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海神之子·復活之夜

  黑茲爾痛恨船隻。

  她特別容易暈船,對她來說暈船就像是海洋瘟疫一般。她沒有和波西提過這事。她並不想因為這個把任務搞糟,但她還記得當年她和媽媽一起搬到阿拉斯加的時候,她的生活變得有多麼可怕——那裡完全沒有道路。無論她們要去哪裡,不是坐火車就是坐船。

  既然她已經由死復生,她希望自己的狀況能夠有所改善。但很明顯沒有。這艘叫派克斯的小船看上去太像之前她們在阿拉斯加坐過的船隻了。這讓她想起了許多不好的回憶……

  他們三人一離開船塢,黑茲爾的胃裡就開始翻江倒海。當他們經過舊金山內河碼頭的防洪堤時,她覺得自己頭昏得都快產生幻覺了。他們駛過一群懶洋洋地躺在碼頭上的海獅,黑茲爾發誓她看到了一個上了年紀的流浪漢坐在海獅當中。在水面那頭,老人伸出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指著波西,口型像是在說想都不要想。

  「你們看到了嗎?」黑茲爾問道。

  波西的臉在夕陽下顯得有些發紅:「是的。我曾經來過這裡。我……我不知道。我覺得我那時候是在找我女朋友。」

  「安娜貝絲。」弗蘭克說,「你的意思是說,在你去朱庇特營地的路上?」

  波西皺起了眉毛:「不。是在那之前。」他不停眺望著這座城市,就好像他仍然在尋找安娜貝絲的身影,直到他們從金門大橋下穿過,一路向北。

  黑茲爾想要通過回想那些令人愉快的事情來克服自己胃部的不適——前一天晚上他們打贏軍事演習時她感到的狂喜;騎在漢尼拔的背上衝入敵軍大本營;弗蘭克忽然間變成了一位領導者,當他攀上城牆,向第五步兵隊大喊著進攻時,簡直就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還有他將防禦者從城牆垛上打退時的身姿……黑茲爾從來沒有見過他這種樣子。在為弗蘭克的襯衣別上百夫長的徽章時,她為他感到無比驕傲。

  隨後她的思緒轉到尼克身上。在他們離開之前,她的弟弟曾把她拉到一邊祝她好運。黑茲爾希望他能留在朱庇特營地幫助防禦,但他說他今天就要離開——回到冥界去。

  「爸爸需要一切他能得到的助力。」他說,「懲罰之地(即地獄)那邊都快演變成一場監獄騷亂了。復仇三姐妹就快沒法維持秩序了。而且……我也會去儘力追蹤一些逃跑的亡魂。或許我可以從冥界的那一端找到死亡之門在哪裡。」

  「一切小心。」黑茲爾說,「如果蓋婭在看守著那些門——」

  「別擔心。」尼克笑了起來,「我知道如何隱蔽起來。照顧好你自己才是。你越是接近阿拉斯加……我不知道你的暫時性昏迷會好轉些還是變得更嚴重。」

  照顧好我自己,黑茲爾苦澀地心想。就好像這項任務存在任何能讓她善終的可能似的。

  「如果我們解放了塔納托斯,」黑茲爾對尼克說,「我可能就再也見不到你了。塔納托斯會把我送回冥界……」

  尼克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指是如此的蒼白,很難讓人相信黑茲爾和他有一個共同的神祇父親。

  「我要在極樂境給你留個位置。」他說,「那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好的事情了。但是現在,我真希望還能有其他解決方式。我不想失去自己的姐姐。」

  他沒有再重複這個詞,但黑茲爾知道他是發自肺腑的。只有這一次,她沒有嫉妒比安卡·德·安吉洛。她真心渴望自己能與尼克和她的朋友們在營地裡度過更多的時間。她不想再死第二次了。

  「祝你好運,黑茲爾。」他說。隨後他消散到了暗影之中——就像他們的父親在七十年前做的那樣。

  船身顛簸著,把黑茲爾震回了現實。他們已經進入了太平洋海流中,正在來回躲避馬林郡那佈滿岩石的海岸線。

  弗蘭克把他的滑雪板包裹抱在膝蓋上。它也壓在黑茲爾的膝蓋上,就像娛樂設施上的安全杠,這讓她想起了那一次狂歡節時山米帶她去參加嘉年華的情景……她趕忙把那段記憶丟到一邊。她現在可不能失去意識昏過去。

