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愛的卑鄙與坦然(上)

「她是個怎麼樣的女孩?」電腦屏幕上,是路星彗戴著黑框大眼鏡的臉。她大概剛洗完澡,隨意地在腦後扎了一個馬尾,臉上乾乾淨淨的,沒有一點妝,儘管相比起化妝後的眼睛有點無神,但笑起來還是很好看。

紐約時間是晚上九點半,而倫敦時間已是凌晨兩點半。

坐在電腦屏幕前的高原扯著嘴角笑了笑:「年輕女孩。」

「漂亮嗎?」

高原抓了抓耳朵:「還行吧。」

「身材呢?」

「不錯。」

「性格呢?」

「不知道……日本女孩要不是瘋子要不就溫柔到不行吧。」

「那她是瘋子還是溫柔到不行?」

「嗯……」高原想了想,「不是瘋子,但也還沒達到溫柔到不行的地步。」

「她很有趣嗎?」

他皺起眉頭回想了一下:「還可以……至少她那種日本口音的英文聽上去還蠻有趣的。」

「她念什麼專業的?」

「文學。」

「哇,」路星彗感嘆,「你竟然把到了文學系的女孩,她們不都愛死了浪漫的男人嗎,你這麼不浪漫,怎麼可能入得了她的法眼。」

他得意地抬了抬眉毛,不置可否。

「她是不是愛打羽毛球?」她繼續問。

「她不愛運動。」他搖頭。

「會煮一手好菜?」

他一臉為難的表情:「她泡麵衝得還不錯。」

「那她一定很會講笑話!」

「我說了,她講的英文日本口音很厲害。」

「那高原,」路星彗終於露出看外星人的表情,「你到底愛她什麼?」

「我……」他張了張嘴,一時語塞。

是啊,他到底愛她什麼?

這個問題的答案似乎……有點複雜。

「啊!我知道了!」屏幕上的路星彗誇張地瞪大眼睛,雙手抱頭,「她在床上很厲害是不是?!」

「……」高原翻白眼,「我在你心目中就是這麼齷齪嗎?!」

她吃吃地笑,笑得很皮:「好啦,我知道,愛一個人不需要理由。就算她沒什麼特別的地方,只要你喜歡就好。」

說完,她隔著電腦屏幕,隔著半個地球,對他溫柔地笑。

……

這是好多年前發生的一幕,已經過去這麼久了,在這樣一個深秋的晚上,很神奇的,高原竟然又再次想起,而且,就如同電影回放一般,所有的畫面、所有的話語,都一一在他腦海里重現。

路星彗打開車門,哼著小曲坐到副駕駛的座位上,自動自覺地系上安全帶,然後倒在椅背上,臉上還掛著微醺後的笑,有點大舌頭地說:「走吧……」

高原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直到她一掌拍在他肩上,才如夢初醒地轉過頭看著她。

「你怎麼了?」儘管有一點醉,但路星彗還是看出來高原有點反常。

「沒事。」他苦笑,然後發動車子上路。

一路上,兩人誰都沒說話。路星彗是因為醉了,而高原……則是因為剛才的那通電話。

他沒想到Yuriko還會打電話給他。這麼多年過去了,儘管當時是她不告而別,但高原心裡明白,其實是他辜負了她。

因為他不愛她。

原來,路星彗的那個問題,是沒有答案的——因為他並不愛她,所以答不出他到底愛她哪一點。

她不是不告而別,是因為傷心了,所以不知道要怎麼告別。他一直以為她不會再出現了,但多年後的今天,她竟打電話給他,聲音是那麼得平靜、溫暖。

她的英文還是有一點日本口音,但比那個時候好了很多。她告訴他,她是來上海出差的,他有點詫異,因為在他印象當中,她應該始終是那個19歲的小女孩。然後她又問他,能不能見個面,她想為當時任性的不告而別道歉。

本能地,他一口答應下來。

其實在內心裡,他一直對這個日本女孩懷著愧疚,他希望她能過得好。

可是現在,在這個夜深人靜的高架路上,他又開始猶豫,是不是要把這個消息告訴路星彗。如果告訴她了,她會怎麼想?

