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空中,小笛急墜直下。越來越近的城市中,燈光閃閃爍爍。數十米開外,失控的機械龍在瘋狂旋轉,它的翅膀無力地耷拉著,嘴裡散出火苗,彷彿短路的燈泡在噼啪狂閃。
一個人影瞬間從小笛身旁墜落——是雷奧。他驚叫著,四肢無助地亂舞,想要在雲海中抓住救命稻草:「不好啦!」
沒等小笛反應過來,雷奧已經離她遠去。
伊阿宋在她的上方喊叫著:「小笛,保持身體平衡!展開胳膊和腿!」
小笛幾乎被恐懼吞噬,但她努力保持下墜姿態的平衡。她像跳水運動員一樣展開雙臂和雙腿,讓身下的風穩穩地托著自己。伊阿宋接近過來,一把抱住她的腰。
謝天謝地,小笛驚魂未定地心想,卻又不自覺地感到一絲甜蜜。這是他一週內第二次抱自己了,兩次都是在這種高空墜落的驚險情況下。
「快去救雷奧!」小笛喊道。
伊阿宋控制著風向,努力減緩下墜的速度。不過此時的風卻不像上一回那樣馴服,令伊阿宋忽高忽低,難以保持穩定。
「這次玩個驚險的。」伊阿宋提醒小笛,「抓緊嘍!」
小笛八爪魚似的緊抱住伊阿宋,伊阿宋頭一沉,向地面俯衝而下。小笛驚叫著,但由於速度太快了,竟然發不出聲來。快速閃過的景物變得模糊。
忽然,噗的一聲,他們撞上了一個帶著溫度的軀體——是雷奧。
「別亂動!」伊阿宋說,「是我!」
雷奧大聲叫道:「我的龍!快救救范斯塔!」
伊阿宋在承受三個人體重的情況下飛翔異常吃力,此時根本不可能再增加五十噸的鋼鐵。小笛剛要勸說雷奧,忽聽一聲巨響,只見一團巨大的火球從地面上的廠區衝天而起。雷奧哭喊著:「范斯塔!」
伊阿宋滿臉赤紅,努力控制著氣流在三人身下形成一個托承的氣墊,但這一切僅僅能延緩他們的下墜速度而已。此時他們三個並不是那種自由落體式地墜落,而是像蹦樓梯似的下墜一段就停頓一下,然後再下墜,再停頓。每次墜落的高度大約有三十米,墜得小笛胃都快從嘴裡翻出來了。
就在這種要命的下墜過程中,小笛逐漸看清了地面的情況——下面是個大廠區,煙囪林立,四面圍繞著鐵絲網,停車場裡的汽車表面覆蓋著積雪。此時他們仍在高空,如果掉到地上,準保變成一攤肉泥。
只聽伊阿宋吃力地說:「我撐不住——」
三人頓時如同石塊般朝地面落下去,砸爛廠區內最大的廠房的屋頂後掉進黑暗之中。
不幸的是,小笛努力雙腳落地,卻扭了左腳踝,痛得她耳邊嗡嗡作響,兩眼一陣發蒙。
劇痛中,她聽見下方響起伊阿宋的聲音:「小笛!小笛在哪兒?」叫喊聲迴蕩在空曠的廠房裡。
雷奧呻吟道:「噢,好兄弟!你壓著我的背了!我可不是沙發!小笛,你在哪兒?」
「我在這裡。」小笛虛弱地回應。
這時,她聽見踩在鐵樓梯上的重重的腳步聲。
雙眼適應了四周的黑暗後,小笛發現廠房內半空環繞著一條狹窄過道。雷奧和伊阿宋掉在地面上,正爬上鐵梯來救她。她低頭看了看傷腳,頓時感到一陣作嘔。腳趾頭不該朝那個方向的,不是嗎?
