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支開護士和醫生,並不需要多少技術含量,只需要表達出自己想一個人和唐方相處一會兒就好。

在這樣的情況下,所有人的同情心都被勾起來了,他們都以為她是在和唐方訣別。

事實上,她的確是在和唐方訣別。

《凝魂》中,並沒有說施術者必然會死,其結果只是看過程中所需要消耗的生命力。

幸運點,說不定,虛弱到就此沉睡下去,過個一兩百年再醒過來也不一定。

唐圓還是習慣性的將病房的窗戶和窗簾打開,讓外面的陽光透進來,消毒水的味道隨著風慢慢的飄散著。

唐方還是那種模樣,消瘦的幾乎是脫了人形,但是眉眼還是那樣。

清俊,帥氣。

她將自己的額頭抵在唐方的額頭上,她能清晰的感覺到唐方額頭的涼意,他的生命力在一點點的被抽走,這個原本應該一帆風順,過著令大部分人都羨慕生活的少年,在死亡線上,只差一步就再也回不來了。

唐圓慢慢的閉上眼睛,將自己靈魂的能量從自己的身體中抽出來,在一瞬間灌入了唐方的體內。

聽起來好像很簡單,但是過程卻是復雜的難以描述。

她需要把自己鐫刻在能量中的印記一點點的抹掉,變成無屬性不會被排斥的,然後一點點的灌入唐方的體內,替昏迷的他打上他的烙印,然後催動他靈魂能量一點點的運轉。

直到唐方能夠靠著本能運轉這些能量為止。

在此之前,唐圓要始終維持著自己不要暈過去。

這種感覺很奇怪,明明沒有一點痛苦,你卻能夠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力一點點的在被抽離。

從小到大的記憶開始一幀幀的在腦海裡回放著。

小時候,她在草地上蹦跑著,剪著連爺爺奶奶都差點都認不出來的板寸頭,褲子是鄰居家哥哥小了的,一雙髒兮兮的塑料涼鞋,爬起來第一件事不是檢查自己摔傷了沒有,而是檢查自己新買的衣服有沒有磕著碰著。

那時候的她還不明白,衣服還是新的,頂著傷口的自己為什麼卻依舊挨了一頓胖揍。

到上學前班的時候,她穿著一身改的紅色裙子,在台前唱著小紅帽,辮子斜斜歪歪的,扎著兩朵大紅花,用紅綢子扎的,額頭上是隔壁王阿姨的口紅點的鮮紅的一點,那會兒覺得自己美麗的像是小仙女。

媽媽一個人坐在台下,手都拍紅了。

再長大些,考試淹沒了所有的生活,考上大學那天,姥爺家擺了三天的流水席,七十歲的姥爺遇見人就勸酒,喝到最後醉的胡言亂語,嘴裡反復重復一句話:「我們家出了女秀才了。」

她一個人端著一碗白飯坐在二樓的陽台上暢想著未來,掙大錢、給媽媽買房子……

後來,大學、社會、人與人之間的相處,都慢慢脫離她曾經的想法。

節奏越來越快,想法越來越少,除了妥協就是妥協……當生活被生存所取代,每個都從自以為獨一無二的工藝品,成為社會批量生產的商品。

貼上標簽,打上價格,等待出售。

所有人都在拼命的自我包裝,希望能賣出一個好價格。

而她,被人為的打上了廢品的烙印,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裡,削去了所有的稜角。

絕望的幾乎麻木。

再後來,她來到了這個世界,遇到了宋毅……

記憶到這,畫面開始一點點的崩塌,記憶中自己最熟悉的那張臉,也開始慢慢的模糊起來。

她緩緩吐出一口氣。

嗯,再堅持個兩分鍾,一切就全都結束了。

意識越來越模糊的時候,唐圓甚至已經靠著本能在支撐著,唐方終於開始緩慢的自己運轉這些能量。

她這時候已經支撐不住自己的體重,大半個身體都壓在唐方身上,兩人額頭抵住,只有彼此微弱的呼吸證明著彼此還活著。

就在這個時候,她的腦子突然「轟」的一聲炸開了。

是封印!