  「你還好吧?」弗蘭克問道,「你看上去就快吐了。」

  「暈船。」她承認說,「我沒想到會變得這麼嚴重。」

  弗蘭克撅起嘴,就好像這一切不知為何變成了他的錯誤。他開始在背包裡翻來翻去:「我帶了一些神酒,還有些零食。呃,我姥姥說生薑能有助於……我沒帶著那個,不過——」

  「沒事的。」黑茲爾擠出一個笑容,「不過你這樣還是很貼心。」

  弗蘭克掏出一塊鹹餅乾。餅乾啪的一聲在他的大手掌裡斷掉了,碎屑撒得到處都是。

  黑茲爾笑了起來:「神啊,弗蘭克……對不起,我不應該笑的。」

  「啊,沒關係。」他羞怯地說,「我猜你不會想要那一塊了。」

  波西對他倆的互動沒有太在意。他的眼睛一直盯著海岸線。當他們經過廷森海灘時,他指著內陸,在綠色的丘陵之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山峰。

  「那裡看上去很眼熟。」他說。

  「塔梅爾佩斯山。」弗蘭克說,「營地的孩子們經常提到這裡。山頂上發生過一場大戰,那裡以前是泰坦的舊基地。」

  波西皺起了眉毛:「你們兩人有誰那時候在那兒?」

  「沒有。」黑茲爾說,「那時候還是八月,在我——呃,在我來到營地之前。伊阿宋和我講過這個。軍團摧毀了敵人的宮殿和大概上百萬隻魔獸。伊阿宋與克利俄斯大戰了一場——面對面與一位泰坦巨人戰鬥,你能想像嗎?」

  「我能想像。」波西喃喃地說。

  黑茲爾不大確定他的話是什麼意思,但是波西的確能讓她聯想到伊阿宋。雖然他們兩人在外表上完全沒有相似之處,但他們有一種相同的氣場,平和但充滿力量,再加上一種蒼涼,彷彿他們已經預知了自己的命運,知道自己遇上一個無法打敗的魔獸只是時間上的問題。

  黑茲爾理解那種感覺。她看著海上的夕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生命只剩下不到一星期的時間了。無論他們的任務是否成功,她的生命之旅都會在福爾圖娜之宴那天結束。

  她回想起了自己的第一次死亡,還有在那之前的幾個月——她在西沃德的房子,她在阿拉斯加度過的六個月,在夜裡坐上那艘小船駛入復興海灣,去到那被詛咒的島嶼之上。

  她意識到這樣是個錯誤時已經太晚了。她的眼前一片黑暗,她又回溯到了過去。

  她們租下的房子是一個懸空在海灣之上的樁子上的隔板箱。當從安克雷奇開來的火車駛過時,傢俱總會震得搖晃起來,照片也在牆上咔嗒作響。在夜裡,黑茲爾在睡覺的時候也能聽到地板下面冰水滴在岩石上的聲音。大風把房子吹得痛苦地嘎吱嘎吱直叫。

  她們只有一個房間,一個電熱爐和一個冰箱就相當於廚房。一個角落用帘子隔開當做黑茲爾的空間,裡面放著她的床墊和衣物箱。她把自己的畫和在新奧爾良的老照片都釘在牆上,但這只能讓她更加想念家鄉。

  她的媽媽很少回家。她再也不是瑪麗皇后了。她只是瑪麗,被僱用的勞力。她一整天都要在第三大道的小餐館裡做飯、收拾桌子,顧客是那些漁夫、鐵道工人,偶爾還有一隊海軍士兵。她回到家裡時身上的氣味像是清潔液和炸魚混到了一起。

  到了晚上,瑪麗·列維斯科則變成另外的樣子。那個聲音掌控了她,對黑茲爾下達著各種命令,逼著她為她們那項恐怖的計劃工作。

  到了冬天則是最糟糕的。由於極夜的關係,那個聲音出現的時間更長了。那裡冷到了極點,黑茲爾覺得她永遠也不可能再感到溫暖了。

  而當夏天來臨時,黑茲爾也沒法曬到足夠的陽光。暑假裡的每一天,她都儘可能地躲開家裡,但她也沒法在鎮子裡到處溜躂。那裡的社區相當小。其他的孩子都傳著有關她的流言蜚語——女巫的孩子生活在碼頭上的舊棚屋裡。只要她一接近,那些孩子們就會嘲笑她,或者朝她丟石頭和瓶子。成年人對她也好不到哪去。

