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奧對小笛變漂亮的事情並沒有怎麼放在心上。當然啦,這是件大好事——她化了妝!奇蹟出現!但雷奧有自己的問題要處理。他溜出圓形劇場,獨自跑到漆黑的地方,想著目前的處境。
面對著一大群比他更強大、更勇敢的半神,他站出來自告奮勇——沒有人逼他——參加這次可能會令他丟掉性命的行動。
雷奧沒有對大家提起自己看見年幼時的保姆萜婭·凱麗達的事,但當他聽到伊阿宋講述自己看到的那個身穿黑衣和披肩的女人時,立刻便知道了萜婭·凱麗達就是天后赫拉。那個邪惡的保姆竟然是神後。這個發現令他感覺到自己的腦仁像放在油鍋裡煎炸一般。
雷奧踏著沉重的步伐朝叢林走去,努力把童年的遭遇——那些最終導致媽媽死亡的亂七八糟的事情——從腦海裡驅逐出去,但那一幕幕總是不經意地就又回到眼前。
早在雷奧兩歲左右的時候,萜婭·凱麗達就試圖要殺他。那時媽媽在工廠上班,他的生活都由萜婭照料。當然,她並不是雷奧的親姨媽,而是小區內一位普通老太太。她常常穿著守寡黑衣,披著黑色披肩,身上散發出一股蜜汁火腿的味道。
「躺下睡一會兒,」她說,「看看你是不是我勇敢的小英雄,嗯?」
雷奧睡著了。萜婭把他裹進毯子裡,然後擱在一堆紅色和黃色的東西上——是枕頭嗎?那張床好像是在牆上開鑿的一間小室,四周是黑糊糊的磚頭,頭上方還有一根鐵管子和四方形的孔洞。透過孔洞,他可以望見天上的星星。他記得自己睡得特別舒服,伸出小手去抓旁邊猶如螢火蟲般飛舞的閃光點。呼呼呼,他夢見了一艘大火船在爐渣上行駛。他想像自己站在甲板上眺望天空。萜婭就坐在旁邊,坐在那張搖椅上——嘎吱,嘎吱,嘎吱——唱著輕柔的搖籃曲。雖然才兩歲,但雷奧卻能分清英語和西班牙語的區別。他記得自己當時挺迷惑的,因為萜婭阿姨唱歌時用的既不是英語也不是西班牙語。
時光靜靜地流逝,直到媽媽回到家裡。她尖叫著衝過來,飛快地將他從床上抱起,衝著萜婭大吵大叫:「你怎麼能這樣?」但那個老太婆轉眼就消失了。
雷奧記得當時自己從媽媽的肩頭上看見那張毯子被烈火環繞。沒過幾年,他就知道自己當時睡的地方竟然是燃燒著的壁爐。
奇怪嗎?萜婭·凱麗達既沒有被警方逮捕,也沒有從他們的生活中消失。接下來的幾年裡,她時不時地會出現。雷奧三歲那年,萜婭帶給他一大堆小刀。她說:「如果你要成為我的英雄,就必須從小學會與刀為伍。」雷奧感覺到,萜婭並不是在謀害他,但也談不上什麼關心。
雷奧四歲的時候,萜婭從附近農場裡抓來了一條響尾蛇。她遞給雷奧一根木棍,讓他去戳響尾蛇。「你的勇氣到哪裡去了,小英雄?用行動來證明命運女神沒有選錯你。」雷奧盯著響尾蛇的黃眼睛,聽到蛇尾巴抖動發出的沙沙聲。他不敢去戳響尾蛇,這簡直是在以卵擊石啊。那條響尾蛇顯然也不願意欺負小孩兒。它怒視了一眼萜婭,似乎在說:「你這個瘋女人。」然後鑽進草叢裡不見了。
萜婭最後一次來「照顧」雷奧的時候,他已經五歲了。萜婭帶來一把蠟筆和一沓白紙。他們坐在一棵老核桃樹下的餐桌上。她唱著那些奇怪的歌曲,雷奧在紙上畫出小時候在火焰中看到的那艘大船。大船上有五顏六色的船帆,鱗次櫛比的船櫓,弧形的船尾和漂亮的桅頂。他畫完後,正要依照在幼兒園裡學到的那樣簽上自己的名字,忽然一陣怪風將他的畫捲走了。畫紙飛到天上,飄啊飄啊,飄到了看不見的地方。
