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海神之子·和一塊破木柴拴在一起的命運

  關於葬禮本身,弗蘭克已經沒有什麼記憶了。但他記得葬禮舉行之前的那幾個小時是如何度過的——他的外婆來到後院,發現他正把她那些陶瓷收藏品當作靶子瞄準來射箭。

  他外婆的房子是一幢佈局並不規則的灰色石質大宅子,坐落在北溫哥華市,占地有十二英畝。她的後院可以一直延伸到林恩峽谷公園。

  那個早上陰雨綿綿,十分寒冷,但弗蘭克並沒有感覺到寒意。他穿了一套黑色的純毛西裝和一件黑色大衣,這些衣服原來都是他外公的。發現它們很合身時,弗蘭克既震驚又沮喪。那些衣服聞上去就像濕潤的樟腦球和茉莉花。布料雖然有些讓人發癢,但很暖和。加上他的弓和箭袋,他看上去就像一個極其危險的男管家。

  他把外婆的一些瓷器裝進手推車裡,推著來到院子裡。在院子邊緣的舊籬笆樁子上,他把瓷器佈置好當成靶子。他射箭射了好長時間,手指都開始失去知覺。每射出一箭,他都在想像射倒的是自己的麻煩。

  在阿富汗的狙擊手。哐啷一聲,箭矢射到一隻茶壺上,茶壺爆了開來。

  犧牲勛章,拴在紅黑緞帶上的銀色圓盤,頒發給那些在執行任務時犧牲的人。被贈給弗蘭克時,就好像那勛章是什麼重要的東西似的,就好像有了它一切事情就都能回歸正軌了。啪的一聲,一隻茶杯打著旋飛進了樹林。

  那個來通知他的軍官說過:「你的媽媽是個英雄。艾米麗·張上校為了救她的戰友們而犧牲。」咔啦一聲,一隻藍白相間的碟子碎成了幾塊。

  外婆責備他時總說:「男人不應當流淚,尤其是張家的人。你要堅忍,小飛。」

  除了他外婆,沒有人叫他小飛。

  「弗蘭克算什麼名字?」她曾這樣叱責道,「那都不算是中文名字。」

  我不算是地地道道的中國人,弗蘭克心裡這麼想著,但他沒敢說出來。他的媽媽在好多年前就告訴過他:不要和你外婆爭論,那只會讓你的情況更糟糕。她果然是對的。而現在除了外婆,弗蘭克已經沒有其他親人了。

  砰的一聲,第四支箭射到了籬笆上,插在那裡顫動著。

  「小飛。」外婆叫他。

  弗蘭克轉過身。

  她的手裡抓著一個鞋盒子大小的桃花心木箱子。那箱子弗蘭克之前從來沒有見到過。她穿著高領黑色女裝,灰髮一絲不苟地盤成圓髮髻,這些讓她看上去像是個從十九世紀穿越過來的學校老師。

  她俯視著這一片狼藉:她的瓷器都在手推車裡,最喜愛的茶具變成了碎片,散落在草地上。弗蘭克的箭矢紮在地上、樹上、籬笆上,還有一支正好射在一個微笑著的花園地精雕像的腦袋上。

  弗蘭克以為她會大喊大叫,或者拿那個盒子砸他。他從來沒有做過這麼惡劣的事情。他從來沒有感到如此憤怒。

  外婆的臉上充滿了苦澀與不滿。她看上去和弗蘭克的媽媽完全不相像。他總是在想,他的媽媽是如何能變得人這麼好的——總是在笑著,也總是很優雅。弗蘭克沒法想像他媽媽和外婆住在一起時是怎樣成長的,就好像他也沒法想像她在戰場上是什麼樣子——或許,這兩種情況也沒那麼大的區別。

  他等著外婆爆發。或許他會被禁足,那樣就不必去參加葬禮了。他想要令她傷心,因為她一直以來都是那麼嚴苛刻薄,因為她讓他媽媽前去參戰,因為她訓斥他要挺過這些。而她所關心的,只有她那些愚蠢的收藏品。