  黑茲爾本可以讓他們的生活變得不幸。她本可以給他們鑽石、珍珠或者黃金。在阿拉斯加這種地方,黃金非常容易拿到,在小山裡就有不少。黑茲爾本可以毫不費力地毀滅掉這個鎮子,但她並不真的怨恨那些本地人不接納她。她沒法怪罪他們。

  她把整天的時間都花在漫步群山裡。她對烏鴉很有吸引力。它們在樹上對她呱呱直叫,等著她腳邊出現亮閃閃的好東西。那詛咒不會傳到它們身上。她也在山裡見到過棕熊,但它們和她保持著距離。當黑茲爾口渴的時候,她就去尋找雪融水形成的瀑布,然後喝著冰冷但純淨的冷水,直到喉嚨被凍傷。她儘可能地往山上爬,然後讓陽光溫暖著她的臉龐。

  對消磨時間來說,這個方式不算太糟,但她心裡清楚,自己終究還是要回到家裡的。

  有時候她回想起她的父親——那個身穿銀黑色西裝的奇怪而蒼白的男人。黑茲爾真希望他能回來,保護她遠離她的媽媽,或者能用他的力量讓她們擺脫掉那個可怕的聲音。如果他真的是一位天神,他應該能做到這一點。

  她抬頭望著那些烏鴉,猜測著它們就是他的使者。它們的眼睛漆黑而狂亂,和他的一模一樣。她真想知道它們會不會向她的父親彙報她的動向。

  但普路托警告過她媽媽不要去阿拉斯加,那是超出諸神領域的地方,在那裡他無法保護她們。如果他正在注視著黑茲爾,他為什麼從未和她交流過?她總是在懷疑他是否只是自己想像出來的。她過去的生活似乎和她聽過的廣播節目一樣遙不可及,就像羅斯福總統談到的戰爭一樣。當地人偶爾會討論日本和阿拉斯加外部島嶼上的一些戰鬥,但即使是那些似乎也很遙遠——至少不會比黑茲爾面臨的問題更讓人提心吊膽。

  在仲夏裡的某一天,她待在外面的時間也比平時要久。她在追趕一匹馬。

  她最開始看見它是聽到了自己身後傳來的嘎吱嘎吱的咀嚼聲。她轉過頭去看到一匹美到爆的雄馬,淺棕色的雜色皮毛配上黑色的鬃毛——非常像她在新奧爾良的最後一天時騎過的那匹,也就是山米帶她去馬廄的時候。它們可能是同一匹馬,雖然聽上去不大可能。那匹馬正在吃著路上的什麼東西,有那麼一秒鐘,黑茲爾有個瘋狂的念頭,覺得它是在咀嚼經常會出現在她經過的路上的大金塊。

  「嘿,夥計!」她叫道。

  那匹馬警惕地看著她。

  黑茲爾估計這匹馬肯定屬於什麼人。它顯然被精心照料過,皮毛光滑柔順,不可能是一匹野馬。如果她能夠再靠近些……會怎樣呢?她能找到它的主人?把它還回去?

  不,她心想,我只是想再騎一次馬。

  她又靠近了十英呎,馬兒跑開了。那個下午剩下的所有時間,她都用來抓它——在它再一次跑掉之前靠得儘可能近才可以。

  她忽略了時間。夏季裡,太陽長時間掛在天上,很容易就會讓人弄亂時間。最後她停下來在一條小溪裡喝水,抬頭看著天空,心想這大概也就是下午三點。隨後她聽到下面山谷裡傳來火車的汽笛聲。她意識到那一定是去往安克雷奇的晚班車,這意味著現在已經是晚上十點了。

  她瞥了一眼那匹馬,它正在小溪對面安靜地吃著草。「你這是想讓我惹上麻煩嗎?」

  那匹馬嘶叫了一聲。隨後——那一定是黑茲爾自己的想像——那匹馬像一塊棕黑色的斑點飛馳而去,那身形比閃電還要迅速,幾乎快到她的眼睛無法識別的地步。黑茲爾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但那匹馬已經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她盯著那匹馬剛才站過的地方。一股蒸汽正從地面上盤繞著升起。

  火車汽笛聲再一次在山谷裡迴響起來,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現在惹上了多大的麻煩。

