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的時候變成了一條巨蟒,這讓弗蘭克摸不著頭腦。
變成一隻動物並不令人費解,他對此習以為常,不過他還從來沒有在睡夢中從一種動物變為另一種。他非常肯定自己睡著的時候並不是一條蛇。通常,他睡得像一條狗。
他發現,要是他在舖位上將身子蜷成鬥牛犬的體形,夜裡會好過許多。無論出於什麼原因,他的噩夢不會再那麼煩人。他頭腦中揮之不去的尖叫聲也幾乎消失。
他搞不懂自己為何會變成一條網紋蟒。這倒是能解釋他慢慢吞下一頭奶牛的夢境。他的下巴還在隱隱作痛。
他抱緊自己,變回人形。立刻,劇烈的頭疼又回來了,伴隨著那些雜訊。
打敗他們!戰神瑪爾斯說,奪下這艘船!保衛羅馬!
阿瑞斯[1]的聲音回喊:殺掉羅馬人!鮮血與死亡!大槍!
父親的羅馬與希臘身份在弗蘭克頭腦中尖叫爭吵,伴隨著一如既往的嘈雜戰鬥聲——爆炸、突擊步槍、轟鳴的噴氣機引擎——都好像在弗蘭克眼睛後面裝了一架低音炮,悸動不停。
他在床鋪上坐起身,疼痛讓他有些眩暈。和每個早晨一樣,他深吸一口氣,望向書桌上的檯燈——一簇日夜燃燒的小火苗,它燃燒的是從庫房裡拿來的魔法橄欖油。
火……弗蘭克最害怕的東西。在自己的房間裡保持明火讓他感到害怕,然而這也能幫助他集中精神。他頭腦中的嘈雜聲音減弱成了背景音,讓他能夠思考。
他對此本來越發得心應手了,可是很多天以來,這樣做沒有絲毫作用。朱庇特營地的戰鬥打響之後,戰神的兩個聲音開始尖叫不停。從那時候起,弗蘭克就一直在眩暈的狀態下東倒西歪,幾乎無法正常行動。他表現得活像個傻瓜,他肯定朋友們一定以為他瘋了。
他無法告訴大家究竟哪裡出了問題。朋友們對此束手無策,從與他們的交談中,弗蘭克相信大家並沒有與自己相同的問題——作為天神的父母在耳朵邊大叫大嚷。
唯獨弗蘭克如此不幸,不過他必須讓自己行動如常。他的朋友們需要他——尤其是現在,安娜貝絲不在的時候。
安娜貝絲對他不錯。即便是在他心神不寧,表現得如同小丑的時候,安娜貝絲也耐心備至,樂於幫助。在阿瑞斯尖叫說不能信任雅典娜的孩子,瑪爾斯也大呼小叫讓他殺死所有希臘人時,弗蘭克卻漸漸對安娜貝絲心生敬佩。
此刻他們沒有了安娜貝絲,弗蘭克成了團隊中軍事戰略家的最佳人選。大夥兒需要他走完前面的旅程。
他起身穿好衣服。好在兩天前在錫耶納,他設法買了幾件新衣服,取代被雷奧放在桌子布福德上一道飛走的衣物(說來話長)。他套上牛仔褲、軍綠色T恤衫,伸手去拿他最喜歡的一件套頭衫,這才想起他已不需要套頭衫了。天氣已分外溫暖,更重要的是,他已不需要衣兜來保護控制他生命的那塊魔法木柴。黑茲爾替他妥善保管了。
也許這理應讓他感到緊張。要是木柴燒盡,弗蘭克就會死去——故事結束。不過他相信黑茲爾甚於相信自己。讓她來保護自己的最大弱點讓他感覺好受多了——如同在高速追逐中繫緊了安全帶。他把弓和箭袋挎在肩頭。它們立刻化作了平常的背包。弗蘭克很喜歡這一點。要不是雷奧的好主意,他才不知道箭袋具有這樣的偽裝能力。
雷奧!戰神瑪爾斯暴怒道,他必須受死!
掐死他!阿瑞斯喊,掐死每一個人!我們又在說誰?