雷奧漲紅了小臉,淚珠兒在眼眶裡打轉。他花了很多的時間才畫好的呀,但萜婭·凱麗達卻僅僅失望地嘖嘖了兩聲。
「時機還不到,小英雄。有一天,你將參加探險行動。你將發現自己的宿命以及你遭遇的苦難最後都是有意義的。但一開始你必須面對許多悲傷。我對此感到遺憾,但只有經過千錘百煉的人才能成為真正的英雄啊。現在,你給我變出一團火來好嗎?暖暖我這把老骨頭。」
幾分鐘後,雷奧的媽媽驚叫著跑過來。萜婭不見了,只留下雷奧坐在大火中間。那沓白紙早已燒成了灰燼。蠟筆也融化成花花綠綠的一團,餐桌正在被雷奧的一雙火手燒穿。幾年後,小區居民仍在奇怪是什麼人在調皮搗蛋,竟能在堅固的實木桌子上烙了一個五歲孩子的手印。
如今,雷奧確信那位名叫萜婭的瘋子保姆其實就是赫拉。這一來,她豈不成了自己的什麼……奶奶了?唉,整個家庭都被這位女神攪亂了,亂得比他認為的還要嚴重。
雷奧不知道媽媽是否知道萜婭的真實身份。他記得就在萜婭最後一次拜訪之後,媽媽把他帶到屋裡進行了一番長談。當時他只能聽懂其中的部分內容。
「她不能再來了。」媽媽是個很漂亮的女人,美麗的大眼睛,黑色的波浪鬈髮,但是辛苦的工作早早地在她的臉上印下了滄桑的痕跡。她的眼睛周圍佈滿了魚尾紋,雙手結著厚厚的老趼。媽媽是她們家第一個考上大學的人,她獲得機械工程學位,在設計、修理和建造方面可以說是無所不能。
但沒有人僱用她,所有的公司都不把她當回事。為了謀生,她最後只得到車間工作。媽媽的身上總有機油味兒,當她和雷奧說話的時候,經常用英語和西班牙語交替進行——就如同她使用各種修理工具一般。好多年後,雷奧才知道不是每個人都有熟練運用兩種語言的能力。她甚至還教他莫爾斯電碼,這樣他們就能在不同的屋子裡通過敲擊聲音給對方傳遞信息,比如「我愛你」、「你還好嗎」等簡單的對話。
媽媽對他說:「我不管凱麗達說過什麼,也不關心什麼宿命和命運女神。你年紀尚小,不要操心那些事情,你仍是我的小乖乖。」
她拿起雷奧的小手,看他被燒壞了沒有。當然,他的手絲毫無損。「雷奧,聽我說。火和其他東西一樣都是工具,但它更具有危險性。你還不懂得適可而止。請答應我,在遇見你父親之前,切記不要再玩兒火了。終有一天你會見到他的,到那時他會解開你的所有疑惑。」
雷奧自從懂事起就開始聽這些「有一天會見到父親」的話,但媽媽從來不告訴他有關父親的事。雷奧出生後從沒見過父親,也沒見過他的照片,但媽媽談起父親時的語氣彷彿他只是到超市去買牛奶,幾分鐘後就能回來似的。雷奧讓自己相信媽媽的話。終有一天,他會知道這些事情的真相。
接下來的幾年中,他們母子二人生活得很快樂。萜婭·凱麗達幾乎從雷奧的記憶中淡去。雷奧仍然會夢見那艘飛行的大船,但有時也會發生一些如同夢境的奇異事件。
幸福的生活一直延續到他八歲那年。在那之前,他整天都待在母親工作的廠房裡。他知道如何使用機器,如何進行測量。他的計算能力甚至超過了成年人。母親能夠在腦子裡構想出立體機械圖,然後憑藉這張立體圖去解決問題,如今雷奧也學會了這種本領。
一天夜裡,由於母親正在研究一項鑽頭專利設計,他也陪著母親待到很晚。如果這項專利研製成功,母親就能賺一大筆錢,徹底改善貧困的生活。今天正是她取得突破的關鍵時候。
雷奧一邊給忙於工作的媽媽打下手,一邊講著過時的笑話以保持媽媽精神的振奮。媽媽的笑聲是世界上最動聽的樂章。「你父親肯定會為你感到驕傲。你們父子倆很快就能見面了。」