  她趕緊跑回了家。媽媽並不在家裡。起初黑茲爾感覺很寬心,或許媽媽不得不加班到很晚,或許今晚她們不用再進行那樣的旅程。隨後她見到了屋裡的一片狼藉。她的帘子被扯了下來。衣物箱敞開著,那幾件衣服被丟在地上到處都是。她的床墊被撕得粉碎,就像被一頭獅子攻擊過。最糟糕的是,她的畫板也被撕成了碎片,彩色鉛筆全都折斷了。那是普路托送給她的生日禮物,是黑茲爾擁有的唯一一件奢侈品,但它就這樣被毀掉了。一張字條釘在牆上,紅字,寫在圖畫紙最後一頁上,上面的筆跡並不是她媽媽的:死丫頭,我正在島上等著呢,不要讓我失望。黑茲爾絶望地哭泣起來。她很想無視這個召喚。她想要跑掉,但無路可逃。她的媽媽已經落入了圈套裡。那個聲音許諾說,她們馬上就能完成任務。只要黑茲爾一直幫忙,她的媽媽就能自由。黑茲爾不相信那個聲音,但別無選擇。

  她上了一艘划艇——那是之前她媽媽用幾塊金條從一個漁夫手裡買下來的小船。那人的漁網轉天就出了悲慘事故。她們只有一艘小船,但黑茲爾的媽媽有時似乎有能力直接抵達島上,似乎根本不需要借助什麼交通工具。黑茲爾已經習慣不去問那是怎麼回事了。

  雖然現在是仲夏,但大塊的浮冰仍然在復興海灣裡打著轉。海豹在她的船邊滑行著,充滿希望地看著黑茲爾,用鼻子嗅著有沒有魚吃。在海灣的中央,一頭鯨魚翻出水面,身上反射著光芒。

  和平時一樣,小船的晃動讓她的胃裡一陣翻滾,她很想吐。她中途停下一次,趴在船邊乾噦著。太陽終究還是落到了群山之後,天空變成一片血紅。

  她朝著灣口划去。幾分鐘之後,她轉了個彎朝前方看去。在她的右前方,透過海中霧氣,那個島慢慢顯現出來——那個地方長滿了松樹,黑色的沙灘上佈滿岩石和積雪。

  她不清楚這個島嶼有沒有名字。曾經有一次黑茲爾犯了一個錯誤,她去問了鎮裡的當地居民,但他們盯著她看的眼神就像看一個瘋子。

  「那裡沒有什麼島嶼,」一個老漁夫說道,「不然我的船早就撞上去一千次了。」

  在距離海岸還有大概五十碼的時候,一隻烏鴉停在了她的船尾。那是一隻羽毛油亮的黑鳥,幾乎像一隻老鷹那麼大,鋸齒狀的鳥喙看上去就像一柄黑曜石小刀。

  它的眼睛閃爍著智慧的光芒,所以當它開口說話時,黑茲爾並沒有多麼驚訝。

  「今晚。」它嘎嘎地說,「最後一晚。」

  黑茲爾停下手中的船槳,努力想弄清這只烏鴉是在警告她,還是在給她提建議,或者是在做出承諾。

  「你是我爸爸派來的嗎?」她問道。

  烏鴉歪過頭:「最後一晚。今晚。」

  它啄了啄船頭,朝著島嶼飛去。

  最後一晚。黑茲爾對自己說。她決定把這句話當做一句承諾。無論她跟我說什麼,我會讓今晚成為最後一晚的。

  這給了她足夠的勇氣繼續向前劃。小船滑到海岸邊,撞裂了一層薄冰,停在一片黑色的淤泥周圍。

  這幾個月以來,黑茲爾和她的媽媽已經在海灘和森林之間踩出了一條小路。她往陸地上走去,小心地沿著之前的痕跡。這座島嶼充滿危險,來自自然界,抑或魔法。熊類在灌木下活動,發出沙沙的響聲。發著光的白色鬼魂,披著模模糊糊的人形,在樹林間飄過。黑茲爾不知道它們是什麼,但她知道它們在看著她,希望她能迷失在它們的掌控之下。