她不敢再看,強忍著沒有嘔吐。轉移注意力,想點別的東西。
大約七米高的屋頂上有個大窟窿,是他們掉落進來時留下的。從這麼高的地方摔下來,竟然沒有摔死,小笛暗自慶幸。天花板上掛著的幾個電燈泡發出微弱的光芒,整個廠房內都十分昏暗。小笛旁邊,鏽跡斑斑的鐵牆上到處都是塗鴉,掩蓋了原本嵌在上面的一個公司標誌。狹窄過道下有許多大機器、自動裝配生產線和排成一排待完工的卡車。整個廠房看樣子已經廢棄多年。
伊阿宋和雷奧來到小笛身邊。
雷奧剛問了半句:「你還好——」然後就看見了她的腳,「呃,看起來不好呀。」
「謝謝你的安慰。」小笛哼哼唧唧。
「別擔心,會沒事的。」伊阿宋關切地說,「雷奧,你帶醫藥包了嗎?」
「帶了,帶了。」雷奧在工具腰帶內掏了一陣,掏出一摞薄紗布和一卷膠帶——從體積上看,小小的工具腰帶根本不可能裝下這兩樣東西。小笛昨天早上就發現了這條腰帶,但因為雷奧沒有主動說,所以她也沒問。外觀上,這條腰帶和工人們常圍的那種能裝工具的腰帶沒什麼不同。腰帶上的口袋癟癟的,似乎並沒裝什麼東西。
「你的腰帶——」小笛嘗試著站起,但腳上一陣劇痛,又坐了回去,「你的腰帶明明是扁的,怎麼掏出這麼多東西?」
雷奧說:「魔法的力量。我也不是十分明白,不過這些口袋裏除了許多常用的工具外,還有一些別的用品。」說著,又從另外一個口袋裏摸出一個小鐵盒,「要不要來塊口香糖?」
伊阿宋一把抓過去:「真不錯。雷奧,你能治好她的腳嗎?」
「我又不是醫生。如果是輛車的話……」雷奧打了個響指,「等一下,前些天在營地裡他們給你吃的是什麼?十全大補丸嗎?」
「是神食。」小笛痛得咬緊牙關,「我的背包裡應該還有些,希望沒被壓碎。」
伊阿宋小心翼翼地將背包從她的肩上取下,翻找了一通後,看見一包餅乾樣的食物。他掰下一片,送進小笛的嘴裡。
神食的味道比較怪異,有點像小時候生病時爸爸餵她喝的黑豆湯。想起這些,再想到爸爸依舊在受難,她的心中便感到悲傷。
腳踝的疼痛漸漸有減弱的跡象。「再給我吃點。」她說。
伊阿宋為難地說:「小笛,這東西吃過量會把你燒成灰燼的。現在還是先把你的腳扶正吧。」
小笛心驚膽顫地說:「你以前做過嗎?」
「呃……算是吧。」
雷奧找來一截樹枝,一劈兩半充當夾板,然後準備好紗布和繃帶。
「扶住她的腿別動。」伊阿宋叮囑說,「小笛,忍著點痛。」
然後他握住小笛的腳,用力一扳。小笛感到腳上的劇痛一下子湧入大腦,不由得在雷奧胳膊上狠狠捶了一拳。雷奧疼得哇哇大叫,比小笛呼痛的聲音都大。
劇痛過後,小笛的呼吸減慢下來,看見自己的腳終於恢復了正常形態。伊阿宋用夾板固定好傷處,蓋上紗布後用繃帶纏好。
雷奧揉著胳膊說:「老天!美女,力氣不小啊,幸好我沒把頭伸過去。」
「對不起啦。」小笛說,「不過別再叫我美女,否則小心吃拳頭。」
「你們兩個表現得都不錯。」伊阿宋餵小笛喝了點水。幾分鐘過後,她終於從疼痛中緩解過來。
窗外寒風呼嘯,雪片從房頂的窟窿飄下。自從見過凱奧蒽後,小笛見雪就煩。
「你的龍怎麼回事?」她問,「這是哪裡?」
雷奧陰著臉說:「我不知道范斯塔怎麼了,他好像撞在了一堵無形的牆上,突然就摔了下來。」
小笛想起恩克拉多斯的警告:「我會讓你明白你的反抗簡直就是雞蛋撞牆。」撞牆?難道是他搞的鬼?可是他距離這裡幾千里地啊,這怎麼可能?如果他真的有這麼大的實力,為什麼還要她來充當間諜呢,他動動手指頭把伊阿宋他們直接殺了不就得了?那個巨人怎麼可能從幾千里外透過暴風雪監視他們呢?
