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4 章
冥王之府·喝下火焰才能得救

  兩人到達懸崖邊的時候,安娜貝絲確定自己已經在死刑執行令上籤下了名字。

  懸崖向下有八十英呎高,在底部延伸開來的是大峽谷的恐怖版本:一條火之河在凹凸不平的黑曜石上切割出一條深深的印記,放光的紅色水流在懸崖表面上投下恐怖的影子。

  即便是在峽谷之巔,熱量也絲毫不減。悲傷之河透骨的涼意依然沒有消散,但安娜貝絲的臉頰已經感到了粗糙與灼燒。每一次呼吸都倍感費力,彷彿胸膛裡塞滿了泡沫花生。她手上的傷口非但沒有減輕,反而更加流血不止。安娜貝絲受傷的腳原本已基本恢復,此時卻重新開始惡化。她之前已經取掉了臨時夾板,現在她感到有些後悔。每走一步都令她疼得眉頭緊蹙。

  假設他們能夠走下懸崖,來到火之河岸邊——對此她深表懷疑——她的計劃也絶對太瘋狂了。

  「呃……」波西查看著山崖,他指了指從山邊斜插到山底的一條小裂縫,「我們可以試試那邊的山脊,說不定能順著它爬下去。」

  他沒有說這樣的嘗試很瘋狂,而是儘量給人以希望。安娜貝絲對此深懷感激,不過她也擔心自己正把波西帶向萬劫不復之地。

  當然了,如果兩人待在這裡不動,他們也會死。暴露在塔塔勒斯地獄空氣之中的胳膊已經開始起泡,四周的環境有如核爆區域一般危險重重。

  波西走在前面。山脊窄得幾乎無法立足。光滑如鏡的岩石上,他們的雙手拚命抓住任何一處細小的裂縫。每一次只要受傷的腳稍稍用力,安娜貝絲便疼得想要尖叫。她撕下了T恤衫的袖子,用它裹住流血不止的手掌,但她的手指依然在打滑,整個人虛弱無力。

  身下幾步遠的地方,波西伸手去夠另一個可以抓手之處,他咕噥了一句:「那麼……火之河叫什麼名字?」

  「佛勒革同河,」她說,「你應該專心往下爬。」

  「佛勒革同?」他順著山脊向下爬,兩人已經爬下了山崖的大約三分之一——從這樣的高處跌落下去依然會粉身碎骨,「聽起來好像我那個痛。」

  「別逗我笑了。」她說。

  「只是想讓氣氛輕鬆一點。」

  「謝謝了,」她咕噥道,受傷的一隻腳差一點踩空,「我摔死的時候一定面帶微笑。」

  兩人繼續前行,一步緊跟著一步。安娜貝絲的眼睛被汗水刺痛著,胳膊不住地發抖。令她吃驚的是,他們終於爬到了山崖的底部。

  一踏上地面,她立刻控制不住地搖晃了一下。波西一把抓住她。他皮膚的熱度令她感到擔心。他臉上已經冒出了紅色的皰疹,讓他看起來好像得了天花。

  她的視線也模糊不清,嗓子幾乎要起泡,胃裡收縮得比拳頭還要緊。

  我們必須趕快,她心想。

  「快到河邊去,」她告訴波西,努力掩飾著聲音裡的慌亂,「我們一定能做到。」

  兩人搖搖晃晃地走過光滑的山脊,繞過巨石,避開只要腳下一滑便能將他們刺穿的石筍。他們破爛的衣服因為河裡散發的熱量而蒸汽騰騰,但兩人沒有止步,最後終於成功跪倒在火之河岸邊。

  「我們必須喝下去。」安娜貝絲說。

  波西晃動了一下,半閉上了眼睛。足足數了三下他才開口:「呃……你是說要把火喝下去嗎?」

  「火之河從哈迪斯的領地流進塔塔勒斯。」安娜貝絲幾乎已說不出話來,她的嗓子因為熱量和發酸的空氣而乾澀發緊,「河流用來懲罰邪惡,不過……某些傳說中也把它稱作『治癒之河』。」

  「某些傳說?」

  安娜貝絲嚥了一口唾沫,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火之河能讓邪惡者保持全身,令他們經受懲戒之地的折磨。我想……它也許就相當於冥界的神食與神飲。」