  「停止這種荒唐的行為,」外婆說,她的聲音聽上去並不是十分憤怒,「這有失你的身份。」

  讓弗蘭克感到驚訝的是,她把一隻自己最喜歡的茶杯踢到了一邊。

  「車子很快就會到了,」她說,「我們得談談。」

  弗蘭克目瞪口呆。他更仔細地看著那個桃花心木箱子。有那麼恐怖的一瞬間,他在想那裡面是不是放著他媽媽的骨灰,但那是不可能的。外婆告訴過他,會舉行一場軍人的葬禮。那麼為什麼外婆如此謹慎地捧著那個盒子?就好像它裡面裝著的東西讓她感到很悲傷一樣。

  「進屋來。」她說。不等著看他會不會跟上來,外婆已經轉身朝著房子走去。

  弗蘭克坐在客廳裡的一張天鵝絨沙發上,周圍都是古老的家庭合影,還有個頭太大沒法讓他當靶子的陶瓷花瓶,以及紅色的中文書法橫幅。弗蘭克不認識那書法橫幅上的文字。在學習方面,他一直沒有什麼興趣。那些相片裡的人們他也幾乎全都不認識。

  外婆總是像做講座一樣開始給他講述祖先的那些事情——他們是如何從中國移民過來,如何在進出口貿易中發家致富,最終成為在溫哥華最富有的華裔家族之一——好吧,這些都很陌生。弗蘭克是第四代加拿大人。他並不瞭解中國和所有那些古老的文物。他唯一認識的中國字就是他家族的姓氏:張。精通弓箭的能手。那可真酷。

  外婆坐在他的旁邊,姿勢僵硬,雙手擱在箱子上。

  「你的媽媽想要你留著這個。」她很不情願地說,「從你還是嬰兒開始,她就一直留著這個。當她動身去戰場時,她把這個委託給我。現在她已經不在了,而很快你也要走了。」

  弗蘭克感覺心裡一緊:「走?走去哪裡?」

  「我老了,」外婆的語氣彷彿像是在宣佈什麼令人驚訝的事情一樣,「我很快就會和死神有個約會了。我無法教給你你所需的技能,我也無法擔負這樣的責任。如果真發生了什麼事情,我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的。你會沒命的。」

  弗蘭克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把她的話聽錯。她所說的聽起來就好像他的性命完全指望那個箱子了。他在想自己為什麼之前從沒見過它,她一定是把箱子一直鎖在閣樓上面了——那個房間是禁止弗蘭克進去探索的。她總是在說,她把自己最貴重的寶物都放在那裡了。

  她把箱子遞給他。他用顫抖的手指打開了箱蓋。在箱子裡,放在天鵝絨內襯上面的,是一塊令人恐懼的、性命攸關的、擁有難以置信的重要性的……木頭。

  看上去很像一塊浮木——質地很硬,表面光滑,被雕刻成起伏的形狀,大小像一個電視遙控器。頂端已經燒焦了。弗蘭克摸了摸燒過的那一端,仍然還是溫熱的。燃燒的灰燼在他的手指上留下了一塊黑色的污跡。

  「這是一塊木頭。」他說。他不明白為什麼外婆對這東西會顯得如此緊張而嚴肅。

  她的眼中閃爍著亮光:「小飛,你瞭解預言嗎?你瞭解諸神嗎?」

  這些問題讓他感到不舒服。他想到了外婆那些古老的中國神靈的黃金神像,她那些傢俱要注意擺在特定位置,不吉利的數字要避開之類的迷信。而預言這個詞讓他想到了幸運餅乾,這甚至不是中國傳來的習俗,但學校裡那些橫行霸道的同學都會拿這些難懂的東西來跟他開玩笑,說些「孔子曰」之類的拗口的話。弗蘭克甚至從來沒去過中國,也沒想過要去。當然了,外婆可不想聽到他說出這些話。

  「知道一點,外婆,」他說,「並不很瞭解。」

  「別人也許會嘲笑你母親說的故事,」她說,「但我不會。我知道預言與諸神。希臘的、羅馬的、中國的——在我們的家族裡,這些都交織在一起。你母親告訴我的有關你父親的事情,我絲毫沒有質疑。」

  「等等……什麼?」

  「你的父親是一位神祇。」她直白地說。

  如果外婆曾經有過一絲幽默感的話,弗蘭克會覺得她是在開玩笑。但外婆從來不愛與人逗樂。她是不是有些老年痴呆了?