  在島嶼的中間,兩塊巨大的黑色岩石形成了一個隧道入口。黑茲爾進入了那個被她稱為大地之心的洞穴之中。

  這裡是黑茲爾在搬到阿拉斯加之後發現的唯一真正溫暖的地方。空氣中充滿了新翻過的土壤的味道。那清甜而溫濕的空氣讓黑茲爾感到昏昏欲睡。她掙扎著保持清醒,因為她一直覺得如果在這裡睡著了的話,她的身體就會沉入這土地之中,變成土壤的一部分。

  那洞穴和一座教堂聖所一樣大,就像家鄉傑克遜廣場上的聖路易斯大教堂 上那些發出磷光的苔蘚正在閃閃發光——有綠的、紅的,還有紫色的。整個空間就像充滿能量,迴響著一種怦怦怦的回聲,讓黑茲爾想到了心跳。或許這只是海浪拍打在島上的聲音,但黑茲爾並不這樣認為。這個地方是有生命的。大地在沉睡,但它的心臟仍然跳動著,充滿了活力。它的夢境是如此惡毒而不定,讓黑茲爾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對現實的掌控。

  蓋婭想要毀掉黑茲爾的性命,就像她害得她媽媽崩潰了一樣。她想要毀掉每一個膽敢走在她身體表面的人類、天神和混血半神。

  你們全都屬於我,蓋婭用搖籃曲一般的腔調低聲說著,投降吧,回歸大地。

  不,黑茲爾心想,我是黑茲爾·列維斯科。你無法掌控我。

  瑪麗·列維斯科站在這個深坑裡。這六個月以來,她的頭髮變得像棉絨一樣灰白,身材消瘦。她的手也因為繁重的工作而變得粗糙多皺。她穿著雪地靴、防水褲,和餐館裡一件沾上污漬的白色制服。她再也不會被人錯認成一位皇后了。

  「太晚了。」媽媽那虛弱的聲音在洞穴裡迴響起來。黑茲爾震驚地意識到那是媽媽自己的聲音,而不是蓋婭的。

  「媽媽?」

  瑪麗轉過身。她的眼睛大睜著,她現在清醒,有自主意識。黑茲爾本應該為此感到寬慰些,但這卻只讓她更加緊張。當她們在島上的時候,那個聲音從來沒有放鬆過對她媽媽的控制。

  「我都幹了些什麼?」她的媽媽無助地問,「噢,黑茲爾,我都對你做了什麼?」

  她用驚恐的目光盯著洞穴裡的東西。

  幾個月以來,只要那個聲音要求,她們每週大概有四五個晚上都會來到這裡。黑茲爾哭泣過,筋疲力盡地倒下過,爭辯過,也絶望著屈服過,但控制著她媽媽的那個聲音一直在殘酷無情地催促她,從地下弄來財寶,使用你的力量,孩子,把我最珍貴的財產都拿到我面前。

  起初,她的努力只換來輕蔑的嘲笑。地上的裂縫裡佈滿了黃金和寶石,高濃度的石油冒著泡。那就好像是一頭巨龍的寶藏被倒進了瀝青坑裡。隨後,一座岩石尖塔開始向上升高,就好像一個巨大的山慈姑。一夜又一夜,這東西越長越大,黑茲爾都沒法判斷它升高的速度了。她經常一整晚都要把注意力集中在如何讓它長高上,直到她的思想和靈魂都被耗盡,但她也看不出那尖塔和之前有什麼分別,不過它的確是在往上生長著。

  現在黑茲爾可以看到她所完成的工作量有多大了。那個東西有兩層樓高,由岩石形成的捲鬚紋路向上盤旋凸起著,就像從油沼中刺出的一段矛尖。在它內部,有什麼東西在發光發熱。黑茲爾看不清那是什麼,但她知道發生了什麼。某個身體正由金銀形成,石油是它的血液,未經加工的鑽石組成了一顆心臟。黑茲爾將蓋婭的兒子復活了。他很快就會重新醒來。

  她的媽媽跪倒在地哭泣起來:「我對不起你,黑茲爾。我對不起你。」她看上去既孤單又無助,悲痛欲絶。黑茲爾本應感到一陣狂怒。對不起?這麼多年她都活在對媽媽的恐懼之中。她的媽媽經常會因為自己不幸的人生而遷怒她、責備她。她被人像瘋子一樣對待,從新奧爾良的家鄉被拽走,來到這寒冷的荒野裡,像一個奴隷般為一個殘忍的邪惡女神工作。對不起這個詞也太輕描淡寫了。她本應該鄙視她媽媽才是。