「派對怎麼樣?」高原問。

「不錯,J今天請的都是我不討厭的人。」

他笑起來:「能得到你的青睞還真不容易。」

路星彗也笑起來,伸手揪了揪他的耳朵:「你今天晚上乾了些什麼?」

「跟董耘打了一場球,然後吃宵夜,然後就來接你。」

「這麼乖?沒出去花天酒地啊……」她喝醉之後,總是風情萬種,跟她清醒時那種大剌剌的男人婆性格大相徑庭。

「嗯。」他不服氣地瞪她。

「那要獎勵你一下……」說完,她伸手在他最敏感的大腿內側輕輕紐了一下。

「路星彗!」車子蛇行了一下,高原總算控制住方向盤,腿上還是又疼又癢,就跟愛上她的感覺一模一樣。

她吃吃地笑,一看就是喝高了。

高原覺得自己受不了了,便一加油門,在最近的高架口下來,把車停在無人的路邊,拉上手剎,解開安全帶,接著就捧起她的臉肆無忌憚地親起來。

路星彗先是嚶嚀了幾聲,接著也抱住他,熱情地回應他。

「星彗……」他把手伸進她針織裙V形的領口裡面,握住她胸前的柔軟,「我想要你……」

「嗯……」她用鼻腔發出這聲音。

他繼續跟她耳鬢廝磨,手不安分地摸遍了她全身:「我們回去……做……好不好……」

「嗯……」她這回答,也不知道是好,還是不好。

但他的計劃似乎有點問題,當她用牙齒輕咬住他耳朵以後,他終於忍不住按住她的腰說:「我不行了,我現在就要……」

「啊?」然後,路星彗一下子醍醐灌頂般地睜開眼睛看著他,眼珠轉了一下,「可、可是這是……是車上、是馬路上……」

「我不管,我現在就要……」他心下對她的反應覺得好笑,但表面上還是一副非要不可的霸道。

「不行!」她整個人終於清醒過來,立刻去阻止他已在剝她內褲的大手。

他皺起眉頭,她也皺起眉頭;他瞪眼,她也瞪眼。

最後,兩人對峙了好一會兒,才以高原的失敗告終。

「哪有你這樣的……」他苦著臉,「明明是你先挑逗我……」

「你胡說!」看路星彗的表情,簡直比竇娥還冤。

高原眯起眼睛,恨恨地說:「你就吃準了我車裡沒有攝像頭,所以儘管抵賴好了。」

她看唬弄不過去,只好假裝頭疼,催他快開回家。

回到家,她就一路小跑進他房間裡的浴室,還不忘鎖門。

高原無奈地搖搖頭,只得拖著有點疲憊的腳步去把運動完的髒衣服丟進洗衣機洗,然後又把在廚房水槽裡放了好幾天的碗和盤子都洗了,等做完這些回到臥室的時候,路星彗已經鑽進被子裡去了。

「我好累……」她裝模作樣地說。

他白了她一眼,不戳穿她,但又覺得現在就躺過去,心癢又吃不到,難受的還是自己,於是便轉身回客廳去打遊戲。

才打了五分鐘,就聽到她叫他的名字。

高原無奈地把遊戲暫停,走進臥室,問:「幹嘛?想喝水?」

她整個人都躲在被子裡,只有鼻子以上露在外面:「不是……」

「那叫我幹嘛?」

她看了看他,含糊不清地說:「你能不能過來陪我……」

高原皺了皺眉:「你不是喊累了要睡覺嗎?」

路星彗翻了個白眼,終於用她平時那種男人婆般凶巴巴的聲音說:「你到底來不來?」

高原嘆了口氣,無奈轉身關上房門,便鑽進被子裡,然後又伸手關了檯燈。

黑暗中,他依稀看到路星彗露出一抹滿足的微笑,然後閉上眼睛,準備睡覺。他卻只能瞪著天花板,心裡有點亂,一會兒是年底的工作報告,一會兒是Yuriko的那通電話,一會兒又是身旁這個磨人的路星彗……

