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知與秋螢夜裏在停雲樓歇著,白日裏就與柳公一起去那片新置的田地裏收拾。他們先是按照需要種植菜蔬品種選出了五畝菜地,接著柳公用竹籬笆將菜地範圍圈了起來,另外將他要做園林規劃的幾片地也圈了出來。
眼下正好過了麥收,是種麥茬紅薯的時候。張瑞年帶著銅鑼灣的莊稼把式和在密雲雇的短工,接連到京中忙了數日,種上了五畝地的麥茬紅薯,順便幫著宛知與秋螢將選好的菜田深翻了一遍。
五畝時令菜地,五畝麥茬紅薯,兩畝地栽了大蔥,兩畝地留在秋天裏種菘菜和胡蘿蔔;四畝地準備開挖池塘,兩畝地準備蓋暖房。另外幾畝一些仍舊是做場院,一些則是宅基地。
南小巷的宅院正在建造中,秋螢討了些生石灰粉子撒在了翻好的菜地裏,曬了幾日。按照柳長青的建議,菜畦和田地的地埂邊上,都挖了比較深的灌溉用的明渠,中間的小路也設計的比較寬,且在小路的兩側都移栽了些樹苗。有些是果樹,有些就是景觀樹,這些樹苗的間距和錯落都是柳公來佈置的,用他的話來說,是高樹低叢,落葉長青都間隔著來,好讓四時有綠色,常年好風景。
等宛知和秋螢帶著根子和蔡師傅的侄女將五畝地的時令菜蔬都栽上之後,宅院也恰恰落成了。
這蔡師傅的侄女跟宛知性子差不多,是個不多言不多語的類型,長相一般,不過因為性子好,總愛輕輕地笑,看上去憑添了許多溫柔。她說話細聲細語的,做事情卻很麻利,雖然只比秋螢大了半年,並排一站卻顯得端莊成熟得多。
秋螢對這位蔡姑娘處處都很滿意,唯獨不滿意的就是她的名字。蔡姑娘的名字其實很文雅,叫做青叢,意思大概是青青的樹叢之類的,單論這個名字,是文雅中帶著秀氣,秀氣中蘊著氣勢,這名兒不比男孩子叫的那些致遠啊之類的差。問題就出在了這姓上,青叢姑娘偏偏姓蔡,連起來一念正是秋螢打理菜蔬的時候,最常見的——菜青蟲。
青叢姑娘和秋螢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正是剛來京城的那夜,何少一在停雲樓三樓雅間裏給他們接風,席間叫了她過來見面。介紹的時候何少一不知道青叢的名字,她便自己開了口,細聲細氣地道:「見過宛如小姐、秋螢小姐,我就是廚房蔡師傅的侄女,叫做蔡青叢。」
當時秋螢正夾了一箸子空心菜往嘴裏放,手一抖全放到了衣裙上。
何少一眉頭略皺,問秋螢道:「這名兒不雅,也犯了種菜的忌諱,要不你給改一個?」
秋螢將裙擺上的空心菜又夾了起來,吹了兩下忽然神色平靜地又想往嘴裏塞,旁邊的宛如趕緊拍下了她的手,秋螢這才好像回了魂兒,笑道:「人家一個名字叫了這些年了,怎好說改就改?再說了姐姐是菜青蟲,我是螢火蟲,我倆都是蟲,這也是緣分哪!少一哥想太多了,我這個蟲子跟著種了這麼多年的菜,不也沒什麼事嗎?」
話雖如此,秋螢招呼她的時候,卻從來都是青叢青叢的喊,口齒伶俐咬字清晰且絕不帶著姓。
菜栽得了之後,宅院也落成了。那片小竹林砍去了中間的一部分,全部用來做了柵欄,而前後兩片被柳公細心地規劃了形狀,分別坐落在前後院裏。因為是在京中建宅,怎麼也得比鄉□面些,所以一律是青磚細瓦摻了麥秸的細泥勾縫,房子是前後兩進,院子深長幽靜,石砌的院牆高高的,因為地處郊外不太繁華,這樣安全些。
秋螢只忙著種菜了,實在沒想到房子是兩進的,看了之後忙問何少一預備的銀兩夠不夠,何少一笑笑道:「你放心好了,這裏應該就是你和長青兄弟成親的宅子了,柳公出了一部分,我也拿了一部分,銀兩上還富裕得多。眼下不過是個空殼子,還要添置傢俱物事,銀錢上還算充裕,過兩日我帶你去傢俱木器鋪子裏挑上兩套好的。」
秋螢便笑道:「少一哥,我不挑這個的。只要床好一些就成,我見京城裏似乎睡土炕的人家不多,後面的那進房子裏有兩鋪大炕,不過聽二姐說是將來席地瓜什麼的用的。我睡慣了炕,所以床要大,我才會覺得舒服。不知道這京城家什兒鋪子裏,最大的床有多大?」
何少一挑眉看她一眼道:「你不知道長青弟弟給你備了一張八步床嗎?」
秋螢道:「八步床?是什麼?什麼時候備下的?」
何少一笑笑道:「既然他沒告訴你,我就不好先說了。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秋螢哪里肯依,軟磨硬泡起來,何少一最終抵擋不過,再三囑咐她等長青說起的時候裝作不知,看她鄭重保證了,才解釋道:「這八步床的確算是最大的床了,說它像床,其實它更像是一個小屋子。所謂的八步就是說人能走八步的意思,你說大不大?」
