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鑼灣隸屬密雲縣,緊挨著四九城。四九城就是北京城的別稱。自從太祖皇帝建了內城之後,老百姓就一直這麼稱呼內城東南西北的四面城牆和它的九個城門。
所以這個地方屬於淮北地區,一年一般只種兩季糧食。每年秋天霜降季節必須搶種上小麥,小麥留在地裏過冬,來年春天再返青、拔節、灌漿、秀穗,然後小滿季節過後,也就是農曆五月之後,基本成熟可以開鐮割麥。
小麥收割之後,一般會種上紅薯。這種紅薯叫做麥茬紅薯,意思是收了麥子之後接茬種的。秋天紅薯成熟之後,一部分曬成紅薯乾,一部分鮮紅薯就放進地窖裏。因為紅薯的產量高,所以這兩種作物勉強可以填飽一家人的肚皮。小麥收割之後還有一部分地會種上些大豆,因為大豆可以用來榨油,發豆芽做菜,做豆瓣醬等等。
除了這些之外,農民都會儘量地留出一些地來什麼也不種,叫做春地。專門等來年春天了,另種一些必要的作物。
這天夜裏,張瑞年叫老大老二好好做了幾個菜,將張家常年雇傭的莊稼老把式請了過來,商量去年預留的春地要種些什麼,怎麼種。最後商量得了是要多種幾畝棉花,一來可以賣些錢;二來可以彈成棉絮,或者紡線織布,做被子做棉衣什麼的自己用著也方便;三來棉花籽還可以榨油,棉花柴還可以做柴禾。然後棉花地裏再套種一些芝麻,用來榨油,做芝麻糊糊,芝麻醬什麼的,家裏孩子不少,吃著方便。另外河溝子那塊地太貧瘠,就都種上秫秫(高粱的古稱)。
天亮後,張瑞年早早地吃過了飯,就約了莊稼老把式一起去了大房張豐年那邊,將春地的布穀打算一一說給他聽。張秋螢想起自那日大哥回來見了一面,就再沒見著了,鬧著也要去。張瑞年無奈,就將她帶在了身邊。
其實大房基本上是不管如何種地種什麼的,甚至覺得這些東西交給莊稼老把式就好,根本不用主家自己操心,失身份。這次也是照例沒有多說什麼,略問了問,就放手不管了。
這邊莊稼把式自去安排種春地的事宜,張瑞年跟張豐年閒聊起家常來。張秋螢一過來就被大伯母接去了里間,聽說大哥張靖遠不在家,似乎是去鄰莊上訪同窗去了。便自去了後院找堂姐張秋棠去玩。
剛到了後院,轉過一顆枝繁葉茂的棠梨樹,就看到張秋棠正踩在牆邊放著的木梯上朝外面看。張秋螢怕突然出聲嚇著了她,就弄出了些動靜,才喊:「秋棠,秋棠,你在不在?」
這張秋棠和張秋螢都是同一年秋分前後生人,當初大房張豐年看著院子裏的棠梨樹結了累累碩果,就給她起名叫張秋棠。十幾天後一個傍晚剛要入夜的時候,張秋螢出生了。
那時候天氣本來已經漸漸涼了,沒想到那天傍晚,竟然有很多夏夜裏才會出現的螢火蟲閃啊閃。於是張瑞年就沒有給小女兒隨著宛知和宛如的宛字起名,而是跟著大房裏張秋棠的秋字,隨口取了個秋螢的名字。
不過張秋棠稍大些後,總覺得自己的名字不如張秋螢的好聽,因此只要兩個人湊到一起,總會找些彆扭。
這時張秋棠聽到秋螢叫她,一臉不樂意地從梯子上回頭說:「叫堂姐!」
張秋螢知道她是不樂意自己的名字,故意問:「什麼堂姐?張秋棠的棠啊?」
張秋棠從梯子上慢慢下來,瞪了她一眼擺譜訓斥說:「沒大沒小!」
張秋螢噗嗤一樂:「你總共就比我大十二天,別老教訓我,大哥還不這樣呢!」
這話又戳到張秋棠心窩子上了。她們的大哥張靖遠,打小看到張秋螢就小妹小妹的喊,要不就喊三丫頭。真是奇怪,要說三丫頭該是她張秋棠才對啊,在自己家這邊數,大哥張靖遠,二哥張致遠,老三正好是張秋棠。整個張家來算,大姐二姐是二房那邊的宛知宛如,接下來老三也是張秋棠啊!老四才是張秋螢!
