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張家二房。裏屋裏的娘兒幾個在聽到堂屋裏開始商量正事之後,就在徐氏的手勢中慢慢地收了聲。徐氏裹著頭巾奶著小兒子,悄悄地走到了與堂屋相鄰的書房靠牆坐下,仔細地聽著外頭爺們說話。
張宛知知道她掛心這事,也不阻止,拿了個厚實的披風又給她搭了一搭。此刻聽到外面似乎陷入了僵局,徐氏就在裏面咳嗽了幾下。馬上張豐年的聲音就傳了過來:「書房裏可是弟妹?弟妹可是有話要說?」
張瑞年回過神來,也開口道:「你不用出來,堂屋風大,有什麼話你就在那說吧,大哥大嫂不會見怪的。」
徐氏聽到自家男人開了口,這才搭腔說道:「方才靖遠大侄子的顧慮,我也聽到了,的確是這麼回事兒。絕對不能讓秋螢那孩子就這麼說給他們家!必得不了好兒!」她頓了頓話風一轉又說,「不過這結親的事情,不是他一家說了就算的。他要真動了這個齷齪心思,想借著糟蹋孩子來報復我們老張家,我們也不能就由著他胡鬧。」
堂屋裏張靖遠插話問道:「二嬸可是有什麼想法?」
徐氏直言不諱道:「就像方才靖遠侄子說的,郝南仁那傢伙很可能借機鬧事,唱一出惡意逼親。但是仔細想想,郝世進雖然年幼,可是他郝南仁的嫡子!老大郝世清乃是妾室所出,還自小就沒了親娘,雖說是由夫人一手帶大,感情也算親厚。但到底比不上老來子郝世進這麼個心肝寶貝兒。」
「郝南仁要鬧的話,必定會拿勢裝喬,斷不會說要秋螢過去做妾,一定會說為了姑娘的名節娶做正妻什麼的,然後打的主意就是三妻四妾地抬進門。我們到實在推諉不了的時候,就先給他放上話,逼著他二小子立誓,此生只娶秋螢一個,活不納妾,死不續弦,一生一世一雙人。我就不信他郝南仁敢拿著嫡傳香火來開玩笑。」
徐氏說完之後,堂屋裏靜上了一靜,接著還是張靖遠咳嗽了一聲接了話。
「二嬸這麼說也甚有道理,」他頓了一頓,眾人知道他還有後話,都留神聽著,果然他接著道,「只是既然是賭,就有輸的風險。何況用來做賭注的是三妹妹的終身大事。其實二嬸剛才的辦法只能防得了君子,卻阻不了小人。」
此話一出,堂屋內外又是一片沉寂。正是因為說的有理,讓一件小事變得棘手起來,不追究不行,憋氣且不說,更加的丟人,以後在村裏不好看;追究也不行,得防著郝家借題發揮,耍弄奸計。
沉默了半晌之後,張瑞年表態說:「不管怎麼地,這事情不能這麼就完。咱不需要他賠償金銀,但是必須得讓他登門道歉。至於他們假若提起結親的事情,我就咬住了口,任他如何巧言善辯,我就是不答應。要理由多的是,什麼令公子脾氣火爆,什麼倆小人性子不合,什麼高攀不起類的客套話,總之就是不答應,他還能單方面做主了不成?」
這邊裏大人們繼續商議,那院裏急壞了柳長青。他想來想去還是忍不住,悄悄爬上了牆邊的梯子,一直注意著看張家院裏是否有人出來,終於讓他看到了張宛如出門添水,立刻小聲地將她喊了過來。
張宛如站到樹下仰臉望著他,將聽到的裏屋的情形,大致說了一遍。柳長青越聽眉頭皺得越緊,待聽完後搖頭歎道:「張嬸的說法的確是行不通。且不說世上有立誓也有違誓一說,就算是守誓也照舊有法子達到目的。一來他們可以小人些,栽贓陷害無所不用,最後退親或者休妻;二來他們可以君子些,不給郝世進往屋裏抬人,但是……」
柳長青臉一紅,還是繼續道:「但是可以在外面養著不給名分。照樣該寵寵該生生,到時候認個乾親領回家中,照樣可以上族譜傳香燈。」
張宛如一聽果真如此,立時急了,說道:「長青哥,我先回裏屋將這話學給娘親聽,一會兒再來回你的話。」柳長青揮手示意無妨,讓她快去。
結果張宛如剛剛繞過桃樹,就聽到門外一陣喧嘩。接著裏正的聲音響了起來:「瑞年兄弟,瑞年兄弟在家嗎?」
緊跟著郝南仁的聲音也響了起來:「逆子!給我跪下!」
張宛如和柳長青同時望了過去,只見裏正已經走進了張家大門口。而大門口外,郝南仁手執藤條,綁子上陣,一副負荊請罪的模樣。門外跟趕集似的,似乎整個銅鑼灣的人都聞風而動,聚集了過來。
