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星彗放下刀叉,轉過頭看著從坐下那一刻起就看著她卻一直沒有說話的J,問:「請問我臉上是有刻著『精忠報國』四個大字嗎?」
「沒有啊。」J回答得很自然。
「那你幹嘛盯著我的臉看啊?」
J眯起眼睛,又仔細觀察了一會兒,才答道:「你臉上雖然沒有刻『精忠報國』,但卻刻著『性生活美滿』這五個字。」
「……」星彗忽然覺得眼前的鴨胸脯有點難以下咽。
「這麼說你們又和好了?」
「誰?」
「還有誰!」J瞪大眼睛,口氣聽上去有點抱怨。
「……」她的沉默,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算是承認還是否認。
「要是把你上周那張臭臉和臭脾氣錄下來就好了,現在你就不能抵賴了。」
「我怎麼了?」她最拿手就是裝無辜。
「沒怎麼,」J抬了抬眉毛,「只是像一隻無頭蒼蠅。」
「……」她總是被他弄得無話可說。不過其實也是因為他總是一針見血。
「你最後搞清楚你們吵架的原因了嗎?」
上周在J的一再追問下,星彗終於鬆口告訴他,她跟高原吵架了,但她強調她根本不知道原因,所以非常莫名。
「呃……這個……」星彗想了想,其實她自己也不太確定,因為周五晚上她去找高原的時候,已經幾乎醉死了,所以那個時候他們說了點什麼,她全不記得,只有一些限制級的畫面殘留在她腦海里——卻根本沒有任何線索和重點!
也許……他說了。也許沒有。不過總之當周六早晨她捂著宿醉的腦袋醒來時,發現自己正好好地在那猴子的懷抱裡,他一臉溫柔的樣子,讓她根本沒辦法開口問任何東西……
唉……她就是心太軟!
J大概覺得她簡直不可理喻,所以又瞪她一會兒,才開始動手裡的刀叉:「那麼,你跟那猴子還保持著密切的炮友關係嘍?」
「……是、是的。」既然無法反駁,她也只好硬著頭皮承認。
J挑了挑眉:「這傢伙還真是艷福不淺。」
「你吃醋嗎?」她故意說。
J翻了個白眼:「我是吃醋——不過是吃你的醋!」
「……」星彗愣了愣,在腦海中想象J和高原滾床單的樣子,才想了兩秒鐘,就覺得渾身起雞皮疙瘩,於是連忙告誡自己別胡思亂想了。
「說真的,」J看著她,「你們有沒有談過這件事?」
「什麼事?」
「做炮友的事啊!你們難道沒談過彼此的未來嗎?」
星彗笑起來:「雅各布先生,如果一對有肉體關係的男女認真討論彼此的未來——那麼他們就不再是『炮友關係』了,而是男女朋友關係。」
「這樣不好嗎?」
星彗眨了眨眼睛,不確定地問:「我和高原?男女朋友?」
J不疑有它地點頭。
「哈!」她覺得可笑,「別傻了,我們根本不合適……」
「哪裡不合適?」
「哪裡都不合適。」她想不到要怎麼回答他,只有搪塞過去。
「……」
「我覺得他不是那種……可以託付終身的人。」為了讓他更信服,她有點心虛地補充了一句。
「容我提醒你一句,你上一次以為自己找到的那個可以託付終身的人最後被證明不行。」
星彗嘆了口氣:「你就非要說這些讓我難受的話嗎?」
「OK,OK,」J舉雙手投降,「是我的錯。我只是覺得,你要真的認為你們不合適,幹嘛不停止浪費時間,去找可以託付終身的人呢?」
聽到這個問題,她一下子情緒有點低落。但她還是扯了扯嘴角:「也許是我現在不想找。」
「只想縱容自己?」
「……」她無話可說,因為J說得對。
「所以靈與欲真的可以拆開來?」
「……應該吧。」至少,現在的她可以這樣。不想愛任何人,只想享受性。
「我始終覺得,」J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也許別人可以,但,Star……」
「?」
「你不行。」
下午坐在辦公室,趕完一疊設計稿,捧一杯普洱茶,星彗又想起午飯時J的那番話,於是看著窗外的雨,反覆問自己:為什麼別人可以,她不行?
她走到窗前,打開音響,喇叭裡傳來Corinne Bailey Rae慵懶的聲音:
Three little birds, sat on my window
And they told me I don't need to worry
Summer came like cinnamon
So sweet
Little girls double-dutch on the concrete.
Maybe sometimes, we got it wrong, but it's alright
And nothing seems to change, and it all will stay the same
Oh, don't you hesitate
Girl, put your records on, tell me your favourite song
You go ahead, let your hair down
Sapphire and faded jeans, I hope you get your dreams
Just go ahead, let your hair down
You're gonna find yourself somewhere, somehow...