才剛想到她,磨人精就湊過來,伸手抱住他的腰,把頭靠在他肩膀上,又是一臉滿足地嘆氣。

他心底像是有一根弦被觸動了,伸手撥了撥她額前的發,溫柔得不像話……

「高原……」她用微醉後低啞的嗓子叫他名字。

「嗯?」

「我身上有沒有酒氣?」

他聞了聞她的頭髮,只有一股他熟悉的洗髮乳的味道:「沒有。」

「那就好……」她的鼻息微弱,像是快睡著了。

可就在他以為她就要睡著了的時候,她卻忽然抬頭在他臉頰上重重地親了一下,說:「睡覺了。晚安。」

黑暗中,高原微笑地閉上眼睛,決定不再去想什麼工作報告和Yuriko,他現在想做的,只是擁著身旁這個女人,睡一覺。

週末很快便到了,這幾天高原一直在猶豫要不要把Yuriko的事情告訴路星彗,可每次他想據實以告的時候,不是她說太晚了要回家,便是忽然有人打電話給他。

周五下午,高原還是舉棋不定,但他的個性是很果斷的,所以既然想不出個結果來,還不如乾脆「船到橋頭自然直」。

他沒有打電話給路星彗,路星彗也沒有打電話給他。這不知道是巧合還是默契,仿佛在這樣一個混沌的週末夜晚,他們誰也不想去打擾誰。

下班時間一到,高原立刻穿上外套走人。秘書錯愕地看著他,大概是因為他很少這麼準時下班。

Yuriko約他在她住的酒店附近的餐廳見面,那裡他以前也去過,所以找起來並不困難。七點沒到,他就已經坐在餐廳靠窗的座位上,有些惴惴不安地等待著。他說不清楚這是一種怎樣的心情,他依然帶著愧疚之心,可是他很清楚地知道,他帶給她的傷害是他無法彌補的,除非他愛上她,她也仍然愛他。

可是,無論是以上兩個條件的哪一個,似乎都不太現實。

他不愛她是自然的。他們分開這麼久,那個時候她年紀又那麼輕,經過了這麼些年,怎麼可能還在愛他……

他仍然記得有一次她又纏著他問:「You love me You really love me」

當時他正犯困,就快要睡著了,於是有點不耐煩地抱怨:「Whyyou girls always ask this question Is this

the most important thing in your life」

她伸出手臂從後面抱住他,沉默了很久,才告訴他,這是一個女孩最想要聽的話,也許以後等她們長大了、成熟了,不相信愛情了,但對女人來說,最想要聽的還是這句話。

那天晚上,在睡著之前,高原終於對自己承認:他是不懂女人的。

然而很多年後的今天,他發現,他比以前更不懂女人。女人是這樣一種古怪的生物,她們不止生殖器的結構跟男人不同,連腦袋的結構也跟男人很不同吧!

她們多半是不太注重邏輯性的,即使注重,她們的邏輯也不知道算是哪門子的邏輯。她們大多數時候是在靠感覺行事,靠一件事、一個人讓她們產生的想象力行事。這就能夠解釋了為什麼那些又醜又不知所云的男人還會有女人愛,而又醜又不知所云的女人沒有什麼男人會愛的原因。因為男人評判一個人、一件事會運用大量的既定標準,而女人的標準永遠只有一個:感覺!

一如多年前忽然消失的Yuriko,一如今天的路星彗。

那個時候他無法說愛Yuriko,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不想承認自己真的不愛她,另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覺得那時的他根本也不懂得什麼是愛。

那個時候他對任何女人的感情,說穿了,只是「喜歡」。

所謂「喜歡」就是,覺得跟這個人在一起覺得開心,想跟她做很多事情,一起吃飯、一起看電影、一起打球、一起在寒冷的冬夜蜷縮在床上看書……所有的一切都只關於生活中美好的事情。

但「愛」,並不只有生活中最美好的那些,還有一個人所無法負荷的東西,比如壓力、責任、痛苦、悲傷……等等等等。他一直覺得,所謂愛一個人,便要接受她的一切,無論好與不好,無論你是否從她那裡得到了跟你所付出的東西相對等的回報。