兩個聲音又開始爭吵不休,壓過了弗蘭克頭腦中炸彈的爆炸聲。
他把身體貼在牆上。幾天來,弗蘭克一直聽到這些聲音,要求他奪去雷奧·瓦爾迪茲的性命。
無論如何,是雷奧將弩砲發射到羅馬廣場,引發了與朱庇特營地的戰爭。當然,那時的他被附了身,不過瑪爾斯仍然命令發動報復。雷奧不停地戲弄弗蘭克,這讓事情更加難辦,阿瑞斯命令弗蘭克對受到的每一次辱罵進行報復。
弗蘭克控制住了那些聲音,不過要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
穿越大西洋的行程中,雷奧說的一些話依然在弗蘭克腦海中揮之不散。當他們得知邪惡的大地女神蓋婭懸賞他們人頭的時候,雷奧想知道究竟他們值多少錢。
「我的價錢比不上伊阿宋或者波西,這我可以理解,」他說,「不過我應該值兩三個弗蘭克吧?」
不過是雷奧的又一個蹩腳的笑話,然而這樣的評論有些過火。在阿爾戈二號上,弗蘭克切實感覺到自己如同LVP——最無價值隊員[2]。的確,他會變成動物,可那又如何呢?到目前為止,他足以稱道的最大幫助只不過是變成一隻黃鼠狼,從一個地下工廠逃脫,而就連這還是雷奧的主意。在亞特蘭大,弗蘭克名聲在外是因為與巨型金魚較量的慘敗,而就在昨天,他剛變成一頭兩百公斤重的大猩猩就被一顆閃光彈震得人事不省。
雷奧還沒有拿大猩猩的事取笑他呢。這只是個時間問題。
殺死他!
折磨他!然後再殺了他!
戰神的雙重身份在弗蘭克的頭腦中廝打,將他的鼻竇當成了摔跤墊。
鮮血!槍炮!
羅馬!戰爭!
「安靜!」弗蘭克命令。
令人吃驚的是,那兩個聲音聽從了命令。
那麼好吧,弗蘭克心想。
也許他最後能控制住這些惱人的尖叫小神。也許今天就是個不錯的日子。
他爬上甲板,這樣的希望立刻破滅了。
「它們是什麼?」黑茲爾問。
阿爾戈二號停靠在一個繁忙的碼頭上。一側延伸的航運通道大約有半英里寬,另一側是威尼斯城——紅磚屋頂,教堂的金屬圓頂,尖塔,還有被日光曬得褪色的房屋——情人節糖心的各式顏色——紅、白、赭、粉、橙。
這裡到處都是獅子雕塑——底座上、門前,還有大型建築的門廊邊,多得弗蘭克認為它們一定是這座城市的吉祥物。
原本應該是街道的地方,泛著綠色的運河縱橫流淌,每一條河中間都塞滿了汽船。碼頭邊的人行道上擠滿了遊客,他們在T恤衫售賣亭邊購物,在商店間流連,在數不清的室外咖啡桌前休憩,如同一群群慵懶的海獅。弗蘭克原以為羅馬遍地遊客,而這地方似乎更為瘋狂。
不過,黑茲爾和其他的朋友沒有注意到這些。他們聚在右舷的欄杆邊,觀察著幾十個相貌怪異、外表邋遢、混跡於人群中的怪獸。
每一頭怪獸大約都有奶牛那麼大,佝僂著背,如同一匹垮掉的老馬,暗灰色的皮毛,骨瘦如柴的腿,黑色的偶蹄。這些東西的腦袋相比脖子來說顯得過於沉重。它們修長、有如食蟻獸般的長嘴垂到了地上,太長的灰色鬃毛完全蓋住了眼睛。
正看著,其中一頭怪獸笨重地穿過人群,抽抽鼻子,用長舌頭在人行道上舔起來。遊客們從它身旁分流而過,漠不關心。有幾個人甚至還伸出手摸了摸它。弗蘭克搞不懂這些凡人如何能如此冷靜。接著,怪獸的外形閃爍起來。沒過一會兒,它變成了一隻又老又肥的獵犬。
伊阿宋咕噥一聲。「凡人們以為它們是流浪狗。」
「或是四處閒逛的寵物。」小笛說,「我爸爸曾經在威尼斯拍過一部電影,我記得他跟我說,這裡到處是狗。威尼斯人熱愛狗狗。」
