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佳期如夢

轉眼已經到了五月初,久未出現的何少一與宋明誠忽然齊齊歸了家。秋螢正提著花籃要出去采千日紅的花瓣,她最近葵水初至,小腹脹痛,臉色也蒼白起來。宛如告之千日紅的花瓣曬乾後泡水喝,可以緩解疼痛,另外喝些薑絲紅糖水也是可以的。秋螢自小就不愛吃薑,每次都是逼於無奈在不喝薑湯就喝藥湯的情況下,才肯去喝。所以,聽完宛如的辦法,提起花籃就去園子裏。

還沒出前院,就看到了剛到門口的何少一與宋明誠。何少一先看到她神色不好,連忙問道:「秋螢怎麼了?不舒服麼?」

宋明誠下馬之後,卻轉頭向外又招呼了一聲什麼,秋螢抬眼去看,只見郝世進牽著馬默默地走了過來。

自從秋螢來到南小巷,與郝世進見面不過兩次,一次是學堂門口後來去逛了夜市;一次是三月之約,他與丁冬兒一起來了園子;這是第三次。秋螢連忙招呼他:「世進來了?快進來啊!冬兒姐來沒?」

郝世進搖了搖頭,根子已經出來了,幫著將幾人的馬栓到了門口南側的馬樁上。何少一又吩咐道:「喂點兒好馬料兒,它們沒少出力。」

秋螢聞言打量了他們幾個一眼道:「你們這是去做什麼了?風塵僕僕的?」

宋明誠上前道:「狩獵大賽。對了,三兒你這是要去園子麼?」

秋螢道:「嗯,摘點花瓣曬乾了泡茶喝。」

宋明誠道:「那你去吧,我們幾個又累又餓又乏,得洗洗澡收拾收拾,吃點東西。」

秋螢讓開道:「快進去吧,二姐在呢!讓她給你們安排。」

宋明誠與何少一連袂而去,郝世進卻停在原地。

秋螢道:「你怎麼不去洗洗?」

郝世進道:「我跟你去園子裏看看。」

秋螢愣了一下,想起什麼來,笑道:「你是聽說了園子被毀了吧?沒事兒,如今已經都好了,想看就跟我來吧!」

郝世進接過她手中的花籃,裏面放著一把烏黑的剪刀,剪刀把手那裏已經被皮膚磨得十分光滑。

兩個人到了園子裏,眼前小山流水,低花高樹,鳥鳴啾啾,美景處處,讓人十分的心曠神怡。

到了千日紅的花叢處,秋螢拿過花剪來,先是俐落地修剪了一番枝子,再將剪下的枝子上帶著千日紅花朵的放到花籃裏。

弄完了見郝世進似乎挺喜歡看這園子裏的景致,便暫不回去,指指西邊道:「世進,我帶你去池塘邊坐坐吧!那裏可安靜了,水仙花靜靜地開,池水輕輕地流,種下去的蓮子也都發芽長葉了。」

郝世進點了點頭,跟她一起來到池塘邊堤子上。秋螢挑了常坐的那塊平滑的石頭坐下來,郝世進也在她旁邊找了塊石頭坐。石頭被日後曬得微微發燙,秋螢坐下來倒覺得舒服了許多。

郝世進看看秋螢道:「我都聽說了。」

秋螢道:「沒事兒,你剛才也看到了,如今園子裏的景致越發的好了。而且因為送魚的事兒,百花深處的名氣已經越發的大了。最近時不時地會接到幾張有頭有臉的人物的拜帖,都是向百花深處借地方舉辦宴會的,招待朋友的,賞花作詩什麼的。」

郝世進卻搖搖頭道:「長青的事情,我都聽說了。」

秋螢轉頭看他,見他也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不知道怎麼地沒法坦然與他對視,就移開了眼睛,緩緩吐出三個字道:「對不起。」

郝世進卻笑道:「你爺爺在世的時候,你爹還沒成親呢,別說你了,你娘,你大姐,你二姐,統統與此事無關,你道歉做什麼?」

秋螢愣道:「你果然都知道了?」

郝世進點頭道:「都知道了,是長青告訴我的。」

秋螢回首聲音都尖了起來,問道:「你說什麼?!」

郝世進看著她眼睛道:「是長青告訴我的。」然後將眼睛移開挪向水面道,「秋螢,你不要等他了,他不值得你等。」

秋螢只覺得口乾舌燥,忍不住將嘴唇舔了又舔,這才焦急地問道:「世進,你快與我說說,你是什麼時候見到的他,他好不好?他如今在哪里你知道麼?他都跟你說了什麼了?他知不知道柳爺爺生病了?兩個月都沒見好利索!每次眼看著好一些了,卻又突然嚴重下去了!柳爺爺跟我說,七十三,八十四,是老人家的闖關年,這種時候,長青哥怎麼能不在他身邊呢!」