雷奧指著牆上的標誌:「這裡是……」小笛依稀分辨出牆上印著一個很大的紅眼睛以及一行字:單缸發動機1號組配車間。
「關停的汽車廠。」雷奧說,「我估計這裡是底特律市。」
小笛也聽說過底特律市有許多關停的汽車廠。不過這裡給人一種強烈的壓抑感。「這裡距芝加哥市有多遠?」
伊阿宋遞給她水壺。「大約還有四分之一的路程吧。可是,沒有龍,剩下的路程就只能開動兩條腿了。」
「萬萬不行。」雷奧說,「地面上不安全。」
小笛想了一下,說:「我同意。況且,我腳上的傷也不能行走哇。伊阿宋,你不可能帶著我們兩個飛吧?」
伊阿宋搖頭說:「不行。雷奧,你肯定機械龍沒出故障?我是說,范斯塔老胳膊老腿的不大靈便,還有——」
「還有就是我可能沒有修好它,對嗎?」
「這話可不是我說的。」伊阿宋急忙否認,「只是——或許你能修好它也說不定。」
「我不知道。」雷奧的聲音略帶沮喪,他從口袋裏拿出幾個螺絲,放在手上把玩,「我得先找到它。但願它沒有摔碎。」
小笛脫口說:「這都是我的錯。」父親被劫持的秘密沉甸甸地壓在她的心裡,彷彿吃多了神食般幾乎要把她撐爆了似的。
伊阿宋柔聲說:「小笛,范斯塔發生故障的時候你正在睡覺,不可能與你有關。」
「是啊,你也是剛醒嘛。」雷奧也不像往常那樣愛開玩笑了,「好好休息,別亂想。」
小笛衝動之下想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訴兩個朋友,但話到嗓子眼兒又嚥了回去。假如恩克拉多斯真的在監視她,那麼一句錯話就可能導致父親喪命。
雷奧站起來:「伊阿宋,你在這裡陪著小笛,我四下裡轉轉,看能不能找到范斯塔。我估計它落在倉庫外面了。找到後我再想辦法修好它。」
伊阿宋說:「不行,一個人去太危險。」
「哼,我有手有腳的,還怕什麼危險!」雷奧擺出一副英雄氣概,只不過聲音有些顫抖,「沒我在身邊,你們兩個可別亂跑。」
雷奧從魔法口袋裏摸出一個手電筒,照著路走下鐵梯。
伊阿宋沖小笛笑了笑,面容有些緊繃。小笛記得當初他們在荒野學校的天台上第一次接吻的時候,伊阿宋就是這副表情,頓時心裡一暖,但隨即便想起從那時起,伊阿宋便再也沒有吻過她了。
「你看起來好些了。」伊阿宋沒話找話。
小笛不知道他說的是自己的腳,還是被阿芙洛狄忒用魔法「修整」過的臉。從屋頂落下時,她的牛仔褲被扯得稀爛,靴子上沾的都是髒雪。雖然不知道臉怎麼樣,但估計也好不到哪裡去。
這打什麼緊?她從來都不在乎自己的外表。都是那個自詡愛的女神的母親把她的虛榮心攪和起來了。若是有朝一日她也迷戀上了時尚雜誌,肯定要找上阿芙洛狄忒的門去,跟她沒完。
於是,她刻意地把注意力投放在自己的腳上。還好,只要不亂動,腳上就不怎麼痛。「看不出你還挺有兩下子的。」她對伊阿宋說,「你什麼時候學會護理的?」
伊阿宋聳聳肩膀:「還是那句老話,我也不知道。」
「但你開始恢復了一些記憶,是嗎?比如說,在營地裡你用拉丁語說出了預言,還有,關於狼的那個夢。」
「都是些模糊片斷。」伊阿宋說,「你有沒有過話到嘴邊卻忘記該說什麼的經歷?就是那種感覺——只不過我忘記的是整個人生。」
小笛對此有點感同身受。近三個月來和伊阿宋在一起的生活竟然都不是真的,只是幻影迷霧在作怪。
恩克拉多斯曾說:「難道虛幻的男朋友比你的親生父親重要?」