弗蘭克皺皺眉頭。他總不記得小笛的爸爸是特裡斯坦·麥克林,頂級電影明星。她很少提起她爸爸,對於一個在好萊塢長大的孩子來說,她低調到了極點。這對於弗蘭克來說倒是不錯。他們這次探險最不需要的便是有狗仔隊拍下弗蘭克每一次如史詩般的失敗。
「可它們究竟是什麼?」他問,重複著黑茲爾的問題,「看起來好像是……餓壞了的,長著牧羊犬長毛的邋遢奶牛。」
他等待著有人告訴他答案,但沒有人主動提起任何信息。
「也許它們沒有傷害,」雷奧說,「它們對凡人不理不睬。」
「無害!」喜洋洋·海治教練哈哈大笑。半羊人穿著他慣常的運動短褲、運動T恤,掛著教練的哨子。他的表情依然如平日般暴躁,不過他頭髮中還混了一條粉紅色橡皮筋,那得自於博洛尼亞的搗蛋小矮人。弗蘭克有點害怕對他提起這事。「瓦爾迪茲,我們碰到過幾個無害的怪獸?我們應該瞄準弩砲,看看會發生什麼!」
「噢,這可不行。」雷奧說。
這一次,弗蘭克贊同雷奧的看法。這地方怪獸太多,不可能擊中目標而不給遊客人群帶來傷害。再說了,要是這些東西驚慌失措,四處逃竄……
「我們必須從它們跟前走過,希望它們是友好的,」弗蘭克剛說出口,已經在痛恨自己這個想法了,「只有這個辦法,我們才能找到那本書的主人。」
雷奧從胳膊底下抽出那本皮裝書。他把博洛尼亞矮人給他的地址寫成一張小條,黏在了書的封面上。
「卡薩內拉,」他讀道,「弗雷澤利亞街。」
「黑色的房子,」尼克·德·安吉洛翻譯說,「弗雷澤利亞是街名。」
發現尼克就在他身旁,弗蘭克拚命忍住沒有讓自己躲開。這傢伙悄無聲息,常常神遊,沒有說話的時候彷彿消失了一般。黑茲爾才是從死亡中復生的人,可尼克卻比她像個幽靈多了。
「你會講意大利語?」弗蘭克問。
尼克衝他露出警告的神色,好像是說:當心你的問題。不過他平靜地說:「弗蘭克說得沒錯,我們必須找到那個地址,唯一的辦法是走進這座城市。威尼斯是一座迷宮。我們必須冒險面對人群和那些……無論它們是什麼。」
晴朗的夏日天空裡雷聲隆隆。前夜他們穿越了幾處風暴。弗蘭克原以為風暴已經過去,不過此刻他不那麼肯定了。空氣厚重悶熱,如同蒸汽騰騰的桑拿。
伊阿宋向地平線上皺起眉。「也許我該待在船上。昨天夜裡的風暴中有很多樊迪,如果他們打算再次進攻飛船……」
他不需要再說下去。他們都與憤怒的風之仙子遭遇過。在與他們的戰鬥中,伊阿宋是唯一一個算得上走運的人。
海治教練嘟囔起來:「嗯,我也退出。如果你們這些心軟的紙杯蛋糕打算在威尼斯城裡閒逛,連那些毛茸茸的動物都不打算狠狠在腦門上敲打幾下,算了吧。我可不喜歡無聊的探險。」
「沒事的,教練,」雷奧笑笑說,「我們還得修好前桅,之後在輪機艙我還需要你幫忙。我在構思一件新的裝置。」
弗蘭克不喜歡雷奧眼裡閃爍的亮光。自從雷奧找到阿基米德球體之後,他已經試過了很多「新裝置」。通常,它們不是爆炸就是濃煙滾滾,一直竄進上層弗蘭克的船艙。
「嗯……」小笛挪動著雙腳,「派去的人應該善於對付動物。我,呃……我承認我對奶牛不那麼在行。」
弗蘭克猜測這句話後面一定有一個故事,不過他決定不去追問。
「我去。」他說。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自告奮勇——也許是因為他急著要做些改變,證明自己不是一無是處。又或許他不願讓任何人搶先開了口。動物?弗蘭克自己就能變成動物!就派他去吧!
