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的亮度，能夠透過體表一直深入骨髓。
「唐圓」一身衣服被雨水浸透，濕漉漉的粘在身上，身上頭發上甚至是臉上都沾著污泥，但是她似乎毫無所覺，站在雨中視線掃了一圈周圍的人，帶著與世隔絕的清冷。
她並沒有說話，甚至連一個多余的眼神都沒有，只是靜靜的站在周圍看著，都能感覺到她桀驁和拒人於千裡的氣場。
一個人的性格無論怎麼多變，但是氣場總是相似的，顧默華從來沒有在一個人身上感受過兩種完全不同氣場。
「六小姐……」
他撐著傘走上前，提她擋住了雨幕，卻見她抬起眼看向他，眼神清冷而克制，剩下的話被他自己吞進了肚子。
宋毅則沒有覺得自己又什麼不對，眼神看著機艙的方向：「那個人，是基地的吧？」
顧默華自然知道「唐圓」指的是誰，機艙躺在屍首身邊那位，主要關節全部被卸掉了，小便失禁支支吾吾的，看著精神已經不太正常。
「是基地護衛隊的小隊長，沒想到反水了，這是我的責任。」
「是不是你的責任，我不想去追究，我只是不希望再發生今天的事情。」「唐圓」看了一眼被醫生推出來的唐方，「傘如果有的多的話，借我一把，這裡的事情交給你出來，我跟著唐方回去，有什麼事情想知道等回去再告訴你。」
「六小姐，你稍微等下！」顧默華將手中的傘交到唐圓手中，轉頭跑向自己的飛機內，不一會抱著一件外套出來。
是一件青灰色的大衣，看款式和大小就知道是顧默華自己的衣服。
他直接抖開披在了「唐圓」的身上，神情動作甚至說話的語氣都很自然：「你這一身水，別等唐方能起來，你自己先垮下去了。」
「唐圓」聞著別的男人衣服上的味道，抓著衣擺的手緊了緊，感覺到體表泛著的冷意，到底沒有拒絕對方的好意，點頭道謝：「謝謝，我先走了。」
抬著擔架的是兩個武師，全程有專業的雨具替唐方遮雨，但是武師和醫生卻是沒有那麼好的條件，他們的腳步很快，只顧看顧唐方就會不在意自身。
路程行走不到一半，除了護著儀器的小姑娘，其他人身上幾乎都淋了個透濕，到達病房的時候，他們將雨衣褪了甚至來不及換一身衣服，就開始擺弄各種醫療器械，檢查唐方的身體情況。
一時間，唐方狹小的病房裡顯得亂糟糟的，很多不相干的人都被醫護人員直接趕了出來，包括唐圓。
「唐圓」站在門外，斜倚在牆上瞇著眼睛，似是要睡著了。
但是，事實上在唐圓的左眼之中——
「你怎麼樣？」唐圓看見宋毅出現在面前並不驚訝，起身就迎了上去，她仔仔細細的打量了一番宋毅，這才放心了下來，「今天這樣大的損耗，對你來說有多大的影響？」
宋毅還真是難得見到唐圓這麼囉嗦的一面，擺了擺手，只是打了個哈欠：「我休息幾天就好，你先回去吧，去洗個澡換身衣服，吃點東西再過來守著。」
唐圓想了想自己的狀況，又想了想唐方那現在根本輪不到自己插手，點了點頭：「這樣也好，你先好好休息一下，有什麼事情我再喊你。」
宋毅拉過唐圓的手，一把將她拖到懷裡，一只手固定在腰上一只手固定在了她的背上，將她牢牢地鎖住。
靈體本身是沒有體溫的，但是宋毅就是從她身上感覺到了溫暖，一縷縷的往身上鑽。
唐圓正想說什麼，就看到了宋毅放大的臉，然後唇上一軟，唐圓的靈體像是墜入了無底的黑洞……
她刷的一下睜開眼睛，看見的是那個昏倒的女醫生，脖子上的勒痕清晰可見。女醫生正輕輕的拍著她的胳膊，看見她睜開眼睛笑了笑：「先喝一點熱水去寒，夜裡冷，別在這睡著了。」
「謝謝。」唐圓道謝後接過熱水，幾口就灌入了肚子，感覺到有溫度從胃一直暖到手臂之上，她吐了一口，「病人現在的情況，茶藥是否用？」
女醫生苦笑著搖了搖頭：「如果茶藥有用的話，也就不需要我們來了，四品茶藥不夠五品茶藥，別人暫且不提，七少爺就是需要八九品的茶藥，我想唐家家主就是親自動手也沒什麼問題。只是……」
唐圓吐出一口氣，臉上有著一抹了然：「我知道了，之前的事情謝謝你，害你受了傷。」
女醫生下意識摸了摸脖子上的傷口：「這算什麼傷啊，倒是你，先回去收拾下，濕漉漉的一身容易生病。」
「那我弟弟，就麻煩你們了。」她朝著女醫生深深的鞠了一躬，看著忙碌的病房一眼，轉身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快速的洗完澡換上衣服，唐圓在箱子裡大概的翻找了下，並沒找到厚的衣服，這場雨來的太急，打亂了很多人原本的計劃。
她想了想還是拿起了顧默華的外套披上，從抽屜拿出一袋壓縮餅乾，帶著傘就往唐方的方向跑。
大概換衣服的回去換衣服，輪班的繼續輪班，有其他的事情也去忙了，唐圓再次到達病房門前的時候，只有兩個新調來的武師守著門口。
病房的門是緊閉著的，唐圓透過窗戶向裡看，醫生緊急處理之後，節奏已經有條不紊下來。