  但她沒法讓自己感到氣憤。

  黑茲爾也跪到地上,伸手摟住她的媽媽。她消瘦得幾乎不成人形——完全是皮包骨,外面套著滿是污跡的工作服。即使是在這個溫暖的洞穴裡,她也在瑟瑟發抖。

  「我們能做些什麼?」黑茲爾說,「告訴我如何才能阻止她。」

  她的媽媽搖著頭:「她放了我。她知道現在已經太遲了。我們什麼都做不了了。」

  「她……是指那個聲音?」黑茲爾很害怕自己會心生希望,但如果她的媽媽真的被解放了,剩下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她們可以離開這裡。她們可以逃走,回到新奧爾良。「她消失了?」

  她媽媽害怕地環顧著洞穴:「沒有,她還在這裡。還剩下唯一一件她需要我做的事情。為了那件事,她必須還給我自由意志。」

  黑茲爾覺得這話不妙。

  「讓我們離開這兒吧,」她催促道,「那個石頭裡的東西……就快孵化出來了。」

  「很快。」她媽媽附和道。她看向黑茲爾的眼光如此溫柔……黑茲爾都不記得上一次在媽媽眼中見到這種慈愛之情是什麼時候了。她的胸中升起一股嗚咽。

  「普路托警告過我,」她媽媽說,「他告訴我,我的願望太過危險。」

  「你的……你的願望?」

  「地下的所有財富。」她說,「他控制著它們。我想要。我已經過夠了貧窮的日子,黑茲爾。真的過夠了。起初我召喚了他……只是為了看看我能不能做到。我沒想到那個古老的伏都教咒語也能在一位天神身上起作用。但他向我求愛,對我說我既勇敢又美麗……」她看著她那彎曲變形佈滿老繭的雙手,「當你出生的時候,他極為開心,也極其自豪。他許諾給我一切。他對冥河發過誓的。我問他要他所擁有的一切財富。他警告我這樣貪婪之極的願望會導致極端的不幸。但我還是堅持。我太想能活得像一個皇后了——那才是一個天神妻子應有的樣子!而你……你則承擔下了那個詛咒。」

  黑茲爾感覺自己彷彿已經到了臨界點,就像那個深坑裡的岩石尖塔。她內心的悲哀馬上就要不堪重負,從身體內向外將她粉碎。「這就是為什麼我能找到地下的東西?」

  「也是為什麼它們只會帶來不幸。」她的媽媽無力地朝著洞穴四周揮揮手,「這就是為何她找上我,並且能控制我的原因。我太生你爸爸的氣了。我因為自己的問題而去怪罪他。我還怪罪過你。我太痛苦了,就聽從了蓋婭的聲音。我真是個傻瓜。」

  「一定有什麼是我們能做的。」黑茲爾說,「告訴我如何阻止她。」

  大地開始顫動,蓋婭那不存在實體的聲音迴蕩在洞穴裡。

  「我的長子崛起了,」她說,「大地最珍貴的財寶——是你把他從深淵中召喚出來的,黑茲爾·列維斯科。你重新復活了他。他的覺醒不可能被阻止。你無能為力。」

  黑茲爾握緊了拳頭。她仍舊十分害怕,但現在她的媽媽既然已經自由,她覺得自己終於能面對敵人了。這個生物,這個邪惡的女神,毀了她們的生活。黑茲爾不會讓她得到勝利的。

  「我再也不會幫你了!」她大吼著。

  「但在你的幫助下我已經完工了,姑娘。我帶你到這裡來只有一個原因。你的媽媽需要……被激勵。」

  黑茲爾的喉嚨一緊:「媽媽?」

  「對不起,黑茲爾。如果你能原諒我的話,請你明白——這一切只是因為我愛你。她向我保證會讓你活下去,如果——」

  「如果你把自己獻祭出來的話……」

  黑茲爾忽然意識到了真相。

  「她需要你自願地獻出生命去供養那個……那個東西。」

  「阿爾庫俄紐斯,」蓋婭說,「巨人中最年長的一位。他必須首先崛起,這裡即將是他的新家園——一個遠離諸神的地方。他將行走在那些冰山與森林之上。他將領導一支魔獸大軍。當諸神被分裂,在這場凡人的世界之戰中互相爭鬥時,他將派出他的軍隊毀掉奧林匹斯山。」