  「別再衝我傻瞪眼了!」她惡狠狠地說,「我的大腦沒有混亂。你就沒有想過為什麼你的父親從來都沒回來過嗎?」

  「他……」弗蘭克支支吾吾地說,失去母親已經足夠痛苦了,他不想再去考慮爸爸的事情,「他應該是在部隊吧,和媽媽一樣。他在戰鬥中失蹤了,在伊拉克的時候。」

  「呸!他是一位神。他和你媽媽相愛,是因為她是一個天生的戰士。她很像我——強壯,勇敢,善良,美麗。」

  強壯和勇敢,弗蘭克還是相信的,但想像一下外婆有多麼善良和美麗就比較困難了。

  他仍然在懷疑她可能失去了理智,不過他還是順著話題問下去:「掌管什麼的神?」

  「羅馬神,」她說,「再進一步的情況我就不知道了。你媽媽沒說過,也許她自己也不清楚。考慮到咱們家族的情況,會有神祇愛上她也不是什麼令人驚訝的事。他肯定知道她有著古老的血統。」

  「等等……我們是華人啊。為什麼羅馬的神靈會想要和華裔加拿大人約會啊?」

  外婆的鼻孔變大了:「如果你能費心去學一下家族歷史的話,小飛,你就會瞭解了。中國和羅馬並沒有太大的不同,也沒有你認為的那樣各自獨立。我們的家族可能來自中國的甘肅省,那裡有個鎮子名叫驪靬(驪靬位於中國甘肅省金昌市。據傳說,古羅馬第一軍團戰敗突圍後逃至此處並定居,也有傳說認為羅馬戰俘被安置於此——譯者注)。而在那之前……就像我說的,我們有著古老的血統,王子們和英雄們的血統。」

  弗蘭克只是盯著她看。

  她惱怒地嘆了口氣:「我這些話簡直是對牛彈琴!當你到達營地的時候就會瞭解到真相了。或許你的父親會承認你。但眼下,我必須解釋這塊木柴的事。」

  她指著那個巨大的石質壁爐:「在你剛生下來不久,一位訪客出現在灶台旁。你媽媽和我當時正坐在這個沙發上,和現在你跟我坐的位置一樣。你那時候還是個小東西,被包在一塊藍色的毯子裡,你媽媽正把你抱在懷裡。」

  這聽上去像是很甜蜜的會議,但外婆的聲調很苦澀,就好像她從那時起就知道,弗蘭克會變成現在這樣又蠢又笨的呆子。

  「一個女人出現在爐火邊,」她繼續說道,「她是一個白種人——一個鬼佬——穿著藍色的絲裙,披著一個奇怪的斗篷,好像是用山羊皮做的。」

  「山羊。」弗蘭克平淡地重複道。

  外婆皺起了眉頭:「是的,清清你的耳朵,張小飛!我太老了,沒時間把每個故事都講兩遍!那個披著山羊皮的女人是一位女神。這個,我總是能分辨出來的。她朝著嬰兒笑了起來——對,就是你——然後用近乎完美的中文對你媽媽說:『他將會帶來一個完整的循環。他將會令你的家族回歸本源,為你們帶來偉大的榮譽。』」

  外婆用鼻子哼了一聲:「我不和女神們爭論,但也許這一位預見未來的時候並沒有看得太清楚。不管怎樣了,那個女神說:『他將去往營地,恢復你們在那裡的名譽。他將從冰冷的鏈條中解放塔納托斯——』」

  「等等,解放誰?」

  「塔納托斯,」外婆不耐煩地說,「死亡之神萊塔斯在希臘的名字。現在我能不被打斷繼續說下去了嗎?女神說:『從母親那邊遺傳而來的皮洛斯的血脈在這個孩子身上表現得十分強烈。他將表現出張家的天賦,同時也會得到他父親的力量。』」

  突然之間弗蘭克的家族史變得不那麼無聊了。他極其想要知道這一切都有什麼意義——力量、天賦、皮洛斯的血脈。那個營地是什麼,而他的父親又是誰?但他不想再次打斷外婆的話。他想讓她繼續講下去。