一首歌結束,她還沉浸於茫然的思緒中,久久不能走出來,直到有人敲門,她才驚醒過來,連忙關了音響,說:「請進。」
於任之打開門,卻沒有進來,只是站在門口,很有禮貌地問:「你在忙嗎?」
「啊,沒有……」星彗自覺笑得尷尬,因為她又想起周六中午在居酒屋的偶遇,「進來說。」
「好,」於任之大方地走進來,在她辦公桌對面的座位上坐下,從背包裡拿出一卷紙,「這是根據我們之前開會時定下的方案創作的初稿,你看一下,有什麼意見的話盡快匯總後告訴我。」
星彗打開畫紙,上面是以萬聖節和聖誕節為主題的插畫,她大致看了一下,不禁對於任之另眼相看,以半個同行的眼光來看,他很專業,也很有才華。
「謝謝。我周三之前會給你反饋的。」她一邊說,一邊在記事本的日期上畫下符號。
「好。那我先告辭了。」於任之的笑容總是讓人覺得溫暖,「噢,對了,你知道這裡附近哪裡有好的下午茶?」
「沒吃午飯?」
「嗯。」
星彗想了想,拿起錢包:「走,我請你。」
她帶他去以前她和J常常為了偷懶才去的西班牙餐廳,也許其他店到了下午三點都空盪蕩的,但這裡的午後永遠是熱熱鬧鬧的,就像是夜生活的熱身場。
「看來像我一樣無所事事的人還有很多啊……」好不容易在店門口找到座位坐下來,點完單子,於任之不禁流露出驚訝的神色。
「這樣不好嗎。」星彗笑著說。
於任之愣了愣,然後也笑起來:「也對。每個人只要活好自己就夠了,何必管別人是怎麼看的。」
「聽你這樣說,就覺得你這一生都過得很自由——讓人羡慕。」
於任之笑著搖頭:「首先,我離『一生』還很遠,接下去的幾十年,我會變成什麼樣子,還不得而知。其次,我只是有幸能夠活得比別人任性,因為我的家人和朋友都很願意包容我。至於說自由,我從來都覺得自由和限制是一對雙生子,自由有多大,限制就有多大。」
「所以?」星彗喝著服務生剛送上來的拿鐵,等著插畫家把話說完。
「所以,」他頓了頓,「不要羡慕別人,沒有人是一帆風順,事事如意的。正所謂『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她苦笑,垂下眼睛:「你知道嗎……」
「?」
「我以前真的是,覺得自己一帆風順,事事如意……」她不自覺地用吸管攪動咖啡,「只能說,我那個時候太天真了吧,以為這個世界再怎麼變化,也不會變成我想不到的樣子。」
於任之大約覺得她的形容很有意思,聳了聳肩,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但星彗卻不說了,而是問:「你現在還時常覺得快樂嗎?」
「當然。」他狠狠咬了一口肉卷,像是非常餓的樣子,「比如現在。」
「這就是我最羡慕你的地方。」星彗被他的樣子逗笑了。
「難道你不快樂嗎?」
「我……」她想了想,決定這樣回答他,「我當然也有覺得快樂的事和時候。只不過……這種快樂跟以前不一樣。」
「?」
「在沒有經受過傷害之前,快樂是很單純的,你從不會對引起你快樂的任何人或事產生懷疑,從不會想,會不會有一天,現在帶給你快樂的人或事最後卻帶給你痛苦。可受過傷後就會這麼想——每當感到快樂的時候都會這麼想——所以快樂,也變得不那麼痛快了。」
於任之吃東西的速度快得驚人,他優雅地擦了擦嘴,把嘴裡的食物全部咽下去,才開口道:「就跟自由和限制一樣,快樂和痛苦也是一對雙生子。但人們常常只看到他們願意看到的東西,所以會以為這世界上只有快樂,而不應該有痛苦。聖經裡常常說,人生來就是受難的,而我們卻忘了這一點,認為人生來就是享福的。」
星彗皺了皺鼻子:「你的意思是,跟黑暗的中世紀被壓迫和剝削的那些人民大眾比起來,我算是很幸福了?」
「不完全是這個意思,不過你說得也沒錯。」他微笑。
星彗嘆了口氣,卻全然沒有無奈或失落的意思,只是覺得,每個人的想法竟然都這麼不同,有時候無意中聽聽別人的心聲,會發現自己是如此的狹隘——但人們又常常忘了要去聽,只是一味地向別人表達自己。
「所以你跟高原是在談戀愛嗎?」於任之的下一句話,卻是跟之前完全不相干。
「……」她隱約中已經猜到於任之會問,所以並不驚慌,只是大方地搖了搖頭,「我們根本不合適。」
「為什麼這麼說?」
其實剛才,J也問了一個類似的問題,她沒有回答,是她還沒有想到,但現在,她忽然想到了。
「因為我們都太驕傲了,不願意為別人改變自己。我們心裡都有一條底線,拒絕任何人踩過界……從這一點來說,我們很像,所以可以做很好的朋友,因為對於很多事有共鳴,又很理解對方……」她腦海中,是高原各種各樣的形像,每一種,都那樣鮮活,「可是愛情、婚姻、生活,都需要非常非常多的包容和忍讓——我們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你太武斷了,」於任之想了想,又補充道,「這一點上面,你跟高原也很像。」
