,那個展覽我一早就想去了,但覺得自己一個人去很傻,所以就沒去。哦,對了,還有一個電影我也很想去看……不過到底是去看畫展還是電影比較好?」說完,他自顧自開始思想鬥爭起來。

「兩個都去吧。」星彗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

「可以今晚去看畫展,明晚去看電影啊。」

「真的?」J很高興。

「你為什麼不早點約我去?」她瞪他。

「因為……」J微微一笑,吶吶地說,「你自己的事情也夠你煩的了,我就想,別拿我的事情再來煩你。」

星彗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像是有什麼東西哽在她喉間。

最後,她伸出手擁住J,把頭靠在他肩膀上,說:「我好愛你……」

J輕笑,有點傷感地說:「星彗,為什麼我們對朋友可以這麼坦誠地表達愛意,但對真正愛的人卻不可以?」

星彗放開他,想了想,答道:「也許是因為……愛太複雜了。」

於是這天晚上星彗推了所有的約,陪J去看畫展,沒想到竟然偶遇了於任之。

星彗自從廣告畫定稿之後就沒見過他,J倒是後來又跟他開了幾次短會,三人看完畫展決定一起去吃宵夜。

「老於你知道嗎,」J一邊吃著烤生蠔一邊說,「高原那猴子說愛她也……」

「周曉明!」星彗瞪他。

「幹嘛,」J皺了皺眉頭,嘴裡卻沒停,「說好不叫我中文名的啊……」

於任之卻笑了:「這我一早就知道了。」

「?!」星彗傻眼地看著他,不過又覺得,以於任之的智慧,大概沒什麼能瞞過他的眼睛。

「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還記得嗎?」

星彗點頭:「在小媛的婚禮上。」

「他不是把你介紹給我嗎,」於任之頓了頓,「當時你大概喝高了,沒注意,那小子人是走開了,但眼睛可一刻都沒離開過我們。」

「……」星彗詫異地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星彗,」J放下手中的生蠔殼,忍不住說,「你命真的很好。」

她看了看J,又看看於任之,不由地嘆了口氣:「但我還是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什麼?」J問。

「不敢相信……」她皺眉,「不敢相信一個人會永遠愛另一個人,而且不愛其他人。」

「我也不相信。」於任之輕描淡寫地說。

星彗詫異:「那還有什麼是值得我們相信的?」

「生活。」他說。

「?」

「我們應該相信,生活會一直進行下去。而且還要相信,不管以後遇到什麼問題,我們都有勇氣去解決。那就夠了。」

看著於任之笑容可掬的臉,星彗似乎明白了一些什麼,卻又更迷惘。

「你是不是想說,如果愛一個人,就要毫無保留。可是另一方面,又要做好隨時不愛的準備?」J問。

「差不多吧。」於任之點頭。

「這根本就是狗屁不通嘛。」星彗不由地脫口而出。

「對啊,」於任之聳肩,「可是誰跟你說愛情是要講道理的?」

「……」這倒也是。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這句話,才是生命的真諦。那些能夠安心地白頭到老的人,不是因為他們的愛情多麼特別,也不是因為他們會講道理,而是他們懂得珍惜。」

她忽然想到了紀寅浩。

他們也曾有非常快樂的歲月,她也曾以為他們會就這樣攜手過一輩子,可是最後沒有,是不是因為他們不夠珍惜?

就在她發愣的時候,手機忽然響了,是高原打來的。

「還不回去?」高原聽上去在喘,「我剛打完球,正準備回家,要我去接你嗎?」

「不用了,我自己開了車。」

「哦,那到家給我電話。」

「嗯。」

掛上電話,J用一種曖昧的眼神看她,她只能無奈地笑笑。

晚上回到家,洗完澡,星彗坐在床上發了一會兒呆,才決定打電話給高原:

「我到家了,已經躺在床上準備睡覺了。」

「畫展怎麼樣?」他的聲音聽上去也有點疲倦。

「你真的想知道?」她笑。

「不想。」

「既然你不想知道,」她又說,「那我就告訴你吧,很棒,是我喜歡的寫實派油畫展,印象派什麼的,根本不是我的菜。」

高原在電話那頭笑道:「你很皮。」

「我忽然想起一部美國電影,我忘了是男主角跟女主角說的,還是女主角跟男主角說的,大意是,『你是我臨睡前最想要與之聊天的人,這種感覺很棒』。所以我是你臨睡前最想要聊天的人嗎?」

她等著高原說「當然」,但這傢伙竟然回答她:「不是啊。」

「我臨睡前最想要聊天的人,」他說,「大概是我自己吧。因為我每天睡覺之前要在腦子裡把遠慮近憂什麼的都想一遍,所以我都是在跟自己聊天。」

說完,他就哈哈大笑起來。

「……」星彗覺得自己頭頂大概也有三根黑線,「你說一句『是』會死啊?」

「好吧,那我盡量把這個習慣改掉。」

她覺得滿意,但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那我會不會被你煩死?」

「大概吧,我的遠慮和近憂都不少。」

「……那你還是跟自己聊天吧。」

「……」

她忍不住笑起來,笑得很皮:「喂,你知道嗎,今天J說我命很好。」

「是不差啊。」

「他的意思是,我剛被拋盤就有人接盤,命很好。」

「哦……」高原的尾音拖得很長,「看起來J也不是那麼討厭嘛,下次請他吃飯。」

星彗不由地翻白眼。

「可是……」她有一肚子疑問,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愛上我的呢?跟我上床之後你就想跟我在一起嗎?」

電話那頭的高原沉默了一會兒,才說:「第一個問題,我想三言兩語也說不清楚。第二個問題,我可以很坦白地回答,不是。」

「那你還敢說愛我。」

「為什麼不可以,我也是在這個過程中才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

「還記得有一天晚上你從醫院逃回來,在我家客廳打遊戲,結果我帶了一個女人回來嗎?」

星彗想了想,說:「記得,你怪我毀了你的遊戲記錄。」

高原嘆了口氣:「這不是我要說的重點,小姐!」

「呃……好吧,你繼續。」

「其實把你送進醫院那天,『我愛你』的那種想法忽然又冒了出來。」

「為什麼是『又』?」她插嘴。

「……」高原像在隱忍怒意,「你能讓我把話說完嗎?」

「對不起……」

「我是想說,我忽然覺得,我好像對這種所謂的『炮友』關係不再滿足了——雖然之前我覺得我沒問題。送你進醫院的那天晚上,我發現我不想失去你。」

「……」說真的,她有點感動。

「所以我也在想,這到底是我的占有欲在作怪,還是說,你對我來說意義真的不一樣。於是那天晚上我去酒吧玩的時候,想試試回到原來那種無牽無掛的狀態,想試試真的只是把你當『炮友』……然後我發現我不行。」

「因為我在你的房間外面?」

「當然不是,」他叫起來,「我只是沒辦法跟那個人做下去。」

「……」星彗試著回想當時的場景,那時的她真的完全不介意,可是她又想,如果是現在呢?現在她還會這麼灑脫嗎?

「所以我隨便找了個理由把她打發走了。然後……巧合的是,那個人現在做了我的同事。」

「什麼?!」這個輪到星彗大叫了。

「別激動,別激動,」高原在電話那頭安撫她,「真的只是同事而已,而且還是很普通的同事。後來她還感謝我,因為那天晚上她也是失戀了,想放縱自己而已。」

「……」

「後來有一次吃飯的時候,她跟我說,還好是遇到了我。」

「……為什麼?」

「她說因為那天晚上我看上去也是心事重重的,跟她有點惺惺相惜的意思。」

「……聽上去好複雜,」星彗撇了撇嘴,「普通同事吃飯幹嘛沒事說這個?不是應該聊時事政治和納斯達克指數嗎?」

「……好吧,我答應你以後跟她只聊時事政治和納斯達克指數。」

「……」但她胸口還是有點堵。

「喂,我說路星彗,」高原笑起來,「你該不會是在吃醋吧?」

「滾!」說完,她「啪」地掛上電話,蒙上被子開始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