  「沒有不付出代價就能得到的力量,小飛,」她說,「在女神消失之前,她指著壁爐裡的火焰說:『他將成為你們家族最強壯的人,也是最偉大的人。但命運三女神同時也決定讓他成為最為有弱點的人。他的生命燃燒得明亮而短暫。當那塊木柴燒完的時候——就是爐火邊緣的那一塊——你的兒子將注定死去。』」

  弗蘭克幾乎無法呼吸。他看著放在自己膝蓋上的盒子,還有手指上被蹭髒的痕跡。這故事聽起來既荒謬又可笑,但忽然間這塊浮木顯得更加冰冷、沉重而且不吉利。「這個……這個就是——」

  「是的,大笨牛,」外婆說,「這就是那塊木頭。女神消失之後,我馬上把它從爐火裡拿了出來。從那時起我們就一直保存著它。」

  「如果它燒光了,我就會死?」

  「這不是什麼讓人大驚小怪的事,」外婆說,「羅馬人也好,中國人也好——人類的命運經常是被預設好的,至少曾經一度如此。有時候還是提高警惕做好預防的好。這塊木柴現在是你的財產了。隨身帶著它,只要它安全,你也是安全的。」

  弗蘭克搖著腦袋。他想抗議,這個傳說也太蠢了吧?或許外婆只是想嚇一嚇他,作為打碎她那些瓷器的報復。

  但她的眼神裡充滿了挑釁。她似乎是想要挑釁弗蘭克:如果你不相信的話,燒掉它看看。

  弗蘭克蓋上了盒子:「如果真這麼危險,為什麼不把木頭密封在不會燃燒的東西裡面?比如塑料或者鋼鐵?為什麼不把它放進銀行的保險箱裡?」

  「那樣會發生什麼呢?」外婆懷疑地說,「如果我們在這塊木頭外面包上其他物質,你是不是也會感到窒息?我不知道。你媽媽不會冒這樣的風險。她不敢和這東西分開,總害怕會有什麼問題出現。銀行可能被搶劫,建築物可能被燒燬。當一個人想要欺騙命運的時候,總是會有奇怪的事情接連發生。你媽媽覺得只有在她自己的掌管下這塊木頭才會安全。直到她前去打仗,她才把它交給了我。」

  外婆帶著怒意嘆了口氣:「艾米麗是個傻瓜,居然跑去打仗,雖然我覺得自己一直認為那就是她的命運。她希望能再次見到你的爸爸。」

  「她覺得……她覺得我爸爸會在阿富汗?」

  外婆攤開雙手,彷彿在表示這已經超出了她能理解的範圍:「她去了,然後勇敢地戰死。她以為家族的天賦能夠保護她。毫無疑問,這天賦倒是她能救下那些士兵的原因。但這種天賦從來不能保證我們家族的安全。同樣也沒能幫助到我的父親,或者我父親的父親。對我來說也一樣。而現在你已經長大成人了。你一定也會走上這樣的道路。」

  「但是……什麼道路?我們的天賦是什麼?射箭?」

  「你和你的箭術!愚蠢的孩子。很快你就會明白了。今晚,在葬禮結束後,你就必須南下。你的媽媽說如果她沒能從戰場上回來,魯帕將會派來使者。它們會護送你到一個地方,那裡都是神靈的孩子們,在為了他們的命運接受訓練。」

  弗蘭克感覺彷彿有許多支箭射中了他,他的心就像瓷器一樣裂成許多塊。外婆說的大部分話他都不能理解,但有一點很清楚:她這是要把他趕出家門。

  「你這是在讓我走?」他問道,「讓你最後的親人離開?」

  外婆的嘴唇顫抖著。她的眼睛也濕潤起來。弗蘭克震驚地意識到她的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她在許多年前就失去了丈夫,然後是她的女兒,現在她又要送走自己唯一的外孫。但她還是從沙發上起來,站直身子,站姿依舊筆直而僵硬。

  「當你到達營地之後,」她繼續下著指示,「你必須私下裡單獨和執政官說明情況,告訴她你的曾外祖父是沈倫。距離舊金山事件已經過去許多年了,希望他們不會因為他做過的事情殺了你,但你應該要為他的行為而祈求寬恕。」