「架子床你應該見過的吧?這八步床就像是把架子床放到了一個大的木制的平臺上,京中叫這平臺為地平。這地平的四角立柱,鑲以木制圍欄,有的還在兩邊開上小窗。這樣床的前面就圈出了一個小長廊,兩側可以放矮幾,或者放些點心吃食,或者放置針線笸籮等隨手想用的東西。」
「最妙的就是將來有了孩子,這窗前的小長廊正好讓他用來蹣跚學步,有圍欄擋著扶著走得穩當些。正是因為它有這麼個作用,所以京城裏時興得很,很多人家都積攢著銀兩給要出嫁的女兒準備這麼一架床,有錢的人家甚至自女兒出生開始就開始挑木頭,畫圖樣,一點點做了。沒錢的人家也儘量做個簡單式樣的,木料結實雕花不那麼講究的,給女兒添嫁妝。」
秋螢聽得心裏一陣陣的發甜,笑滋滋問道:「那長青哥是什麼時候給我準備的啊?少一哥你又怎麼知道的呢?」
何少一笑道:「我來京城的第一年,他就拜託了我這事兒。你這張八步床,算算也做了快兩年了,慢工出細活,我拜託的又是好木匠把式,到時候保准你能喜歡。」
秋螢笑得更是開懷,一個勁兒地道:「少一哥,你真是我命裏的貴人!」
何少一打開摺扇搖了兩搖道:「那你長青哥呢?是你命裏的什麼人?」
秋螢不害臊地緊接著道:「長青哥是我命裏的良人唄!」
何少一眉頭挑挑,似乎有些不以為然,不過他仍舊不動聲色地問道:「秋螢,你很信命嗎?又是命裏的貴人,又是命裏的良人的!我問你,假設,我說假設,有那麼一天,出了一些人力不可阻擋的事件,你和你的長青哥不能在一起了,他不再是你命裏的良人了,你會怎麼樣呢?」
秋螢咧嘴笑,一點也不上心:「不會有那麼一天的,少一哥。」
何少一不急,只是道:「打個比方而已,你想一下,假如真的有那麼一天,你會如何?」
秋螢低頭沉思了好一會兒,再抬頭的時候仍舊是滿面笑容,照舊一字一句地道:「不會有那麼一天的,少一哥。」
不過她的眼睛裏卻有著些微的懼怕,似乎是在責怪何少一為何讓她考慮這些。
何少一正待揭過這個話題去,秋螢忽然又開了口:「我先要知道是為什麼,是誰放棄了誰。」
何少一不敢催問,秋螢邊想邊慢慢地說:「要我放棄他只有一個可能,就是我長青哥喜歡上了別的女子;他若是放棄我,大抵也只能是這麼個原因。假如是這樣的話,我……」
何少一忍不住追問道:「你怎麼?」
秋螢將拳頭一握,硬氣道:「我就將柳爺爺藏起來,一輩子不讓他看見了!」
何少一噗嗤笑了起來,將大拇指往她跟前一伸,贊道:「不愧是秋螢,說的都是別人一輩子也想不出來的答案。厲害,厲害!」
秋螢來了勁頭,完全把這當成了笑話來說,她繼續樂呵呵地道:「我還有別的辦法呢!」
何少一配合著問道:「請問是何高招?」
秋螢指指眼前一片田地道:「我好好種菜,將來當個金銀財寶一抓一把的大地主婆,雇一夥綠林英雄,搶親去!」
何少一笑不成聲,繼續伸著大拇指,也不說話。
秋螢更加得意起來,靈機一動道:「嗯,不給我自己搶相公,他都不要我了,我還巴巴地求著人家做什麼?我搶他來給我種菜,什麼活兒累就讓他幹什麼活兒!幹滿了三年就放了他。」
何少一笑吟吟地聽著,聽到最後一句又疑惑起來,問道:「哦?最後為什麼又要放了他啊?」
秋螢回過頭來認真地說:「放他走的時候,我會告訴他,我這三年在京城就是每日每日這麼辛辛苦苦的種菜,他走到哪兒我跟到哪兒。如今他不要我跟了,那麼就也為我種三年的菜,然後我們就兩清了。」
何少一疑惑道:「這麼容易就兩清了?」
秋螢笑道:「不然還能怎麼樣啊?不管那時候怎樣了,可我總要記得啊,長青哥曾經對我那麼地好,從小就是。」
何少一默然,秋螢繼續道:「誰對我好,我都牢牢地記著。少一哥,你也是。你對我這麼好,我一直想為你做點什麼。如果你願意,我特別想聽聽你和趙瑩瑩姐姐的故事。」
何少一怔然,搓搓手,最終問道:「是誰跟你說的?」
秋螢吐吐舌頭道:「我告訴你,你可不能找人家算賬。當然是我長青哥,我曾經跟他提起過你的事情,我問他少一哥為何總是不肯娶親?他回答我,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然後這事情前後一串,仔細想想也就都明白了。」
何少一還是有點愣怔,不知如何反應。秋螢再次囑咐道:「少一哥,你不行去找長青哥麻煩啊!嘿嘿,你剛才才跟我出賣了他呢,就是八步床那個。你們扯平了。」
何少一忽然問道:「你為什麼想知道?你試探我兩次了吧?」
秋螢撩撩劉海,抹了抹額頭上的細汗,才回道:「少一哥,美好的感情不能總用來一個人回憶,那樣時間越久記憶越模糊,人也走不出去。應該啊用來傳說,像梁祝的傳說啊,牛郎織女的傳說啊,流傳下去的那些感情,才是最永久的。」
趁著何少一恍神的時候,秋螢又道:「少一哥,你什麼時候想說,我都願意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