  火苗從河裡噴湧開來,捲到了他的臉旁,波西皺了皺眉。「可這是火,我們怎麼——」

  「就像這樣。」安娜貝絲說著將雙手探進了河水。

  愚蠢嗎?的確,然而她深信他們倆別無選擇。如果再等下去,他們就會暈死過去,所以還是嘗試點愚蠢的辦法並期望它成功的好。

  剛剛接觸的瞬間,火焰並不讓人感覺到疼。它涼涼的,也許這意味著它太過炙熱,超乎安娜貝絲的神經所能承受的限度。趁自己還沒改變主意,她將燃燒的液體捧在手心,舉到嘴邊。

  她原以為它會像是汽油的味道,而實際卻比那糟糕得多。有一次在舊金山的一家餐館裡,她稀里糊塗地嘗了一道印度菜裡的鬼椒。剛剛咬上一點點,她就感覺整個呼吸系統彷彿都要炸裂開來。飲下火之河的河水便如同吞下一杯鬼椒思慕雪。僅僅一瞬間,她的鼻孔裡就充滿了液體火焰,嘴裡如同被炸透了一般,滿眼的淚水,臉上的每一個毛孔都迸發開來。她倒下了,大口喘氣,噁心得想吐,全身都在劇烈晃動。

  「安娜貝絲!」波西抓住她的胳膊,她差一點就滾進了河裡。

  陣痛過去,她發出刺耳的呼吸聲,吃力地坐起身。她感到極度虛弱和噁心,然而下一口呼吸卻輕鬆了些許,胳膊上的水皰也開始消散。

  「成功了。」她嘶啞著聲音說,「波西,你也必須喝。」

  「我……」他兩眼一翻,倒在她身上。

  她不顧一切地捧起更多的火,顧不得疼痛,將液體一點點滴入波西口中。但他毫無反應。

  她又試了一次,將一捧液體倒進了他嗓子裡。這一次,他劇烈咳嗽起來,渾身顫抖。安娜貝絲將他抱在懷裡,魔力之火滲入了他的身體。他的熱度漸漸降低,皰疹也在消散。他掙扎著坐起身,在嘴唇上拍打。

  「呃,」他說,「辣,還很噁心。」

  安娜貝絲虛弱地笑了笑。她總算是鬆了一口氣,同時感覺頭暈眼花。「是啊,總結得很好。」

  「你救了我們倆。」

  「只是暫時,」她說,「問題在於,我們依然被困在塔塔勒斯。」

  波西眨眨眼,四下張望,彷彿剛剛意識到兩人身處何地。「神聖的赫拉,我從沒想過……哦,我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也許塔塔勒斯是個虛無的空間,一個無底的深淵,可這竟是個實實在在的地方。」

  安娜貝絲想起了他們在墜落的過程中所看到的景緻——一連串的平台,一直向下探入黑暗之中。

  「我們還沒有見到它的全部,」她提醒道,「也許這只是深淵開始的極小一部分,如同房子門前的台階。」

  「門前的擦鞋墊。」波西咕噥道。

  兩人一齊抬頭望向翻滾在陰沉的霧靄中的血紅色雲團。即便他們願意這樣去做,兩人也已沒有力氣再爬回到懸崖上去了。此時他們只剩下兩個選擇:沿河而下或者溯河而上,順著火之河河邊。

  「我們需要找到出去的辦法,」波西說,「死亡之門。」

  安娜貝絲打了個寒戰。她想起了二人墜入塔塔勒斯地獄之前波西說過的那句話。他讓尼克·德·安吉洛承諾,帶領阿爾戈二號前往伊庇魯斯,到達死亡之門位於凡人世界的一面。

  我們會在那裡和你們會合。波西當時這樣說道。

  這個念頭似乎比飲下火焰更加瘋狂。他們如何穿過塔塔勒斯,找到死亡之門呢?在這毒氣肆虐之地,他們不過艱難前行短短幾百碼的距離就已幾乎喪命。

  「我們必須這麼做,」波西說,「不僅僅是為了我們自己,還為了我們愛的每一個人。死亡之門必須從兩面關閉,否則怪獸就能往來無阻。蓋婭的力量將會肆虐整個世界。」

  安娜貝絲知道他說得沒錯。可是……當她試圖想像出一個有可能成功的計劃之時,其中相關的一切可能幾乎將她壓垮。他們還沒有找到死亡之門的辦法,他們不知道這樣做需要多長時間,他們甚至不清楚在塔塔勒斯時間流逝的速度是否與在凡人世界等同。尼克提到過,蓋婭最強大的一支怪獸軍團守衛在塔塔勒斯地獄一側的大門外。安娜貝絲與波西不可能展開一場正面進攻。