  「這聽起來真是好上加好了。」弗蘭克嘟囔著說。

  「女神說你會帶來家族的完整循環。」祖母的聲音裡完全沒有什麼同情,「她在許多年前就給你選擇好了道路,而這一路不會容易。現在到了去葬禮的時間了,我們要履行義務。來吧,汽車正在等著我們。」

  整個儀式已經很模糊了:嚴肅的面孔們,雨水打在墳墓旁的遮雨棚上滴滴答答的聲音,儀仗隊的步槍槍聲,沉入地下的棺材。

  那天晚上,狼群就來了。它們在前院的門廊處嚎叫。弗蘭克走出來與它們相見。他身上穿著最暖和的衣服,背著自己的旅行包、長弓和箭袋。他媽媽的犧牲勛章也塞進了背包裡。那塊燒焦了的木柴被仔細地用三層布料包好,放進了他的外套口袋,緊貼著他的心臟。

  南下的旅程開始了——先去索諾馬的狼殿,最後到達朱庇特營地,在那裡他按照外婆的指示私下和蕾娜談了談。他為自己根本一無所知的曾外祖父祈求寬恕。蕾娜讓他加入了軍團。她一直沒有告訴過他,他的曾外祖父做過什麼,但很明顯她是瞭解的。弗蘭克能感覺到那絶不是什麼好事。

  「我會根據每個人的功績來評判他們。」蕾娜告訴他,「不過不要和其他人提起沈倫這個名字。這件事必須成為我們的秘密,不然你的下場就會很慘。」

  不幸的是,弗蘭克可沒有太多功績。他在營地的第一個月基本上一直是在撞翻武器垛、毀壞戰車、在行軍時絆倒整個步兵隊之中度過的。他最喜愛的工作是照料那頭名叫漢尼拔的大象,但這件事也被他成功地搞砸了——喂漢尼拔吃花生,導致它消化不良。誰會知道一頭大象也會得花生不耐症啊?弗蘭克覺得蕾娜肯定已經後悔做出讓他加入軍團的決定了吧。

  每一天,他在醒來的時候都在想,如果那塊木頭被火苗點著並燒光的話,他就再也不存在了。

  所有的這一切都在弗蘭克的頭腦裡閃過,那時他和黑茲爾以及波西正一起走去參加軍事演習。他想到那塊木柴還包在自己的外套口袋裏,而朱諾出現在營地又意味著什麼。他是要死了嗎?真希望不會。目前為止他還沒有為他的家族掙得任何榮譽——這是毫無疑問的。或許阿波羅今天就會承認他,然後解釋一下他的力量和天賦。

  當他們走到營地之外以後,第五步兵隊分成兩路,列隊站在他們的百夫長達科塔和格溫之後。他們向北行軍,繞過城市的邊緣,朝著瑪爾斯賽場進發——那裡是這個山谷中面積最大也最平坦的地方。所有的獨角獸、牛群,以及無家可歸的農牧神都在那裡放養,弄得草地上的草參差不齊還很低矮。地上坑坑窪窪,佈滿了爆炸後的彈坑,以及以前的演習中留下的壕溝痕跡。賽場的最北端矗立著他們此次的攻擊目標。工程師在那裡修建了一座石頭堡壘,有著鐵質吊閘、守衛塔、蝎形投石弩、高壓水炮,毫無疑問,還有許多噁心的驚喜提供給防守的一方使用。

  「他們今天幹得真不錯,」黑茲爾注意到,「對我們來說可不妙。」

  「等等,」波西說,「你的意思是說,那個堡壘是今天建起來的?」

  黑茲爾咧開嘴笑了:「軍團士兵們都接受過建築訓練。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我們可以破壞掉整個營地,再在其他地方重建一座新的。也許要花上三到四天,但我們的確能做到。」

  「我看還是別這樣的好。」波西說,「那麼你們每天晚上都要去進攻一座不同的堡壘?」

  「也不是每天晚上,」弗蘭克說,「我們有不同的訓練和演習。有些時候是死亡之球——呃,就像彩彈射擊,除了……你懂的,不是顏料彩蛋,而是毒藥啊,酸液啊,火球啊之類。有些時候我們舉辦戰車和角鬥士比賽,有些時候才是軍事演習。」