「『武斷』好像不是一個褒義詞。」星彗苦笑。
「嗯,這是你們共同的缺點。」
「……」
「你跟他在一起快樂嗎?」這也是一個很跳tone的問題,但從於任之嘴裡問出來,又自然不過。
星彗想了想,點頭。然後又補充道:「不是因為想到以後覺得快樂,而是,正因為不會用去想以後,所以才覺得快樂。」
「多麼矛盾又真實的說法,」於任之翹起大拇指,「我很佩服你的清醒,不自欺欺人。」
她還是苦笑,那都是生活的磨煉帶給她的。
「那麼他是怎麼想的?」
「他?」她從沒想過……猴子是怎麼想的,既然他們這麼像,她想當然地認為,他也跟她一樣。
「我覺得,你有機會的話還是跟他談談。你最好聽聽他是怎麼說的。」
星彗繼續下意識地攪動吸管,她和他……基本上都是她在訴說。快樂也好,不開心也好,她願意跟他傾訴。但他卻很少對她說心事。很多時候,她是通過他的表情和一種女人的直覺去判斷他的心情。偶爾有些煩心事,他也會說——就比如他父母離婚的事——可他說得很少,更多時候,他是在用一種「肢體語言」來表達自己。
可是這樣好嗎?
他們不是說好只是單純的肉體關係嗎?他們是彼此滿足慾望的對象,如果再加上靈魂的對話——那他們還算什麼「炮友」?!
跟於任之告別之後,星彗回到辦公室,繼續上班。但總有些心不在焉。
六點半的時候,猴子打電話給她:
「晚上吃什麼?」
「嗯……」她在思考的同時,忽然覺得,他們好像淺淺要融入一種只有他們兩個人的生活,想到這裡,她不禁覺得害怕,「我要加班。」
「這樣啊……」他聽上去有點失落。
「加完班估計很晚了,我就直接回家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鐘之後,說:「也好,那你開車小心。我掛了。」
「好,拜拜。」
「拜。」
她放下手機,鬆了口氣。剛才那沉默的幾秒鐘,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心跳得很快,像是有什麼可怕的事情就要發生。不過幸好……猴子還是原來那個猴子,不會越界的猴子。
這天晚上,她果然加班到九點半才回家,而且為了能確保在周三前給於任之反饋意見,她還帶了回家作業。
洗完澡,她給自己倒了半杯紅酒,然後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繼續工作。但奇怪的是,之前一直好好的網絡忽然斷線了。
她試了她用來應對一切電子產品故障的「殺手鐧」——切斷電源重新啟動——卻仍然毫無起色,於是她打去網絡運營商的語音熱線報修。可電話怎麼也打不通,聽了十幾分鐘嘈雜不堪的待機音樂之後,她終於崩潰地把手機扔在床上。
如果說,一個人吃飯、睡覺、洗澡、看電視並不會讓人覺得孤獨,那麼,當原本運營正常的家裡忽然出現她一個人解決不了的問題時,那種孤獨感,簡直像海嘯一樣……席捲而來!
面對這種孤獨和無能為力,她崩潰到想哭!
怔怔地在床上坐了好一會兒,她才收拾起心情,繼續撥報修電話——但依舊打不通。
她氣得在床上蹦起來,蹦得老高,差點撞到天花板。
最後的最後,她不得不投降——手指愣了好一會兒,才飛快地撥了高原的電話號碼。
「什麼事?」他總是連問候語都省略了。
「你在哪裡?在幹嘛?」她心情沮喪。
「在家看書。」聽上去,的確很安靜。
星彗吸了吸鼻子,說:「你來我家好不好?」
「幹嘛?」他的口氣充滿疑惑。
她又吸吸鼻子,忍了半天,還是沒忍住地用哭腔說:「我的網絡壞了……」
「網絡壞了你哭什麼?」他詫異。
「沒什麼,就是難過也不行嗎?!」她開始抹眼淚。
「……」
「總之你快點來……」她命令道。高原不是說過,看到女人哭他就沒轍嗎。
「……」
「……」
「我過二十分鐘到。」說完,他就掛了。
星彗放下手機,深深地嘆了口氣,很為自己感到羞恥,但內心深處卻又很盼望高原能夠快點來,仿佛他一來,就什麼都恢復正常了……
比剛才更加坐立不安地等了二十分鐘之後,終於有人按門鈴。
她立刻衝過去開門,甚至差點撲到那人懷裡。但幸好她沒這麼做,因為在看清楚站在門口的這個男人的臉以後,她不禁目瞪口呆地站著。過了好一會兒,才吶吶地說:
「你……你來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