雷奧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把皮裝書遞到他手中。「好極了,你要是路過五金店,能不能幫我捎些四寸乘兩寸的木方,外加一加侖的焦油?」
「雷奧,」黑茲爾責備他,「他這又不是去購物。」
「我跟弗蘭克一路。」尼克提議。
弗蘭克的眼睛開始抽搐。戰神的聲音在他腦中化作了強音:殺死他!希臘人!
「呃……你對動物很在行?」他問。
尼克毫無幽默感地笑了。「事實上,多數動物都恨我。它們能感覺到死亡,不過這座城市有些情況……」他變得神色嚴峻,「大量的死亡,不安的魂靈。要是我去,我能夠讓它們保持距離。此外,你也注意到了,我講意大利語。」
雷奧撓撓頭。「大量死亡,是嗎?我個人儘量避免大量死亡,可你們這些傢伙卻很開心!」
弗蘭克不知道什麼讓他更害怕:毛髮蓬亂的奶牛怪獸,一群群不安的幽魂,還是單獨跟尼克·德·安吉洛出行。
「我也去。」黑茲爾用胳膊蹭了蹭弗蘭克,「三是半神冒險的幸運數字,對嗎?」
弗蘭克儘力掩藏鬆了一口氣的樣子。他不願意冒犯尼克。他看看黑茲爾,用眼神對她說: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
尼克注視著一條條運河,彷彿在思考有何種沒見過的有意思的邪惡鬼怪潛伏在其中。「那好吧,讓我們去尋找書的主人。」
若非趕上夏季旅遊旺季,要是城市裡沒這麼多毛茸茸的大怪獸,弗蘭克說不定會喜歡威尼斯。在一排排老屋與運河之間,狹窄的人行道上,行人推來擠去、停下來拍照已經捉襟見肘。怪獸的存在則讓情況更糟。它們低著腦袋走來走去,撞上凡人,在人行道上嗅來嗅去。
其中一頭好像在一條隧道邊找到了它喜歡的東西。它在一條石縫間又咬又舔,直到拔出一條發綠的根。怪獸開心地把它吸進嘴裡,搖搖晃晃地走了。
「哦,它們是草食怪獸,」弗蘭克說,「這是個好消息。」
黑茲爾把手滑進他手中。「除非它們把半神當作膳食補充,讓我們期盼不會如此。」
弗蘭克很高興握住她的手,突然間擁擠的人群、如潮的熱浪,還有怪獸都顯得不那麼糟糕了。他感到被需要——有用的感覺。
並不是黑茲爾要求他的保護。任何見過她拔劍在手,騎上阿里翁飛馳的人都知道,她能照顧好自己。不過弗蘭克依然喜歡陪伴在她身邊,想像自己作為她的保鏢。如果任何怪獸打算傷害她,弗蘭克會很樂意化作一頭犀牛,將它們撞進運河。
他能變成犀牛嗎?弗蘭克還從未試過。
尼克停下腳步:「就在那兒。」
他們轉進一條小街,將運河拋在了身後。面前是一個小廣場,排列著幾幢五層樓高的房子。這片地區被奇怪地廢棄掉了——似乎凡人感覺到了這裡不安全。在鵝卵石庭院的中央,十幾頭長毛奶牛怪獸在一口舊石井長滿青苔的井台上嗅來嗅去。
「這地方有很多奶牛。」弗蘭克說。
「是啊,不過你們瞧,」尼克說,「看拱門對面。」
尼克的眼神一定比他的要好。弗蘭克眯起眼。在廣場遠處的盡頭,一扇雕刻有獅子圖案的石拱門連接著一條狹窄的街道。剛過拱門的地方,一幢排屋被刷成了黑色——到目前為止弗蘭克在威尼斯見過的唯一一幢黑色建築。
「卡薩內拉。」他猜測道。
黑茲爾抓緊了他的手指。「我不喜歡這廣場,感覺……冰冷。」
弗蘭克不明白她的意思。他依然在發瘋似的冒汗。
可是尼克卻點點頭。他打量著排屋的窗戶,它們大多裝有木質百葉窗。「你說得對,黑茲爾,這周圍到處是死者的靈魂。」