  她決定對此隻字不提。兩個人都知道,這樣做的勝算幾乎為零。此外,在悲傷之河中游過之後,安娜貝絲這輩子都不再想聽到那些哀號與呻吟聲。她暗暗發誓,從今後決不再抱怨。

  「呃,」她深吸了一口氣,慶幸自己的肺至少不再疼痛,「如果我們貼近河流,就會有辦法療傷。要是我們順流而下——」

  事情發生得太快,如果安娜貝絲獨自一人,她一定已經死了。

  波西的目光緊鎖住她身後的什麼東西。安娜貝絲一扭頭,只來得及看到一個巨大的黑影正向她撲來——一頭兩腿細長帶刺,兩眼凶光畢露,發出咆哮的怪獸。

  她本有時間反應的——是阿拉克涅。然而她被嚇呆了,甜得令人作嘔的氣息讓她的知覺陷入了停頓。

  接著,她聽到一聲熟悉的咔嗒聲,那是波西的圓珠筆化為劍的聲音。他的劍鋒從她頭頂上掠過,帶起一道閃亮的青銅光弧。緊接著,山谷中響起一陣可怕的嚎叫。

  安娜貝絲呆呆地站在原地,目瞪口呆,黃色的塵土——阿拉克涅的殘骸有如樹上的花粉,在她身邊如雨點般落下。

  「你沒事吧?」波西的目光在懸崖上與巨石間來回搜索,留意著更多的怪獸,但什麼也沒有出現。蜘蛛的金色粉塵散落在黑曜石上。

  安娜貝絲訝異地注視著自己的男朋友。激流劍的仙銅劍鋒在塔塔勒斯的黑暗中越發熠熠生輝。它划過炙熱厚重的空氣,如同一條被激怒的蛇,發出挑戰的噝噝聲。

  「她……她差一點要了我的命。」安娜貝絲語無倫次。

  波西在岩石上的粉塵堆裡踢了一腳,神情顯得冷酷而憤怒。「鑒於她給你帶來的痛苦,我讓她死得太輕鬆了。她死有餘辜。」

  對於這一點,安娜貝絲再贊同不過,不過波西言語中的強硬令她感到有些不安。她從未見過有人會為她表現得如此憤怒,如此睚眥必報。阿拉克涅的速死似乎更讓她感到高興。「你動作怎麼會這麼快?」

  波西聳聳肩。「我們必須相互照應,對嗎?好啦,你剛才說……順流而下?」

  安娜貝絲點點頭,依然有些心神不寧。黃色的塵土在岩石密佈的河岸上四散開來,升騰而起。至少他們現在瞭解了一點,怪獸在塔塔勒斯中也是可以被殺死的……雖然她並不知道阿拉克涅究竟能死多久。安娜貝絲一點也不想在這地方逗留,去搞清楚這一點。

  「是啊,順流而下,」她說,「如果河水是從冥界的上層流下來的,它就會流入塔塔勒斯更深的地方……」

  「所以它會流向更危險的地域,」波西接過她的話,「而那裡也許就是死亡之門的所在地。我們真走運。」

  兩人剛走出幾百碼遠,安娜貝絲便聽到了什麼聲音。

  安娜貝絲艱難地向前邁著步子,神志有些恍惚,心中在拚命構思一個計劃。她是雅典娜的女兒,所以計劃是她的專長,然而在饑腸轆轆、嗓子冒煙的狀態下,她很難運籌帷幄。火之河燃燒的河水也許療好了她的傷,並給她以力量,但無法解決她的饑渴。安娜貝絲心中暗想,也許河水本來就不是為了讓人好受而存在的。它的目的只是讓你能繼續向前,以便讓你經歷更多難以忍受的苦難。

  疲憊開始讓她抬不起頭來。這時候她聽到了女人的聲音,似乎是在爭吵——這讓她立刻警醒起來。

  她低聲道:「波西,快隱蔽!」

  她把波西拽到最近的一塊石頭後面,身子緊貼在河邊,鞋子差一點就碰到了河水中的火焰。另一面,在河水與懸崖之間狹窄的小路上,幾個聲音在怒吼,隨著他們從上遊走近而變得越來越清晰。

  安娜貝絲拚命讓自己穩住呼吸 吵聲依稀是人類的聲音,不過那不說明任何問題。她覺得塔塔勒斯里的任何東西都是他們的敵人。她不知為何怪獸仍然沒能發現他們。怪獸能嗅到半神的味道——尤其是像波西這般強大的,波塞冬的兒子。安娜貝絲懷疑藏在石頭後面是否能有作用,如果怪獸能夠嗅到他們的氣味的話。

  不過,怪獸還在靠近,他們的語調並沒有絲毫改變。雜亂的腳步聲——爭吵,踱步,爭吵,踱步,並沒有變得更快。

  「很快?」其中一個粗糙的聲音如同是在火之河裡漱口。

  「噢,我的神啊!」另一個聲音說。這聲音聽來年輕許多,也更像是人類,彷彿在購物中心裡一個被朋友們惹惱了的凡人女孩。不知為何,她的聲音在安娜貝絲耳中聽來有些熟悉。「你們這些傢伙真討厭!我都說了,離這裡大概有三天時間。」