郝世進低頭,一字一句地道:「他只對我說了一句話就走了,他說……」

秋螢兩手攥緊了花籃提手,猛然緊張了起來。

郝世進剛要再張口,秋螢忽然打斷他道:「你不用說了,我不想知道了!」

說完就要站起身回去,卻被郝世進一把拉住了。

郝世進的眼睛裏有壓抑的怒火,他看著秋螢一字一句地道:「他說……如果我願意,可以來娶你!他寫退親書!」

秋螢手裏的花籃咣當一聲落了地,郝世進眼疾手快一把抓了過來,這才沒滾落到池塘裏去。

秋螢坐在石頭上,神情又恢復了默然,半晌才問道:「是麼?他這麼說的啊?真不負責任啊!」

郝世進一驚,登時怒了起來,站起身道:「負責任?秋螢,你,你和他,你們!柳長青,這個斯文敗類!」

秋螢連忙扯了扯他袖子道:「小胖,坐下來,你誤會了,我沒別的意思。我的意思一是說他要跟我退親這事兒,二是說他鼓動你來提親這事兒,你想啊,你還有丁姑娘呢!他難道也要讓你退親不成?」

郝世進面色略緩上了一緩,回道:「他找我說這話,是挺早的時候了,估計就是剛出事兒他離家不久的時候。我想他恐怕在氣頭上,心思並不清楚。」

秋螢低頭,半晌才喃喃地道:「真不一樣啊!」

郝世進問道:「什麼?什麼不一樣?」

秋螢道:「我們倆不一樣。剛出事兒的時候,不只他在氣頭上,我也在氣頭上,但我從來沒想過要離開他,和他退親。我爹逼我將東珠耳環退給柳爺爺,還扇了我一個大耳刮子,我的臉足足腫了五六天才好,我也沒想過要跟他分開。」

秋螢終於引發了情緒,怔怔地流下淚來,她接著道:「小胖,你知道麼?我一直認為,我和長青哥之間,他喜歡我要多一些,從很小的時候起,他就一直照顧我,無微不至,體貼關懷,始終如一。沒想到到了如今,我才知道,是我喜歡他多一些,他可以狠心不要我,我卻不能一怒離開他。」

郝世進連忙勸道:「秋螢,他也是很喜歡你的,只不過他善於隱忍,不讓情緒外露出來,尤其是出事兒的時候。其實他一直像只守護著你的大刺蝟,對著你的一面柔軟無比,對著外的一面尖刺嶙嶙。還記得小時候我被拍花子的拐走的事兒麼?」

秋螢道:「記得,怎麼會忘記呢!」

郝世進道:「那天何少一抱著你過來,你趴在他肩頭睡著了。我就站在長青身邊,我感覺到了他忽然湧出來的怒氣和妒意,只是他面上表現得雲淡風輕罷了。其實何少一未必想做什麼,你那時候那麼小,應該只是覺得你好玩可愛機靈,討人喜歡。不過何少一的性子向來是如此,你越是不客氣地跟他搶,不讓他做什麼,他便越要反著來,看你怎麼辦。當時我就站在旁邊,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兩個人兵不血刃地‘鬥法’,只是當時還不太明白,大了一回想就瞭解了。」

秋螢道:「我睡著了麼?鬥法?我怎麼都不記得?」

郝世進笑道:「是呢,你當時迷迷糊糊的,而且還小,看不出來感覺不到,也是正常的。那次鬥法,是長青勝了,後來他也是這麼對付的我。」

秋螢被郝世進提起的往事吸引,漸漸地淡忘了剛才濃濃的悲哀。

郝世進接著道:「那日,長青見了何少一抱著你,就不舒服了,他立刻走過去客客氣氣地跟何少一道了謝,要將你接過來。他雖然一直隱忍著情緒不外露,但是靠近他的人又怎麼感覺不到他的敵意。於是何少一一轉身就躲開了他,卻說還是讓你去車裏睡得好,免得受寒。我以為何少一這麼說,他應該是沒話好答了,卻不想他張嘴就大聲叫你的名字。」

秋螢接話道:「我有印象了。他好像板著臉教訓我了呢!」

郝世進道:「嗯,他說讓你過來,然後回家再睡,免得著涼。你當即就在何少一懷裏掙扎著下了地,滿面笑容地沖他跑過來。他甚是巧妙地讓何少一吃了癟,何少一當即拂袖登車離開了。」

郝世進接著道:「當我想要靠近你的時候,也是牢牢地被他擋在了外面。他沉穩客氣,處處在小事中昭示著自己牢不可破的地位,守在你的週邊,一個對手也不放進來。」

秋螢卻插話道:「如今還說什麼一個對手也不放進來?他不是說了,讓你來娶我麼?」

郝世進笑道:「這話你信麼?氣頭上的話怎能作數?長青這麼一走了之,秋螢難道你就沒有說過氣話麼?他要真是有這想法,為何退親書最終也是沒寫?為何不找你當面將親事退了?」