媽媽工作的地方在廠房的最裡面。今晚,空蕩蕩的廠房裡就只有他們兩個。每一聲響動都會在黑暗的車間內迴蕩,但和媽媽在一起,雷奧並不感到害怕。如果他在廠房內走動,他們就用莫爾斯電碼保持聯繫。要想離開這裡,他們必須經過整個廠房,走到外面的停車場,然後鎖上大鐵門。
那一晚,他們經過休息室時,媽媽忽然發現大門鑰匙不在身上。
「真奇怪,」媽媽皺著眉說,「我記得帶著鑰匙呢。小雷,你在這兒等著,我回去拿鑰匙去。」
她微笑著安慰雷奧——殊不知那卻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媽媽的笑容——然後回到漆黑的車間裡。
就在她剛踏進車間的時候,內門突然咣噹一聲關上了,接著外門也自動鎖住。
「媽媽?」雷奧的心撲通亂跳。廠房內傳出重重的碎裂聲。他慌忙跑到大門前,但不論如何手拉腳踹,大門依舊死死關閉。「媽媽!」雷奧急得快要發瘋了,用莫爾斯電碼在牆上敲擊:「您還好嗎?」
「她聽不到。」一個聲音忽然響起。
雷奧轉身看見面前站著一個奇怪的女人。起初他還以為是萜婭·凱麗達,因為這個女人同樣穿著黑長袍,只是臉上蒙著黑色面紗。
「是萜婭嗎?」他問。
那女人咯咯笑了,聲音低沉而輕柔,彷彿她在夢遊一般。「我不是你的保護人,只是有點沾親帶故罷了。」
「你……你要做什麼?我媽媽在哪兒?」
「哼……你很掛念母親嘛。很好。不過你看,我也有孩子……而且我明白有那麼一天你甚至會與他們為敵。當他們要喚醒我的時候,你會從中阻撓。我絶不允許那種情況發生。」
「我不認識你。我不想與任何人為敵。」
那女人恍恍惚惚地低聲說:「算你識相。」
雷奧猛然一驚,意識到這個女人原來是在睡夢之中。通過面紗,他看見女人閉著雙眼。更奇怪的是:她的衣服的料子竟不是布,而是土——她被一團黑色的乾土包裹。她那沉睡著的蒼白的面容在塵土後依稀可見,雷奧忽然有種感覺,這個女人是從墳墓裡爬出來的。如果這個女人果真在睡覺,雷奧但願她永遠別醒過來。他知道這個女人一旦甦醒,將會比現在要可怕千百萬倍。
「我現在還不能殺了你。」女人喃喃說,「命運女神不會善罷甘休的。可是她們卻不會保護你的媽媽,而且她們也無法阻止我摧毀你的精神。記住這個夜晚吧,小英雄。當他們要你和我作對的時候,今晚就是給你的教訓。」
「放了我媽媽!」雷奧驚駭地看著那女人慢騰騰地拖著腳步走過來。說是走,其實她更像是一堆沙丘、一場雪崩在緩緩推動。
「我倒想看看,你要如何阻止我呢?」她低聲說。
那女人經過一張桌子時,竟不繞不避、恍若無物地直接穿過。
她漸漸逼近雷奧。雷奧知道她也會從自己的身體裡穿過去,但自己是擋在那女人面前的最後一道防線了啊。
雷奧伸出雙手,火焰瞬間從掌心冒了出來。
女人的臉上出現昏昏欲睡的笑容,似乎根本不把他的這點本事放在心上。雷奧絶望地大叫,身周的烈焰頓時暴漲,瘋狂地湧向那個女人,湧向四周的牆壁,湧向那道緊鎖的大門。雷奧隨即暈了過去。
當他醒來的時候,正躺在一輛救護車上。
一位護士細心地照料著他,告訴他廠房被燒成了廢墟。他母親沒能從火海中逃生。雷奧聽著護士連連發出的嘆息,心裡空蕩蕩的。正如母親曾經告誡的那樣,他終於還是失去了控制。是他害死了媽媽。
不久,警察過來找他問話,他們可不像護士那樣溫柔。據他們說,大火是從廠房的休息室燒起來的,正好是雷奧站立的地方。他倒是因為某種奇蹟而沒有被燒死,可他明知母親被鎖在門內,仍然縱火焚燒,簡直是駭人聽聞啊!