唐圓的心底突然沉了下去,黑暗如同排山倒海湧了過來,她一直試圖從黑暗中清醒過來,卻最終被無盡黑暗所淹沒。

【唐圓……】

***

似是又到了午後,窗外的陽光雖然明亮,卻並不很刺眼。

窗台前,青年一身白衣,一手拿著書卷坐著,有鳥兒停在窗台之上,他慢慢的瞇著眼睛,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旁邊一只白色的大狗趴在地上,愜意的瞇著眼睛曬太陽,尾巴一搖一擺,吐著舌頭

她睜開眼睛,又閉上眼睛,陽光所催下的眼淚不由自主的從眼角偷溜下來。

「旺--旺--」包子的耳朵豎起來,率先發現了不對勁,它突然的回過頭,然後咧開嘴大聲的叫喊了出來。

唐方的眼睛沒有離開手上的書,而是抽出一只手安撫的摸了摸包子的腦袋:「包子,安靜點,別吵到湯圓睡覺。」

「旺--旺--」

「好啦好啦,我晚上給你加餐,吃餃子好不好?包子湯圓餃子你們還真是一家人……」唐方有點好笑,他低頭看了一眼包子,看見它已經站起來,扭頭就像往病床的方向沖去。

唐方一只手就抓住了包子的尾巴:「我說了……」撇頭見,對上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他愣了一下,手上改的書嘩啦的一聲掉在了地上,眼中湧上滿滿的驚喜,臉上的笑容卻依舊溫和:「湯圓。」

「……」她張了張口,卻只出來了氣音。

唐方連忙走到一旁的桌子前,端了一杯水過來:「湯圓,你先別急,聲帶過一點時間就恢復,你先喝點水潤潤嗓子。」

唐圓緩緩的搖了搖頭,慢慢的閉上眼睛。

「宋毅……」

昏迷一個月的六小姐又醒過來的消息,在短短幾天之內,傳遍了所有該知道不該知道的人。

所有人都知道,七少爺能夠活下來,肯定和六小姐脫不了關系。

哪有那麼巧,必死的七少爺突然間沒有事情了,而原本活蹦亂跳的六小姐倒在七少爺的病床上,奄奄一息。

有人說,肯定是六小姐將病氣全部引到了自己的身上。

也有人說,肯定是六小姐在鳳園得到了什麼真傳,耗盡全身的修為去救了自家弟弟,說不定以後就不能成為沏茶師了。

當然,更多的一些人則覺得,這其中肯定牽扯著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

無論外面的怎麼傳,他們都有一個共識,那就是唐家六小姐神秘而重情重義。

當然,外面傳的都和唐家沒有什麼關系。

嚴格算起來,唐方也是大病初愈,兩個病號自然需要人照顧,兩人連人帶行李被打包住進了唐宇的宅子裡。

花園裡的那一片花,有一半都開起花來,恢復原有的大半的生機。

這些日子,所有見到唐圓的人,都高興的像是過節一樣,臉上掛著笑,連腳步都比往常輕快很多。

唐圓記憶中甚至都翻找不出的人,都變著法的給她帶著小禮物,女人會做到她的床邊,和她說著話。男人則站在門口和唐方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

