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秋螢指著郝世進,毫不避諱地讓圍觀的眾人詢問自己說的是否是實情。眾人的眼光自然是跟著她的手指看了過去。
郝世進的臉色並不好看,身上被張秋螢又掐又擰,還是伸進棉襖裏面弄的,而且從山坡上一路滾下來,裏面貼身的小衣早就已經皺起卷起,那些傷十有八九倒是直接擰在了皮肉上。
郝世進從山坡上滾下來的時候,膽就突突了。待想到張秋螢一個小丫頭從上面滾下來既沒哭也沒叫,就有些佩服又有些慚愧。自己正躺著發愣,那小手撩開他的棉衣就鑽了進來,微微地有些涼,像條小蟲子忽然爬到了他熱熱的肚皮上,冷熱交匯剛一激靈,疼痛就來了,她下手可真狠,想忍著不哭叫都不成。本來想告狀的,剛才一聽,她竟然是認為他滾下來嚇著了不清醒,這才動的手。心裏又拿不定主意說不說了。
眾人見郝世進臉上並沒有怒容,只是臉色一陣陣的發紅又發白,若有所思的樣子。便紛紛認為他是理虧,無從辯駁。有些熟知郝張兩家嫌隙過往的,就忍不住搖起頭來。
此時郝世清心裏也是認定自家理虧的,這個弟弟被寵得無法無天,在家裏一向是橫衝直撞,一個不如意鞭子就揮向下人,連頭臉都不顧。後來還是爹娘齊上陣給他好一通教育,意思是懲罰下人不能打臉,下人出去辦事讓人看見,會連帶郝家被人笑話,尤其是府裏的丫鬟們,打臉會破相,如果嫁不出去了,就全部給他做通房丫頭,然後吃他一輩子閑飯。
看來這話他倒是記住了,一看自己鞭子打到了小女孩的頭臉,就大包大攬地要收了人家做通房丫頭。卻不知道這話對於張家來說,乃是極其嚴重的侮辱。這麼多人看著作證,這事兒鬧大了的話,絕沒有自家好果子吃。郝世清雖然一肚子是氣,卻極快地分析了形勢,只想將事情儘快私了拉倒。
他雖然想通了,但到底還是不死心,就看向被帶到山坡上來的郝世進追問道:「到底怎麼回事?你倒是也說句話啊!」
郝世進看看大哥,又拿眼悄悄地去掃對面的張秋螢。只見她衣袖和衣擺都破了,雙鬟髻上還沾著些許草葉子,此刻似乎是鞭痕更疼了,眼裏明晃晃地含著淚水,正一手扯開些棉襖領子,一手想去摸摸那傷,又猶豫著不敢碰。
其實之所以張秋螢看起來狼狽些,是因為她身上穿的是布衣,不像郝世進身上的絲綢那般堅韌耐扯罷了,至於草葉子,郝世進自己頭上也不少,卻看不見。
郝世進再仔細瞅了瞅,發現張秋螢雖然灰頭土臉的,剛才一頓眼淚甚至在臉上沖出了兩條泥溝溝,挺狼狽的。但細看之下,彎眉大眼小紅唇,倒是比自己家裏那些丫鬟們都要好看。當下就定了主意,再次回頭看著郝世清大方道:「大哥,叫她給我做通房丫頭吧,然後這事咱們就別追究了。」
再次聽到這話,張瑞年臉色都青得發黑了,想要說什麼,氣息一急,倒咳嗽起來。張靖遠連忙去扶著順氣。而柳長青面上雖一直淡淡的,卻暗暗地握了握拳頭,抿緊了嘴角。就是那郝世清,也是怎麼都想不到他一開口居然還是說這個,鼻子都氣歪了。圍觀的眾人更是不屑了。
張宛如此時已經十歲了,多少懂了些事情,約摸知道他說的乃是有關女孩子名節的混話,當下也是氣白了臉,張口罵道:「果然沒家教,當真不要臉!」
張秋螢其實並不知道什麼是通房丫頭,但卻有眼色,看自家人這個氣憤勁頭就知道這是對她頂頂不好的侮辱,當下著急起來:「郝世進,你再胡言亂語,我拼著不活了也要割了你的舌頭!」