  波西緊緊握住安娜貝絲的手腕。他驚恐地望著她,似乎也聽出了那個購物中心女孩的聲音。

  咆哮聲、爭吵聲此起彼伏。怪獸——安娜貝絲猜測有五六個——在石頭的另一面停下了一會兒,但依然沒有跡象表明它們發現了半神的氣味。安娜貝絲不知道是否半神的氣味在塔塔勒斯有所變化,或是說其他的氣味太過濃厚,蓋過了半神的味道。

  「我不知道,」第三個聲音說,跟第一個聲音一樣粗啞而蒼老,「也許你連路都不認識,年輕人。」

  「噢,閉上你的臭嘴,塞爾福,」購物中心女孩說,「你上次逃到凡人世界是什麼時候的事了?我兩年前才剛去過,當然認識路!再說了,我清楚我們在上面會遇到些什麼,你對此毫無概念!」

  「大地母親沒給你這個權力!」第四個聲音尖叫著。

  更多的噝噝聲、扭打聲、沮喪的呻吟聲傳來——彷彿有一大群野貓在激戰。最後那個叫作塞爾福的大喊一聲:「夠了!」

  爭吵的聲音漸漸平息下去。

  「我們暫且聽從你的領導,」塞爾福說,「不過要是你帶領不好我們,或者我們發現你說的蓋婭的召喚是在撒謊——」

  「我沒有撒謊!」購物中心女孩呵斥道,「相信我,我有充足的理由參加這場戰爭。我需要吞噬一些敵人,而你們可以盡情享用英雄的鮮血。只要留下一個給我就行——那個叫作波西·傑克遜的。」

  安娜貝絲拚命忍住想大叫的衝動。她忘卻了心中的恐懼,恨不得從巨石後面跳出去,用匕首將這些怪獸劈成灰燼……只是她早就丟失了匕首。

  「相信我,」購物中心女孩說,「蓋婭已經召喚了我們,這一切將會充滿樂趣。在這場戰爭結束之前,凡人和半神都會因為我的名字心驚膽顫——那就是凱莉!」

  安娜貝絲差一點叫出了聲。她看了看波西。即便是在火之河紅色光芒的映射之下,他依然面色發白。

  艾婆薩[1],她用嘴型說道,吸血鬼。

  波西神色嚴峻地點點頭。

  她記得凱莉。兩年前,在波西的新生介紹會上,他和他的朋友芮秋·戴爾就曾被化裝成啦啦隊長的艾婆薩攻擊過,凱莉便是其中之一。後來,同一撥艾婆薩還在代達洛斯的工作室襲擊過他們。安娜貝絲從背後捅了她一刀,將她送進了——這裡,塔塔勒斯。

  怪獸們拖著腳步走遠了,聲音漸漸遠去。安娜貝絲爬到巨石邊,壯起膽子向外瞧去。果然,前方有五個女人踩著不相稱的腿在蹣跚而行——左腿是機械青銅,右腿是毛髮茂盛的惡魔蹄子。她們的頭髮由火焰組成,皮膚如白骨般慘白,大多身穿著襤褸的古希臘服飾,只有帶頭走在前面的凱莉穿了一件燒破的女式襯衫,帶褶的短裙——那是她的啦啦隊長制服。

  安娜貝絲咬緊了牙關。過去的幾年中她曾面對過數不清的兇殘怪獸,但她對艾婆薩有著刻骨仇恨。

  除去醜陋的爪子與毒牙,她們還擁有操縱迷霧的超強能力。她們能變形,會唸咒,可以欺騙凡人放鬆警惕。男人更易受到她們的誘惑。艾婆薩最喜愛的手段是讓一個男人愛上她,然後吸掉他的血。這是一種致命的約會。

  凱莉曾差一點殺死了波西。之後她又利用了安娜貝絲的老朋友盧克,迫使他以泰坦之王克洛諾斯之名犯下了陰險至極的罪行。

  安娜貝絲真希望匕首還在身上。

  波西站起身。「她們朝死亡之門去了,」他低聲說,「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安娜貝絲不願去想,不過可悲的是,這支殘忍恐怖的女人小分隊是他們二人在塔塔勒斯地獄所遇到的最接近好運的東西了。

  「是啊,」她說,「我們得跟上她們。」

  [1] 在《波西·傑克遜與迷宮之戰》中出現的魔獸,是魔法女神赫卡忒的僕從。也有說法稱她們是吸血鬼的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