張秋棠想到這裏更是添堵,拂袖說了句:「我不跟你玩!」
張秋螢習慣了她的態度,也不生氣,只半是勸說半是引誘地說:「一起吧,一起吧,我們去山坡上放風箏,今天天氣多好啊!我的風箏是新紮的,是只小燕子。」
張秋棠的神情有了些鬆動,卻仍舊硬挺著不答應。
張秋螢再接再厲地說:「那要不我舉著,先給你跑給你放!」
張秋棠這才點了頭,兩個小丫頭手拉著手穿堂過戶跑出大門,往張家二房張秋螢家裏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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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小丫頭折騰了半天,終於將小燕子風箏晃晃悠悠地放上了天。剛躺到山坡上歇了一會兒,說了點閒話。就聽到山坡下面一陣馬蹄聲響了起來。
張秋棠一翻身,趴在一塊石頭後面往下瞅了瞅,扭頭說道:「是郝家的小胖子。」
張秋螢聽了悄悄往下面瞅了瞅,忽然想起了柳長青被打的仇來。四下看看,手邊正好有幾個小石子,撿到手心裏,一口氣沖著下面就扔了過去。然後慌忙翻過身來重又躺好,一隻手也過去扯著風箏線放起風箏來。
張秋棠皺眉看看張秋螢,不滿地小聲嘟囔說:「你沒事去招惹他做什麼啊?不知道咱家跟他家不對付嗎?」
張秋螢撇撇嘴說:「你小點聲。我也不是要打他,我打的是馬,嚇唬他一下就行了。」
剛說完,果然就聽到下面小胖子氣急敗壞地喊了起來:「誰扔的石頭砸我的馬?」
倆小人笑了笑,張秋螢揚聲說道:「秋棠,你給我玩會兒。」說完去接風箏。
下面小胖子馬上喊道:「誰在那呢?是不是你們扔的石頭?」
張秋螢從草地上站起來,嚷嚷道:「說什麼呢?什麼石頭?這裏都是草,連個土坷垃都沒有,哪來的石頭啊?」
張秋棠看看她,心說是沒有,剛才都給你一口氣扔完了,哪還有啊!
小胖子似乎挺好糊弄,一下子就相信了她的話,看到她們在放風箏,也不管被砸的事情了,轉而強硬地說道:「你的風箏給我玩玩,我不跟你計較了。」
張秋螢挺直了腰板,指著他牽著的高頭大馬說道:「把你的馬給我騎騎,我也不跟你計較了。」
小胖子挺橫,手裏的馬鞭一甩,喊道:「你大膽!」
張秋螢瞅瞅左右無人,一下子跳到了石頭上,叉腰喝道:「你放肆!」
小胖子在郝家,可是個老來子,一直被寵著疼著,哪里被人這麼頂撞過,當下就跟教訓下人似的,上前兩步,一鞭子就沖著張秋螢揮了過來。
張秋螢沒想到他真動手,意識過來鞭子已經到了眼前,慌忙中趕緊將頭扭了過去,這一鞭子就打到了左側耳後到脖頸上,馬上就火辣辣的疼了起來。
張秋棠一看打上了,對方還拿著鞭子,一撒手就鬆開了風箏,哇地一聲哭了起來,邊哭邊往家的方向跑,邊跑邊喊:「來人啊,來人啊,郝世進打人了!」郝世進正是那小胖子的名字。
張秋螢摸了摸火辣辣的脖子,一下子急了,仗著自己站得高,郝世進又在發愣,沖著他就撲了下去。
這山坡正是個斜坡,張秋螢的體重加上沖勢,當下就撞倒了郝世進,兩個人咕嚕咕嚕地沿著山坡向下滾去,隨著慣性越滾越快。
張秋螢發了狠,也不知道害怕,慌亂中只閉緊了嘴巴,護著腦袋,蜷著身體。郝世進可沒見過這陣仗,當下邊滾邊哇哇亂叫。
好在山坡並不高,兩人很快就滾到了底下的土路上,先後停了下來。