這話一說,張瑞年更加心疼,當下冷聲道:「郝世清,我不與你在此混纏!回去告訴你老子,裏正那裏說理去吧!」說罷拂袖而去。後面張靖遠矮身抱起張秋螢,柳長青和張宛如在後面跟了,自往村子裏行去。
郝世清見事情到底沒有壓下,心中惱極了,伸手啪地打了一下郝世進的頭,憤怒道:「你惹的好事!被人抓住小辮子不放!偏還是張家!自去跟爹請罪吧!」
郝世進見大哥一點也不幫著他,也犯了牛脾氣,扭頭就往村子裏走,邊說著:「我這就去跟爹說!定把她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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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張瑞年一行剛回到家,張家大房的張豐年和其妻李氏聽聞消息,也趕了過來。柳長青自然是掛心得很,卻終究是張家一家要商量家事他不便在場,只悄悄和張秋螢打了個眼色,就回到了自家院裏。
堂屋裏坐滿了長輩,張宛知吩咐老二下去煮茶候著大人差遣,然後就馬上拉著張秋螢去了裏屋,徐氏離出月子還差幾天,剛才急得差點就不管不顧地出了門,被張宛知死死地抱住攔下了。
因著張秋螢上頭有兩個姐姐,老大張宛知更是溫婉賢淑,知書識禮,做飯裁衣,針織女紅是樣樣都拿得起來,又比張秋螢大著這麼許多,所以平日裏徐氏也沒為這小女兒多操什麼心,多半都是老大在帶老三,在徐氏印象裏張秋螢是這幾個孩子中最好養的了。
而張秋螢雖然性子大大咧咧的,但粗中有細,聰明伶俐,還知道疼人。自從知道徐氏懷了弟弟,更是乖巧懂事起來。每日裏雖然還是大半時間都跑出去玩鬧,但忽然早起入夜兩問安,先問娘親怎麼樣,再問寶寶好不好。徐氏問過老大老二,竟不是她們教的。徐氏這才覺得小女兒竟是出奇地貼心。
再加上生下小兒子之後,這孩子知道自己沒奶水,從柳公那裏聽說鯽魚湯催奶,偷偷地攛掇著柳長青帶著她夜裏去偷魚,自己月子裏喝得這些個魚湯,既是長青的人情更是她的功勞。
剛才聽說了她被打,還是被郝家的人抽了鞭子,徐氏只覺得心肝肉一下子全疼了起來,眼淚當時就急了下來,就要下去找郝家人拼命。是宛知死死地拉住了,說著誰誰誰都去了,又說著月子裏掉眼淚害眼睛,還差這幾天千萬別功虧一簣。恰好小兒子聽到爭執醒了過來,一陣子地大哭大鬧,這才把徐氏拖了下來。
這邊張秋螢看著大人們嚴陣以待的表情,忽然也領悟到自己打架這事兒似乎不能簡單了結了,說不定就成為什麼導火索,讓素有嫌隙原本就關係緊張的郝張兩家大動一場干戈,一下子心裏生出了無窮的後悔來。
這邊跟著大姐一進屋,看到徐氏歪在床頭懷裏抱著小弟弟,還淚眼婆娑地看著自己,立刻更加難受了。眼瞅著徐氏心裏又悔又愧,又急又怕,眼淚就掉了下來,張口就認錯:「娘親,我錯了,我惹事了。」
徐氏看到她棉襖外面的罩衣破破爛爛的,還少了半邊袖子,髮髻散亂插著草葉子,還一身的土灰,再一細看脖子那裏一道醒目的鞭痕,已經由紅色變成了青紅色,周邊都腫起了檁子,一進門還眼淚巴巴地跟自己認錯。這麼一看忽然心裏跟著閨女泛起無窮的委屈來,喊一聲「兒啊」伸手摟過張秋螢就哭了起來。徐氏一哭,張宛知也跟著抽搭起來,小兒子一看都哭了,更是踢蹬著小腳跟著扯著嗓子嚎起來。