  大地女神的夢境充滿了如此的力量,它們將陰影投射到洞穴的牆壁上——那些可怕而晃動的影像顯示著納粹軍隊將戰火燃在歐洲大陸,日本鬼子的飛機炸燬美國城市。黑茲爾終於明白了。奧林匹斯的諸神在這次戰爭中各自支持一方,就像他們一直以來在人類的戰爭中所做的那樣。當諸神的互相爭鬥到了兩敗俱傷的時候,一支魔獸的大軍將從北方崛起。阿爾庫俄紐斯將復活他那些巨人弟弟,並派出他們征服世界。那些力量虛弱的諸神將會隕落。凡人間的爭鬥將會更加激烈,持續數十年,直到所有的文明都消亡殆盡,而那時大地女神也將完全甦醒。蓋婭將會永遠統治下去。

  「所有的這一切,」女神的聲音顫動著,「全都是因為你媽媽的貪婪,那詛咒讓你得到了能找到地下財富的天賦。我在睡眠狀態的時候,本來會需要數十年,甚至幾個世紀,才能讓自己積累出復活阿爾庫俄紐斯的力量。但現在他將會醒來,很快,我也會如此!」

  帶著極大的恐懼,黑茲爾確信自己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蓋婭唯一需要的就是一個自願的祭品——用一個靈魂來換取阿爾庫俄紐斯的甦醒。她媽媽將會跳進裂縫之中觸碰那可怕的尖塔——然後她會被吸收進去。

  「黑茲爾,走吧。」她媽媽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她會讓你活下去的,但你要趕緊離開。」

  黑茲爾相信這一點。這才是最恐怖的事情。蓋婭會遵守交易的約定讓黑茲爾活下去。黑茲爾能倖存到世界毀滅,心裡清楚是她導致了這一切。

  「不。」黑茲爾下定了決心,「我不會苟活。不會那樣活下去的。」

  她深入到了自己的靈魂深處,請求她的父親,冥界之主,召喚貯存在他廣闊國度裡的所有的財富。整個洞穴震動起來。

  在阿爾庫俄紐斯的尖塔周圍,石油冒著氣泡,隨後攪動爆發著,就像一個沸騰著的大煮鍋。

  「別做傻事了。」蓋婭說。但黑茲爾感到了她語氣中的擔心,甚至恐懼。「你會白白毀掉自己的性命!你的媽媽還是會死的!」蓋婭說道。

  黑茲爾幾乎要動搖了。她記起了爸爸對她的承諾:總有一天她的詛咒將被解除,一個尼普頓的後裔將會為她帶來平靜。他甚至還說她以後會有一匹自己的馬兒。或許在山上碰到的那匹奇怪的公馬就是想要給她的。但如果她現在死掉,所有的這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了。她再也不會見到山米,或者回到新奧爾良去。她的生命只有短短十三歲,一生充滿苦澀,結局悲慘。

  她望向媽媽的眼睛。僅此一次,她的媽媽沒有看上去那麼傷心或者憤怒。她的眼中閃爍著驕傲。

  「你是上天給我的禮物,黑茲爾。」她說,「我最珍貴的禮物。我以前太愚蠢,居然還以為我會需要其他的身外之物。」

  她吻了吻黑茲爾的前額,緊緊摟住了她。她的溫暖給了黑茲爾繼續抵抗下去的勇氣。她們會死去,但並不是作為蓋婭的犧牲品。黑茲爾本能地清楚,她們這最後一搏肯定能抵消蓋婭的力量。她們的靈魂將會去往冥界,而阿爾庫俄紐斯也不會崛起——至少不會是現在。

  黑茲爾召喚起自己最後一絲意志力。周圍的空氣也變得灼熱起來。尖塔開始下沉。寶石和金塊帶著巨大的力量從裂縫裡衝了出來,撞碎了洞穴的牆壁,像彈片一樣飛來飛去,撞在黑茲爾的外套上,擦破她的皮膚。

  「停下來!」蓋婭命令道,「你不可能阻止他的崛起。最多只能耽擱他一段時間——也許幾十年,也許半個世紀。就為了這個,你想把自己的性命搭進去嗎?」

  黑茲爾給出了她的答案。

  最後一晚。那烏鴉如此說道。

  裂縫爆炸了。洞穴頂端崩塌了。黑茲爾臥在媽媽的懷抱裡,沉入了一片黑暗,石油湧進了她的身體裡,整個島嶼沉沒到了海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