那些年少中二的人,經過了時光的蛻變,已經成為了進退有度的唐家新一代的脊梁,他們年輕、生機勃勃、卻又被現實打磨掉了年少時的輕狂和不羈,變的務實、妥帖、穩重。

每一句話,都是經過事先的衡量過才說出,每一個詞都是經過反復的斟酌才吐出。

他們笑的真誠,卻沒有溫度。

長大,是時間施展的最殘酷的一場魔法。

明明時時刻刻,唐圓周圍都有人包圍著。

她還是覺得,周圍冷寂的可怕,她總是無意識覺得體溫下降,即使裹著厚厚的棉衣,也感受不到一點暖意。

唐圓不喜歡這個地方。

唐圓醒來後的第十天,在她原本應該待的房間裡失蹤了。

大半個唐家都被唐方給翻了過來,還是連人影都沒有,他知道唐圓從醒來的那一刻開始就心事重重,就好像受了什麼打擊一樣。

一天到晚,眼神都是放空的,思緒不知道飄到了哪裡,問三句話,能聽到一句話還是算好的。

最關鍵的是無意識中盯著某個地方的眼神,眼中的哀傷似乎能夠溢出來。

她收斂的很好,小心翼翼的,似是連她自己都害怕去觸及。

他動用了所有的人脈調查那天之前的情況,將所有的線從頭到尾的捋了一遍,無論從哪邊翻找,都沒有翻找出任何異樣。

但是唐圓還是一天天的沉默下去,她的嗓子早就好了,但是自始自終,她都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無論他找多少人過來陪聊,無論他找多少回憶,試圖勾起她的共鳴,她總是淡淡的笑著,然後笑意慢慢的在眼中潰散。

唐方最後在那個潮濕狹小的房間裡找到唐圓的時候,她正跪在地上,手上拿著布擦著地板。

她裹了十天的外套脫了下來,只穿著一件薄薄的線衫,袖口卷到了肘部,褲子也卷到了大腿的為止,長發盤成丸子頂在頭上。

看見他推開門走進去,起身,從一旁拿出一雙拖鞋和一塊布,遞給了他:「擦地。」

聲音喑啞的完全聽不出原來的樣子,但是,這是唐圓是十天以來,第一次開口說話。

唐方露出一個笑容:「好!」

「湯圓。」唐方擦地擦著擦著,就擦到了唐圓身側去了。

「嗯?」

「你要搬進來住麼?」

「嗯。」

「那我也能搬進來麼?」唐方看似不經意的問,看見唐圓撇過頭來看了他一樣,底氣有些不足,「我知道這裡空間不足,不過,你想睡床我就睡沙發,你想睡沙發我就睡地板。」

「你倒是不挑。」唐圓將抹布投進水桶之中,「幹完活就給我去搬東西,你身體不怎麼好,找兩個人把我行李和被子都一起搬過來,我想一個人住在這。」

看著唐方不情不願的臉,唐圓扯了扯嘴角:「你越來越像包子了,這表情跟它吃不到餃子的時候,一樣樣的。」

「那讓包子過來陪你?」唐方做最後的努力。

「我想一個人靜靜。」唐圓看著唐方的眼睛,「你最近,很吵。」

吵得她的記憶斷斷續續的。

唐方緩緩的吐出一口氣,倒是沒有想到弄巧成拙了,不過話已經說到這份上,有些事情,還是走一步看一步。

他走到門口,將拖鞋換了外出的鞋,第二只腳還沒有穿完,就聽到唐圓突然的提起:「三年一輪,今年是武鬥大會的時候吧?」

「嗯,也是鳳園招新生的時候。」唐方也沒有在意的回答,「今年的事情太多,各項事宜都一推再推。即使這樣,武鬥大會早就結束了,鳳園的招生也已經結束了,再等一個月,鳳園就要開學了……說起來,我們成學長學姐了。」

「這樣啊……」唐圓的思緒壓根不在唐方的話上,聽了個大概就囑咐唐方說,「出門小心點兒,記得我的行李,順手的話,給我帶點吃的,我把剩下的東西整理完。」

唐方點了點頭,轉身離開:「那一會兒再見。」

唐圓看著突然安靜下來的屋子,拉起一把椅子,慢慢的坐了上去。

她的手腕上,一道血色的痕跡漫漫的凸顯出來,就像是被狠狠的劃了一道,湧動著的血色,順著指尖一滴滴的滴在了地板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