後來,小區的鄰居們向警方反映他的行為很怪異。他們談起那個野餐桌上的焦煳手印,說他們早就發覺埃斯波蘭薩·瓦爾迪茲家的孩子不正常了。
他的親戚們不願收留他。羅莎姨媽罵他是「喪門星」,沖社會服務人員大吼大叫,讓他們趕快把他帶走。因此雷奧就來到了他的第一個寄養家庭。幾天後,他離家出走了。從此,他不斷地更換寄養家庭,時間長短不一。因為害怕受傷害,他變得玩世不恭起來,喜歡到處開玩笑,平時也不交朋友。只有不停地離家出走,他才會感覺到痛苦有所緩解——彷彿自己距離那間被燒成廢墟的廠房越來越遠。
雷奧曾發誓永遠不再玩火。很長一段時間裡,無論是萜婭·凱麗達還是那個被泥土包裹的沉睡中的女人,都從他的腦海裡消失了。
當他快要走到叢林的時候,耳邊彷彿又響起萜婭·凱麗達的聲音:「小英雄,那不是你的錯。我們的敵人甦醒了。停止逃避、轉身反抗的時候到了。」
「赫拉,」雷奧喃喃說,「你其實並不在這裡,對嗎?你被關在某處的籠子裡。」
沒有回應。
不過雷奧現在也明白了一些事情。他的整個生活經歷始終都在赫拉的關注之下。赫拉知道有一天她會需要雷奧。他不知道赫拉是不是從命運女神那裡得知了未來,但他知道自己注定要參加這次探險行動。伊阿宋獲得的預言曾警告他們要提防土地,雷奧知道這與那個被裹在泥土當中的女人有關聯。
萜婭曾說:「終有一天,你將發現自己的宿命以及你遭遇的苦難最後都是有意義的。」
雷奧或許將發現夢中的那艘飛船究竟有什麼深意。他或許將遇見父親,甚至能為母親報仇。
但眼下首先要做的是找到一個飛行工具。
夢中的那條飛船太過複雜,目前還無法製造。他需要一個能夠解決燃眉之急的辦法,需要一隻龍。
雷奧朝黑黢黢的叢林裡觀望,心裡猶豫不定。貓頭鷹的叫聲令人毛骨悚然,蛇行發出的沙沙聲更為叢林增添了幾分恐怖色彩。
威爾·索裡斯曾說過:樹林裡是凶險之地,不能孤身進入,更不能赤手空拳地入內。雷奧如今正是赤手空拳、孤身一人——沒有佩劍,沒有手電筒,也沒有夥伴。
他回頭看了眼燈火通明的族區,如果現在轉身離去還來得及,不過就是向大家承認自己在開玩笑罷了。「神經病!」妮莎會迫不及待地接替他加入探險行動,而他則留在營地裡,老老實實地做一名赫菲斯托斯族的成員。他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適應那種生活——悲傷,灰心,在唉聲嘆氣中度日。
那個夢遊的女人說過:「她們無法阻止我摧毀你的精神。記住這個夜晚吧,小英雄。當他們要你和我作對的時候,今晚就是給你的教訓。」
「我的確記住了。」雷奧喃喃說,「不管你是誰,我都要叫你嘗嘗我雷奧的厲害。」
他深吸了一口氣,頭也不回地大步踏入叢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