  黑茲爾指指堡壘:「在這裡面的某處,第一和第二步兵隊把他們的旗幟藏了起來。我們的任務是在沒有被消滅掉的前提下殺進去奪取他們的旗幟。如果我們做到了,那就贏了。」

  波西的眼睛亮了起來:「就像奪旗比賽一樣。我覺得我很喜歡奪旗比賽。」

  弗蘭克笑了起來:「是啊,不過……實際情況可比聽上去的要困難。我們必須要穿越牆上那些蝎形投石弩和高壓水炮組成的火線,然後一路殺到堡壘裡面,找到旗幟,打敗守衛,同時還要保護我們自己的旗幟和隊伍不被俘虜。而且我們的步兵隊要和另外兩支進攻的隊伍競爭。雖然我們類似合作關係,但其實並不是。只有奪取了旗幟的步兵隊才會贏得所有的榮譽。」

  波西踮著腳晃了晃,試圖跟上行軍步伐中的左右腳節奏。弗蘭克很同情他。他當初來這裡的前兩個星期一直在把自己絆倒。

  「那麼,為什麼我們要演習這個呢?」波西問道,「你們這些傢伙經常花很多時間去圍攻加築了防禦工事的城市嗎?」

  「團隊合作,」黑茲爾說,「敏捷思考,戰術策略,戰鬥技巧,你會為自己能在軍事演習中學到的東西感到驚訝。」

  「比如說知道誰會在背後捅你一刀。」弗蘭克說。

  「尤其是這一點。」黑茲爾表示贊同。

  他們行軍到了瑪爾斯賽場的中心,形成陣形。第三和第四步兵隊的站位儘可能地遠離第五隊。進攻方的百夫長們聚集起來商議。在他們頭頂的上空,蕾娜騎著她的飛馬西庇阿盤旋著,準備好扮演裁判這一角色了。

  有六七隻巨鷹在她身後編隊飛行——為醫療救援空運任務做好準備,如果情況需要的話。唯一一位不參與演習的人就是「普路托的使者」尼克·德·安吉洛了,他爬上了一座大概離堡壘一百碼遠的瞭望塔,用雙筒望遠鏡觀看戰況。

  弗蘭克用他的短矛支撐住盾牌,然後去檢查波西的盔甲。每一條皮帶都扣對了,每一部分盔甲也都調整到了最適當的位置。

  「你的盔甲穿得很好,」他吃驚地說,「波西,你以前一定也參加過軍事演習。」

  「我不知道。也許吧。」

  唯一不符合常規的就是波西那把閃閃發光的青銅劍——材料並不是帝國黃金,樣式也不是羅馬短劍。劍刃是葉子形狀的,劍柄上刻著的是希臘文。弗蘭克看著它就覺得不大自在。

  波西皺起了眉頭:「我們能用真正的武器,對吧?」

  「是的,」弗蘭克確定道,「當然了。我以前從沒見過這樣的劍。」

  「如果我傷到什麼人了怎麼辦?」

  「我們會治療他們的,」弗蘭克說,「或者設法去治。軍團的醫療人員用起神食、神酒和獨角獸製劑來是相當給力的。」

  「沒有人會死。」黑茲爾說,「呃,至少不是經常有人死。而且如果他們真的——」

  弗蘭克模仿起維特利烏斯的聲音:「他們太弱啦!在我那個時候,我們一直會死人,而且我們很喜歡這樣!」

  黑茲爾笑了起來:「和我們待在一起,波西。有可能我們會被分配最糟糕的任務,很早就被消滅掉。他們會把我們首先丟到圍牆那邊,耗掉敵人的防禦。隨後第三和第四步兵隊才會衝鋒進來奪取榮譽,前提是如果他們最終能攻下堡壘的話。」

  號角聲響起。達科塔和格溫結束了軍官的會議走了回來,看上去表情嚴峻。

  「好吧,計劃是這樣的!」達科塔從他的旅行酒壺裡灌下了一大口苦艾酒,「他們把我們首先丟到圍牆那邊,耗掉敵人的防禦。」

  整個步兵隊怨聲四起。

  「我知道,我知道。」格溫說,「也許這次我們能有點運氣呢!」

  還好格溫是個樂觀主義者。每個人都喜歡她,因為她總是對自己的人照顧有加,也總是努力為他們鼓勁打氣。她甚至還能讓達科塔稍微控制他自己對含酒精飲料的過於頻繁攝入。儘管如此,營員們還是嘟嘟囔囔地在抱怨著。沒有人相信第五步兵隊會有運氣的存在。