張宛如見了這陣仗有點六神無主,忍不住拿眼去看柳長青,卻見他身子一晃,臉色立刻就白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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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裏張豐年、張瑞年都聽到了動靜,先後走了出來,迎上裏正,往屋子裏請。裏正擺擺手,指指門口說:「大兄弟,我先不進屋了,這外頭還有人哪!」
張瑞年剛向門口一看,一身褚紅色綢衫的郝南仁就趕緊上前兩步,抱拳作揖連連喊道:「張家兄弟,張家兄弟!今日犬子對令嬡諸多無禮,實乃郝某我教子無方啊!眼下我將他綁來負荊請罪,請兄弟儘管責罰,好給令嬡出氣!」
郝南仁一番唱作俱佳,拉著長聲含著感情,竟似戲臺上的名角一般。而且還故意不將話說得清楚明白,只說「犬子對令嬡諸多無禮」。這句話細琢磨一下,還真挺說不清楚咋回事兒的感覺,有些不明情由的圍觀相鄰當即就四下悄聲議論打聽了起來。
張靖遠見狀皺了皺眉,轉身回屋子將張秋螢抱了出來。
此刻張秋螢已經洗乾淨了臉,換上了蔥綠色琵琶衿絲綢厚夾衣,外披一件素絨繡花的藕色斗篷,用一根鏤空雕花的桃木簪子斜挽了一個飛雲髻歪在右側,以免頭髮碰到左面頸部的傷痕。
圍觀的眾鄉鄰不約而同地將視線投到張秋螢身上,自然一眼就看到了自左耳後沿著下巴落到脖頸子上的那道鞭痕。
張宛知已經挪了張酸梨木椅子請裏正坐下,張瑞年先抱拳對裏正行了個禮,這才語氣低沉地開口道:「諸位鄉鄰街坊,本來小孩子聚到一處,追跑打鬧磕磕碰碰實屬平常。但是秋螢是個姑娘,郝家的小少爺一語不合就動了馬鞭,給抽到了臉上。倘若將養不當,毀容破相留了疤,豈不是帶累了孩子一輩子!」
柳長青已經自木梯上下來,來到了張家門口,悄然站在了人群週邊。聽到張瑞年這番話,心裏忽然覺得有些不妥,正待琢磨,那邊郝南仁已經開了口:「的確是郝某平日裏太過嬌慣幼子,才會惹出今日禍事。剛才張家兄弟所言,實在是有道理。不過,郝某卻覺得今日之事,也不一定就不能轉成好事。郝某聞知事情前因後果之後,心下有了個計較,說與了裏正,裏正也很支持,就是不知道張家兄弟同不同意。」說完拿眼睛看向裏正。
裏正撫著鬍鬚接話說:「不錯不錯。當著眾位相鄰街坊,我就也不說外道話了。郝張兩家同為銅鑼灣的大戶,因著祖輩上的一些舊怨,才導致素日裏並不親近。郝南仁有意借著這次的事情,將話說開兩家一笑泯恩仇。然後呢,提議雙方結個兒女親家,從此冰釋前嫌,和睦相處。這樣,不管秋螢閨女的傷將養得如何,落疤與否,郝家必然都不會介意。而郝家呢,家大業大,也必然不會委屈了秋螢閨女。我是覺得這事情如此收場,乃是最好不過了,不知道張家大兄弟,有何想法?」
聽到裏正說完這番話,得知郝南仁果然是打得這麼個主意,張家人雖然早有準備,心裏也不免氣憤。柳長青心中更像是被大錘鑿了一記,一下子空了起來,蕩悠悠的沒個著落處。理智上不斷地提醒自己穩住,這事情已到了關鍵時候,情緒上卻不被自己左右,忍不住拿眼去瞧被張靖遠抱著的張秋螢。
張秋螢約略也聽到了大人們的議論,又問了大姐什麼是通房丫頭,現下聽著裏正說什麼兒女親家,心中已經明白過來好像是要讓自己嫁人,還是嫁到郝家,嫁給那個拿鞭子甩自己的小胖子。
心中明白過來之後,一陣接一陣的急惱後悔,拿眼掃一眼綁著跪在一旁的郝世進,卻看到他也正在眼巴巴地瞅著自己看。當下將頭又別了過去,卻正好接到了柳長青的視線。張秋螢看到一向對她百依百順寵愛有加的長青哥,一下子心頭更是悔愧交加沒個計較,眼窩一熱視線就朦朧了起來。
這邊柳長青看到張秋螢瞅著他淚眼朦朧,那眼眸中除了依賴還有無助,心頭忽然泛起一股熱流,那熱流四下亂竄,弄得他原本僵硬的四肢一陣的麻木。眼見著張秋螢的眼淚終於哏不住滾落到了面頰上,柳長青只聽到自己的聲音突兀地響了起來。
「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