張秋螢爬起來,動了動手腳看沒有事,心裏就不害怕了,拿眼一掃,郝世進正躺在一邊,一動不動。
張秋螢過去看了一眼,他似乎也沒事,只是嚇傻了,不知道動彈。當下一腳就踢了過去,喊道:「起來啊,再打啊!」
郝世進還是不動,張秋螢脖子裏絲絲拉拉的疼,一下子又氣憤起來,過去一把掀開他的綢緞棉襖,伸手進去就是一頓又擰又掐,郝世進終於再次鬼哭狼嚎了起來。
張秋螢琢磨著大人們也該來了,就停了手,坐在一旁喘粗氣。其實她小胳膊小腿兒的,哪里有小胖子力氣大啊,就是借著那麼一股子氣勢和一臉的憤怒發狠,這才嚇住了他。
郝世進這回不橫了,坐到一旁,呆呆地瞅著她。
張秋螢拿眼橫他,揮舞著拳頭說:「你看什麼看?!」
沒想到郝世進竟然瞅著她臉說:「你被鞭子打破相了,嫁不出去的話,給我做通房丫頭吧!」
「住口!」山坡上傳來一聲大喝。
張秋螢抬起頭,看到大人們已經趕了過來。郝家是郝世清帶著一些家丁,自家卻是父親張瑞年和大哥張靖遠一起來的,後面還跟著二姐、秋棠、柳長青。旁邊還漸漸圍攏起來一群鄉親,有在附近地裏幹活的,也有村裏得了信兒一起跟過來的。
張瑞年低頭看到張秋螢臉上的傷,一下子臉色鐵青,怒道:「郝世清,滾回去叫你老子過來,這事兒沒完!」
柳長青按捺著怒氣,碰了碰身邊的張宛如,指了指張秋螢。
張宛如領悟過來,忙滑下山坡來,看小妹傷到了哪里。郝家那邊,也早有家丁下去接郝世進去了,似乎檢查了一下,張口欣喜地喊道:「大少爺放心!小少爺沒事!」
山坡上郝世清臉色也差得很,聞言喝道:「閉嘴!還不扶了小少爺上來!」
一邊又向張瑞年勉強笑了下說道:「小孩子一起玩,打打鬧鬧也屬平常。」
張靖遠看看張秋螢,回頭問道:「秋棠,到底是怎麼回事?別哭了,當著大夥面說說。」
張秋棠指指郝世進說:「他拿鞭子打人!」
郝世清緊跟著問道:「他為什麼拿鞭子打人?」
張秋棠道:「他說我們拿石子丟他!」
郝世清立刻道:「看來就是這麼回事,原是小孩子玩鬧,要不然世進也不會好端端地拿鞭子打人。」
張秋棠一愣。張秋螢立刻道:「根本不是這麼回事!」聞言,眾人都看了過去。
張秋螢立刻含著淚道:「今日天氣好,我與堂姐一起出來放風箏,躺到山坡上,太陽暖和都要睡著了。迷迷糊糊聽到有馬蹄聲,起來就看到了郝家小少爺!他看到我們就問是不是我們用石子丟了他?我就說這裏都是草,連個土坷垃都難找,哪來的石子!」
眾人立刻往地上瞅,然後點了點頭。張秋螢接著說道:「他聽我這麼說,就說他可以不追究了,只要我們把風箏給它。」聽到這裏,眾人暗暗在想,那什麼石子應該是子虛烏有的事件,這郝家小少爺是看上了人家小姑娘玩的風箏,尋了藉口來奪。
張秋螢略停一停,接著說道:「我就與他講理。我說你要搶我們風箏玩,那我們也要騎你的馬行不行?誰知道他就說我大膽,然後幾步跑了過來,一鞭子就抽了過來!嗚嗚嗚……看看這裏,好疼!」
眾人看到她那麼小的人站在那裏,白皙的小脖子上一道醒目的紅痕,紛紛投過去同情的目光。
張秋螢接著邊哭邊說:「嗚嗚嗚,堂姐看他動鞭子了,怕把我打壞了,這才跑回村裏去叫人。然後我怕他再抽我就伸手扯住了鞭子,卻沒有他力氣大,後來我們都倒了,就一直滾到了山坡下面。他到了下面也不哭也不動,還是我掐了他兩把,把他弄醒過來的。」
張秋螢指指小胖子最後道:「不信你們問他!我說的都是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