「靈魂?」弗蘭克緊張地問。
「憤怒的幽魂,」尼克說,「死者的靈魂可以追溯到羅馬時代。它們在很多意大利城市中遊蕩,不過我還從來沒在一個地方感覺到這麼多。我媽媽告訴我……」他猶豫了片刻,「他從前跟我講過威尼斯幽魂的故事。」
弗蘭克再一次對尼克的過去充滿了好奇,不過他害怕去問。他迎向黑茲爾的目光。
問吧,她似乎是在說,尼克需要練習與人溝通。
突擊步槍和原子彈的聲音在弗蘭克頭腦中越發吵鬧了。瑪爾斯和阿瑞斯試圖用《迪克西》和《共和國戰歌》一爭高下。弗蘭克拚命將這一切拋到一旁。
「尼克,你媽媽是意大利人?」他猜道,「她來自威尼斯?」
尼克遲疑地點點頭。「她就是在這裡遇到了冥王哈迪斯,那是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第二次世界大戰迫在眉睫,她帶著我和姐姐逃到了美國。我是說……比安卡,我的另外一個姐姐。對意大利,我能記得的並不多了,不過我還能講意大利語。」
弗蘭克拚命想找句回應的話。「哦,那很不錯」似乎不合時宜。
除了兩個被從過去帶回來的半神之外,他從來沒跟別人出過門。嚴格來講,他們倆都比自己年長大約七十歲。
「你媽媽一定很不容易,」弗蘭克說,「我們都會為自己愛的人付出一切。」
黑茲爾感激地捏了捏他的手。尼克望著地面的鵝卵石。「是啊,」他苦澀地說,「我想我們會的。」
弗蘭克不清楚此刻尼克的想法。他很難想像尼克·德·安吉洛會出於對某人的愛而付諸行動,也許除了黑茲爾以外。弗蘭克決定斗膽提出儘可能多的私人問題。
「那麼,死者的亡靈……」他嚥了一口唾液,「我們如何避開它們?」
「我已經在想辦法了,」尼克說,「我正在發送信息,它們理應迴避,對我們置之不理。希望這麼做就夠了。否則……事情可能會很麻煩。」
黑茲爾咬起嘴唇。「我們走吧。」她提議。
走過廣場中央的時候,一切都出了岔子,但卻與幽魂無關。
他們繞過廣場中央的石井,儘量與奶牛怪獸保持一定距離,就在這時,黑茲爾絆在一塊鬆脫的鵝卵石上。弗蘭克連忙扶住她。六七頭灰色大怪獸回過頭注視著他們。弗蘭克不經意瞥了一眼一頭怪獸鬃毛下放光的綠色眼睛,他立刻感到一陣眩暈,彷彿吃了太多的乳酪或者冰淇淋的感覺。
怪獸的嗓子裡發出沉悶的咕嚕聲,如同憤怒的霧角聲。
「乖乖奶牛。」弗蘭克咕噥著,將身子擋在了朋友與怪獸中間,「夥計們,我想我們應該慢慢退開。」
「我真是笨手笨腳,」黑茲爾低聲說,「對不起。」
「這不是你的錯,」尼克說,「看看你的腳。」
弗蘭克低下頭,緊張得屏住了呼吸。
在他的鞋底下,鋪路石在移動——尖利的植物藤蔓正從裂縫中往外冒。
尼克連連後退。根須朝他的方向彎曲延伸,緊跟過來。藤蔓越來越密,散發出一陣霧氣重重的綠色煙霧,帶著水煮捲心菜的味道。
「這些根須似乎喜歡半神。」弗蘭克注意到黑茲爾的手向劍柄挪去,「奶牛怪獸喜歡根須。」
現在,整群怪獸都在朝他們的方向看,發出霧角般的咆哮聲,使勁跺著蹄子。弗蘭克很清楚動物的行為,它們是在示威:你們站在我們的食物上了,這是在與我們為敵。
弗蘭克在思考。怪獸數量太多,不能應戰。蓬亂鬃毛下的眼睛裡深藏著某些東西……弗蘭克剛瞥了一眼就已經感到眩暈。他有種不祥的感覺,要是與這些怪獸正視,後果就不僅僅是眩暈那麼簡單了。