他們已經輪班的換過衣服，病房也已經重新收拾好，唐圓墊起腳看著，才能看到中間病床上雙眼緊閉的唐方，和他微微起伏的胸膛。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了，病房的門打開又關上，關上又打開。
進去出來的醫生護士都是來回跑動著，手裡不是捧著藥劑就是提著醫療器械的箱子，天色從黑夜到白天，再從白天到黑夜。
整整二十個小時，唐圓就站在玻璃窗外，靜靜的看著裡面的人影。
即使隔著玻璃，她也能感受到裡面氣氛越來越凝重，儀器上的顯示燈和數值都在不規則的跳躍著。
她的腳站麻了，就靠著牆蹲在地上，手上拿著一包還剩大半的壓縮餅乾，機械的掰著一塊塊的往嘴裡塞，嚼著嚼著乾澀的不能吞下去了，就拿起一旁不知道誰送來的水，仰頭灌了幾口。
雨幕慢慢的收了，昏暗的一盞路燈下，夜色在朦朧的燈光中醉成一片光暈。
【唐圓……】
「你醒了啊。」唐圓繼續機械的掰著一塊壓縮餅乾，嘴角拉扯了一下，卻沒有拉扯下弧度，笑的比哭還難看，「真好。」
【你？】
「從唐方送進去到現在，已經差不多一天一夜了。」說這話的時候，唐圓的語氣是那種全然不可置信後的麻木，機械的，一個字一個字的說著。「宋毅，你知不知道，唐方他估計撐不下去了。」
記憶力那個半大的少年，有著和他身材相反的空闊胸膛，有著和他年齡截然不符的成熟，還有和他性別極為不搭配的溫暖。
他會在你生病的時候給你梳頭，一口口的給你餵飯，湯撒在他的身上，他甚至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他也會圍上圍裙給你下面做飯，他也會把茶藥送你當白開水喝，他甚至把自己的的所用資產放在一張卡裡，然後塞到你的手上，跟你說不夠了再問他拿。
雨天的時候，他會撐著一把傘等著你下課，天冷的時候，他會把你的手放在掌心，一點點的暖開。
無論你做什麼事情，他從來不干預，只會默默的跟在你身後，替你想著你所想不到的，替你做你所做不了的。
他總是一身白衣，帥氣的就像從漫畫裡走出的白馬王子，一手拿著書卷坐在陽光底下，有鳥兒停在窗台之上，他也只會慢慢的瞇著眼睛，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然後回過頭對你說，五官綻開一個暖暖的微笑：「湯圓，等你病好了之後，我們就出去踏青好不好？」
【唐圓，你哭了。】
唐圓聽著宋毅的話，下意識的抹了一把臉，沾了一手的濡濕，才知道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你先別哭，我們之前不是已經計劃好了麼，用《凝魂》……】
「靈魂的虛弱，你我都經歷過，慢慢的一點點的在空氣消散。」她低著頭，肩膀慢慢的垮了下去，「《凝魂》的成效並不是一天兩天之功，你溫養了近三年，才有了如今的模樣。宋毅，唐方他，大已經撐不過這幾天了……」
眼淚啪啦啪啦的砸在地面上，唐圓覺得自己第一次除了眼淚，什麼都做不了。
不應該是這樣的，該做的她都做了，該知道的她也知道了，為什麼偏偏結果沒有任何的改變？
天還沒有亮透的時候，幾乎虛脫的醫生從病房裡出來，他們臉上的神色帶著沉重，卻沒有多少傷感。
醫生這門職業，見多了太多的生離死別，太多太多的感情都在漫長的職業生涯中一點點的被剔除，一點點的變的更加職業化。
他們盡力了。
走在側邊的一名醫生腿上不知道絆到了什麼，驚呼了一聲，退後幾步才看清，貼牆的角落裡一個人抱成一團坐在地上，穿著不知道是黑色還是灰色的外套，在凌晨並不明亮的光線中，幾乎和角落的陰影融為一體。
「醫生，病人現在怎麼樣了？」唐圓開口，聲音有著粗糲的嘶啞，像是生了病。
「六小姐？」有人認出來是唐圓，上前走了幾步，蹲下來撫上她的額頭：「發著高燒，需要馬上降溫治療。」
唐圓的臉頰都燒紅了，但是她似是毫無所覺，把醫生的手扯了下來：「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唐方怎麼樣了？」
醫生猶豫了一下，看著周圍幾名醫生的神色，歎了幾口氣說：「使我們學術不精，六小姐還是讓唐家過來接人，找更為高明的……」
唐圓不想聽這些官方的廢話：「還有幾天。」
對方沒有想到她詢問的如此的直白，愣了一下，實話實說：「情況樂觀一點，三天左右，如果情況不樂觀的話……」
「謝謝醫生，我想進去看看我弟弟。」唐圓的聲音既聽不出憤怒，也聽不出悲傷，她聲音是滿滿的死寂，「你能扶我一把麼，我坐得時間太長，腿麻的站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