秋螢想起和二姐一起說過的一年之後他不回來自己就嫁人的話,當即無法反駁起來。

郝世進繼續勸道:「秋螢,你也要為他想想。他當時陡聞身世之謎,心中必定是方寸大亂。那張字條是釘在銅鑼灣運菜過來的車上的,你爹娘是都知道的,只是當時忙著趕路看園子的破壞情形,沒顧上查看字條而已。你難道不知道你爹知情後是何態度麼?」

秋螢若有所悟抬起頭來。

郝世進連忙道:「是啊,你想想,就算長青不介意害母之仇,只怕你爹也會糾結于殺父之恨。所謂‘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雖然柳大人沒有親手去殺了你祖父,但是卻間接害死了他,你爹能讓你嫁給仇人之子麼?」

郝世進忍住心裏波濤翻湧的情緒,一字一句道:「長青出走之舉,只怕也是事出無奈,是想暫時逃避開來呢!假若他還留在這裏,你爹豈不更要當面退親了?他此番一離開,柳公肯定不會不經過他同意就跟你爹退親,再加上你的態度堅決一些,事情都還有轉圜的餘地。說不定,說不定他是,用心良苦!」

秋螢喃喃反問道:「是這樣麼?」

郝世進點頭道:「是這樣的。秋螢你想啊,什麼是消除仇恨最好的辦法啊?」

秋螢想了想道:「我不知道,是不是真心贖罪啊?或者是得饒人處且饒人?」

郝世進搖頭道:「消除仇恨最好的辦法,當然是時間!無論多麼深刻的仇恨,只要時間久了,都會漸漸地淡下去了。而且仇恨淡下去的同時,思念會越發的濃厚起來。你們從來沒分開過這麼久,假如雙方都矢志不渝的話,你爹最終會屈服的,而他也能更深刻地明白,什麼才是他即使死了也不能放棄的存在。」

秋螢撇嘴道:「他都說讓你來娶我了!都已經放棄了!小胖你再給他說好話也沒用,我怎麼會相信呢!」

郝世進笑道:「這個簡單,秋螢,你嫁給我吧!」

秋螢疑惑道:「嗯?別開玩笑啊,我可怕冬兒姐了,她還不來撓死我啊!」

郝世進道:「她不會的。事實上,我已經跟她,退親了。」

秋螢石化,半晌道:「啊?什麼時候的事?」然後頓了頓又道,「難道是因為我?」

郝世進笑道:「你嫁給我,長青一定會出來的。你信不信?我感覺,他離你不遠,就潛伏在我們身邊,甚至還偷偷看著你呢!」

秋螢連忙擺手道:「那怎麼行?」

郝世進臉色一暗,秋螢連忙道:「不行啊小胖,假如長青哥出來了,你的新娘子在成親的時候跟別人跑了,讓你怎麼做人啊!」

郝世進道:「我不在乎。」

秋螢仍舊擺手道:「不行不行。你想啊,你爹就不會同意的,我爺爺害了他姐姐,他怎麼會讓你娶我呢!」

郝世進道:「他不讓我娶你,我就終身不娶。我大哥膝下無子,他還指望我傳宗接代呢!」

秋螢道:「就算他因為這個最終無奈同意了,那想必也是你大鬧一番的後果,我們在如此大鬧之後,似乎是向世人昭示此情不渝了,然後我再跟長青哥走了,你就算不在意別人指指點點,你爹也得氣個半死的!」

郝世進低頭不語,秋螢又問道:「你跟丁冬兒,到底怎麼回事?」

郝世進仰臉笑道:「騙你的,我們沒有退親,要是退了,她或許真的來南小巷鬧了。」

秋螢這才放下心來,點頭道:「我說嘛!親事不是兒戲的,定下了哪能說退就退呢!何況你和冬兒姐是認識的,又不是媒婆從中說和誇大其詞騙了人。」

郝世進道:「秋螢,那麼你想怎麼辦呢?長青假如一直不回來的話?」

秋螢拿起一枝千日紅來,開始往下摘花瓣,回道:「我也不知道。小胖你不知道,我現在太忙了。二姐身子重了,菜地裏的活兒我也得管;柳爺爺身子不好不能操勞了,我學會了管理園子;暖房如今還沒有撤炭,裏面秧著小西瓜苗兒呢;佛手山藥春天裏栽了下去,如今也出苗抽葉了;池塘裏新撒了魚苗;一些果木花後掛果,我得修枝子;花兒開得好且多的時候,我還要和青梅青叢一起挎著花籃去城裏頭賣花;往前,這一大片園子,該澆灌了……」

郝世進扭頭看看園子道:「要維持這一園子的景致,你一個人怎麼夠得了啊!還要忙那麼多別的!會累壞的,你看你如今,臉色蒼白,精神不佳,長此以往,縱是鐵人也得倒下。」

秋螢默然半晌道:「小胖,你說長青哥要是就隱藏在我周圍的話,見了我這樣子,會心疼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