這堂屋雖然和裏屋隔了兩重門簾一個書房,但到底距離並不算遠,這邊娘兒幾個放聲一哭,堂屋裏眾人立刻就聽到了動靜,張瑞年氣憤地將茶杯往地上一摜,鐵青著臉道:「這郝家真真欺人太甚!」
這邊張豐年和李氏其實也沒細細地詢問張秋棠怎麼回事,張秋棠哭著跑回來報信的時候,李氏只是拉著閨女左瞅右看是否也挨了鞭子,聽張秋棠邊哭邊說自己沒事,說郝世進揮鞭子的時候,張秋螢跳到了石頭上站在自己前面,所以是她挨了打。一時之間,還認為是張秋螢護著堂姐自己挨了鞭子。
再怎麼也是自己親侄女,一方面感激一方面也是心疼,立刻也跟著憤怒了起來。當下張豐年扭頭就吩咐大兒子張靖遠道:「去!現在就去!把咱本家的幾位叔伯兄弟都給我找來去!」
李氏也跟著吩咐道:「托人快馬給你三叔帶信兒!讓他也回來!」
張靖遠一直站在那裏想著些什麼,聞言並沒有立刻出去,而是一躬身行個禮說道:「爹娘、二叔,你們先別急,我有幾句話說。」
張靖遠自從中了秀才之後,不只大大地給張家長了臉,在家裏說話也是越來越有分量的。張豐年和張瑞年見他開口,也就平穩了下心神,聽他說些什麼。
張靖遠見默許了,當下就開口道:「二叔,今天這事兒要是鬧大了,不外乎兩個後果。一個是以小孩子打架為由鬧大了,郝家當面賠個不是賠些銀子這樣了結;另一個麼……」
張靖遠頓頓又說,「卻有些麻煩。二叔也聽到了,郝家那二小子口口聲聲地喊著要三妹妹給他做……咳咳……當時那麼多人聽到了。兩個孩子連著鞭子一起滾下了土坡,要說沒撞到碰到擠到擦到,那也是不可能的。雖然孩子還小,男女大防沒這麼嚴重,但是這樣那樣地吵嚷出去,總是對三妹妹名聲有損。」
張靖遠見他們似乎是聽了進去,繼續道:「其實,這還不是最麻煩的。咱們張家跟他們郝家從祖輩上就有些過節,陳年舊怨的本來也淡淡消弭了,起碼咱張家這些年是沒故意尋他們麻煩。但是郝家卻似乎不是如此。從銅鑼灣買斷水面禁漁開始,張姓人就得比別人多付些租子才能下水,對咱們本家更是付多少也不同意。由此可見,他們眼下得勢其實是尋著機會要找我們麻煩呢!」
張靖遠剛說到這裏,張豐年看看張瑞年臉色不好,立刻就出言打斷了他:「你小子越活膽子越抽抽,念書把氣魄都念沒了!合著就因為知道郝家人故意找茬子,咱們就得忍氣吞聲任由著他欺負?」
張靖遠連忙躬身請罪道:「爹爹息怒,二叔別急,聽我把話說完,我不是那個意思。」說完看著他們臉色緩和些才繼續道,「剛才我把話扯遠了些。我的意思是郝南仁這人不好對付,我恐怕這次不是咱們希望鬧大了,而是他會借機鬧大了!」
「此話怎講?」張瑞年隱約覺得不好,立刻出口詢問。
果然張靖遠道:「假若郝南仁就依著他二小子的話,借著事關名節這由頭將事情鬧大,真要跟秋螢妹妹結親,這便如何是好?!就算是娶做正妻,並不加以苛待,但是就跟泥菩薩一樣地不冷不熱供起來,然後三房四妾地娶進門,豈不是耽誤了三妹妹一輩子!這豈不是對張家殺人不見血的報復麼!」
張瑞年新換的茶盞,咣當一聲磕在了桌子上,一時心頭起了萬千的頭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