自從昨天以來,她心裡一直盤旋著一個問題,也許不該問吧,可是她實在忍不住。「你口袋裏那張照片上的人是你過去認識的?」
伊阿宋沒有回答。
「對不起,」小笛酸酸地說,「我不該多問。」
「沒什麼。」伊阿宋淡淡地說,「我只記得她是我的姐姐,名叫塔莉亞。其他的就不知道了。我甚至不清楚自己是怎麼知道的,但是——呃,你笑什麼?」
「沒有啊。」小笛努力板正臉,呵呵,不是女朋友就好,「嗯,就是……就是為你能回憶起來感到高興唄。安娜貝絲告訴我說塔莉亞成了阿耳忒彌斯的狩獵者,是嗎?」
伊阿宋點頭說:「我有種感覺,赫拉沒有取走我這段記憶一定是有原因的。我應該找到塔莉亞,這可能和探險任務有某種關聯。可是……我同時又預感到這麼做會很危險。我居然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想找出其中的真相。你說我是不是很白痴啊?」
小笛急忙說:「才不呢。」
她凝視著牆上「單缸發動機1號組配車間」那行字,還有那只紅眼睛。不知為什麼,這個標誌令她感到內心煩亂。
或許是想到恩克拉多斯用父親的性命來要挾她的事了吧。父親當然要救,可難道就為此背叛朋友嗎?
「伊阿宋,」她說,「談到真相,我想告訴你一些事情——一些關於我父親的——」
忽然,只聽咣噹一聲,彷彿是大鐵門關閉了。餘音在空曠的廠房內迴蕩。
伊阿宋立刻站起來,拿出金幣往半空拋起,隨即抓住落下的金劍。「雷奧?」他高聲問。
沒有人回答。
他蹲在小笛旁邊:「好像有些不妙。」
小笛說:「雷奧可能遇到麻煩了,快去看看怎麼回事。」
「我不能把你獨自留在這兒。」
「放心吧。」雖然害怕得不行,但她仍然拔出克陶普垂斯匕首,「誰敢靠近,我就給他一刀。」
伊阿宋猶豫不定:「我把背包留給你。如果我五分鐘後沒有回來的話……」
「嚇唬我呀。」小笛不滿地說。
伊阿宋微笑說:「幸好你又恢復正常了。你臉上的化妝可比你的匕首嚇人。」
「快走吧。再不走我可要先給你一刀啦。」
伊阿宋笑了一下,沿著鐵梯消失在黑幕中。
小笛暗數呼吸,以此來計算過去的時間。可數到四十三次的時候,她便數亂了。這時忽聽砰的一聲。
小笛的心怦怦直跳,但她沒有喊出聲。
她看著自己受傷的腳踝,放棄了逃跑的打算。然後,她抬起頭看著牆上的標誌,心裡滋生出一種危機感。
小笛伸手從背包裡摸出神食。吃多了會把她燒成灰燼,但吃一點點是不是就能早點治好腳踝上的傷呢?
轟隆!這一次聲音就在她所在的懸空過道下面。她抽出一整塊神食塞進嘴裡。她的心跳加速,皮膚滾燙。
她小心翼翼地活動了一下腳踝。咦,不痛了,而且很靈活。於是,她用匕首割開繃帶。忽然,樓梯上響起沉重的腳步聲——似乎對方穿的是鐵靴子。
現在有五分鐘了?超過了吧?聽腳步聲不像是伊阿宋,不過也許是他背著雷奧的緣故。終於,小笛忍不住了,拔出匕首喊:「是伊阿宋嗎?」
「是啊,」黑暗中有人應答,「我這就上來啦。」
是伊阿宋的聲音。但為什麼她的本能在大叫「快跑」呢?
小笛吃力地站起來。
腳步聲越發近了。
「別擔心。」伊阿宋的聲音安慰說。
樓梯口處,一張面孔從黑暗中顯現——一臉獰笑,被砸得稀爛的鼻子上方只有一隻血紅的眼睛。
「別緊張。」獨眼巨人的嘴裡發出伊阿宋的聲音,「晚飯時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