所以他一直覺得,「愛」是一樣如此「貴」,又如此「重」的東西,那時的他,是無法承擔的。

更何況,卑鄙如他,心裡還有著另一個人……所以有關於Yuriko,無論如何,錯的人都是他。

高原抬起頭,看著窗外不遠處的霓虹燈,想到Yuriko離開之前的那天晚上,依舊得不到他一句「我愛你」時悲傷的眼神……他想,也許他欠她的東西,這輩子也還不清了。

走出電梯的時候,高原下意識地抬手看了看表,十點過五分。

他拿出鑰匙打開門,一下子愣住了。

這一幕仿佛似曾相識——路星彗穿著他的運動衣褲,坐在客廳沙發前的羊毛地毯上,邊喝啤酒邊打遊戲。

聽到他開門進來,她回頭看了他一眼,笑了一下,繼續打。

他愣了好一會兒,才開始關門脫鞋子。

她是個很怕冷但又不肯多穿衣服的人,所以只要一來就把客廳和房間的中央空調全部打開。高原脫下外套,沒穿拖鞋,走到她身旁,看著她,問:「你在幹嘛?」

路星彗抬頭看了他一眼,立刻解釋:「我沒打你的《合金裝備3》,碰都沒碰過!」

他看著她繼續打遊戲的側臉,說:「我沒問你這個……」

「那你問我什麼?」她頭也不回。

「我問你在這裡幹嘛……」他頓了頓,「在我家幹嘛?」

「等你啊。」

她說得那麼隨性,一點也不認真,一點也不做作……可他卻心下澎湃起來。

「……等我幹嘛。」他一開口,聲音也有點啞了。

路星彗這才察覺到他有點不對勁,暫停了遊戲,抬起頭看他。

「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他又問。

「我想,也許你需要一些自我空間,如果我們在一起……也不意味著我們就要無時不刻在一起。如果你想找我,你會打給我的。」她答得那麼誠懇。

「那你想我嗎?」

路星彗因為這個問題,竟然有些侷促起來,扭捏了一會兒,還是點頭:「嗯。」

聽到這個字,高原一把把她從地上拉起來,劈頭蓋臉地吻住她,不溫柔,卻很用力。

等到吻夠了,他放開她,看她又跌回羊毛地毯上,覺得好笑,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地轉身回臥室,翻箱倒櫃地找出一張照片,走到客廳:

「我今天晚上去見我在英國讀書時的女朋友了。」

路星彗錯愕地看著他,眨了眨眼睛,沒有說話。

「我前幾天一直想著要不要跟你說,該怎麼跟你說,但最後還是……沒說。」

「……」她還是維持著剛才的那副表情。

「我跟她約好七點在餐廳碰頭,我去了,等到九點半,她……沒來。九點半的時候她打了個電話給我,說……」

「?」

「她說她其實從頭到尾就沒打算來見我。如果我一直在餐廳裡等,一定會回想起我們以前在一起的日子

,那我等多久,心裡就會愧疚多久。如果我只等了一會兒就回去,就證明我根本不值得她以前那麼愛我。所以……」說到這裡,高原不禁苦笑了一下,「她沒有來。而我的確是,愧疚了兩個多小時。」

「……」

「最後她告訴我,她大學畢業後回到自己老家找了一份不錯的工作,現在也有一個談婚論嫁的男友,定在明年春天出嫁。她這麼做,不是為了報復我,只是想要……跟我們以前在一起的日子做個了斷。」

路星彗還是抬頭看著他,等他把話說完。

「聽到她這麼說,我發現我忽然……鬆了口氣。其實我知道,我欠她的永遠也還不清,可是,如果她心裡好受些,那我心裡也會好過一點。只有等到哪一天她完全忘記了,我的良心才會得到解脫。」

「你到底……做了什麼對不起她的事?騙完色還騙財?」

高原板著臉,把手裡那張照片遞給她。

她接過來,認真看著那張照片。那是他與Yuriko萬聖節晚上初次相遇時,在派對上被拍下的照片。

路星彗看了好久才抬起頭,一臉的不知所以。

「你不覺得……」時至今日,當要承認的時候,高原心裡還是有一種像做了虧心事般的感覺,「她側面跟你很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