  「第一列跟著達科塔,」格溫說,「抵住盾牌,以龜式陣形向大門前進,儘量不要受傷,吸引他們的火力。第二列——」格溫轉過身來面向弗蘭克這一列,聲音裡就沒有那麼熱情了,「你們十七個人,一直到博比,負責大象和雲梯,嘗試從西面圍牆的側翼進攻。或許我們可以從他們防禦的薄弱處突破。弗蘭克、黑茲爾、波西……嗯,做什麼都行。把繩索給波西,儘量讓他活著。」她轉回身去面對整支隊伍,「無論是誰第一個衝過圍牆,我都會保證你能戴上金城冠。勝利屬於第五隊!」

  整個步兵隊不太認真地歡呼了一下,然後解散了隊伍。

  波西皺起了眉毛:「做什麼都行?」

  「是啊,」黑茲爾嘆了口氣,「這已經是最大的信任了。」

  「金城冠是什麼?」波西問道。

  「軍功勛章。」弗蘭克說,他曾經被迫背誦下來所有的獎項,「那是給第一個攻入敵軍堡壘的士兵的巨大榮譽。你會注意到,第五隊沒有人戴著這個。一般我們都沒法衝進堡壘裡,因為我們要麼是被火燒,要麼是被淹死,或者……」

  他腳下一個踉蹌,看向波西:「高壓水槍。」

  「什麼?」波西問道。

  「圍牆上的那些大砲,」弗蘭克說,「他們從水渠裡引水過去。有一套抽水泵系統——真見鬼,我不知道那些東西是怎麼運轉的,但它們一定會有很大的水壓。如果你能控制那些裝置,就像控制河水那樣的話——」

  「弗蘭克!」黑茲爾的臉上滿是笑容,「你真是太有才了!」

  波西卻沒那麼確定:「我不知道在河邊時我是怎麼做到的。我也不確定自己能在這麼遠的距離外控制那些水槍。」

  「我們會掩護你接近的。」弗蘭克指著堡壘的東部圍牆,第五步兵隊沒打算進攻那裡,「那裡的防禦會變得最為薄弱。他們不會對區區三個小孩子嚴陣以待的。我認為,在被他們發現以前,我們是可以悄悄溜到足夠近的地方的。」

  「怎麼悄悄地接近呢?」波西問道。

  弗蘭克轉向黑茲爾:「你能再做一次那件事嗎?」

  她一拳掄在他的胸口:「你說過你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突然之間弗蘭克感覺很糟糕,他的思維過分注重於剛才那個主意了……

  黑茲爾壓低聲音輕輕地說:「不要緊,沒關係的。波西,他是指那些戰壕。多年以來,瑪爾斯賽場上佈滿了各種隧道。有些已經坍塌或者被深深掩埋了,然而仍然有許多隧道到現在還可以通行。我很擅長於發現這些地方並且使用它們。不得已的話,我還能讓它們瞬間塌陷掉。」

  「就好像你對那兩隻戈爾工做的那樣,」波西說,「為了拖慢它們的腳步。」

  弗蘭克讚許地點點頭:「我跟你說過普路托很酷吧。他是掌管地下一切的神靈。黑茲爾能找到洞穴、隧道、活板門——」

  「這件事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她抱怨道。

  弗蘭克感到自己的臉紅了:「是的,抱歉。但如果我們真能接近那邊的話——」

  「而且如果我能搞定那些高壓水槍的話……」波西點點頭,彷彿開始喜歡上這個主意了,「然後我們要怎麼幹?」

  弗蘭克查看了一下自己的箭袋。他總是會保存一些特殊的箭矢。他以前從沒用過它們,但或許今晚正是時候。或許他終於可以做出一些足夠吸引到阿波羅注意力的好事了。

  「剩下的就由我來負責吧,」他說,「我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