「別看它們的眼睛,」弗蘭克提醒道,「我來引開它們,你們倆慢慢後退,走到黑房子那邊去。」
怪獸們收緊身體,準備發動攻擊。
「算了,」弗蘭克說,「快跑!」
結果,弗蘭克沒能變成一頭犀牛,而且在嘗試這樣去做的同時浪費了寶貴的時間。
尼克和黑茲爾向小巷衝去。弗蘭克挺身站在了怪獸跟前,希望引開它們的注意。他用盡全身力氣大聲叫喊,想像自己是一頭可怕的犀牛,不過有阿瑞斯和瑪爾斯在他頭腦中尖叫,他無法集中精神。他依舊是往常的老弗蘭克。
兩頭奶牛怪獸從獸群中衝出來,追趕尼克和黑茲爾去了。
「不!」弗蘭克對它們大聲喊,「來追我!我是犀牛!」
其他怪獸圍住了弗蘭克。它們咆哮著,鼻孔裡噴出翠綠色的氣體。弗蘭克後退幾步,躲開那氣體,但卻幾乎被臭氣熏倒。
好吧,這麼說犀牛不行,那就試點兒別的。在被怪獸踩扁或是毒死之前,他只有幾秒鐘的時間,但他卻無法思考。他無法讓任何動物的圖象在頭腦中保持足夠長的時間,實現變形。
這時,他抬頭向排屋中的一個陽台上看去,看見一具石雕——那是威尼斯的標誌。
緊接著,弗蘭克變成了一頭成年雄獅。他發出挑戰的咆哮聲,從怪獸群中一躍而起,落在了八米開外的舊石井頂上。
怪獸咆哮著算是回答。三頭怪獸同時躍起,不過弗蘭克嚴陣以待。他雄獅的本能賦予了他戰鬥的速度。
他用爪子將兩頭怪獸劈成了塵土,接著又將牙齒咬進了第三頭怪獸的咽喉,將它拋到了一旁。
還剩下七個,加上追趕他朋友的兩個,算不上懸殊,不過弗蘭克必須吸引住其中的多數。他對怪獸們怒吼一聲,它們紛紛後退。
它們在數量上占了上風,這沒錯,不過弗蘭克是頂級的捕食者。獸群知道這一點。它們也剛剛親眼目睹了三個同夥被送進塔塔勒斯。
他借助自己的優勢跳下井來,露出嘴裡的尖牙。怪獸們紛紛後退。
要是他能與它們展開周旋,然後再轉過身追上他的朋友們……
一切進展得本來還算順利,直到他向拱門退出第一步。其中一頭奶牛,若非最勇敢即是最愚蠢,將這一步看作了軟弱的信號。它向前撲起,一股綠色氣體對準弗蘭克的臉猛噴過來。
他將怪獸劈成了塵埃,但傷害已經無法挽回。他強迫自己屏住呼吸。不管怎樣,他能感覺到鼻子周圍的皮毛被燒焦,兩眼刺痛。他踉蹌著後退幾步,眼前模糊不清,頭暈眼花,只依稀聽見尼克在尖叫自己的名字。
「弗蘭克!弗蘭克!」
他拚命集中意念。他又變回了人形,噁心乾嘔,跌跌撞撞。他感覺臉在剝落。在他面前,綠色的氣體飄浮在他與怪獸之間。其餘的奶牛怪獸小心翼翼地注視著他,也許是在猜測弗蘭克是否還有深藏未露的本事。
他朝身後看了一眼。石頭拱門之下,尼克·德·安吉洛正手持他的黑色冥鐵劍,示意弗蘭克趕緊跟上去。尼克腳邊的人行道上,有兩攤深色的污漬——無疑是追趕他們倆的奶牛怪獸剩下的殘骸。
至於黑茲爾……她靠在她弟弟身後的牆上,一動不動。
弗蘭克拔腿向他們倆奔去,將幾個怪獸拋在身後。他跑過尼克身邊,抓起黑茲爾的雙肩。她的腦袋垂到了胸膛之上。
「她被綠色氣體迎面擊中,」尼克傷心地說,「我……我不夠快。」
弗蘭克無法判斷她是否還在呼吸。憤怒與絶望在他體內爭鬥不休。他一直害怕尼克,但此刻他恨不得將這個哈迪斯的兒子一腳踢進近旁的運河之中。也許這並不公平,然而弗蘭克不在乎。在他頭腦中尖叫的戰神也是如此。
「我們得把她送回到船上去。」弗蘭克說。
奶牛怪獸小心翼翼地徘徊在拱門之外,發出霧角般的嚎叫聲。臨近的街道上傳來更多怪獸的回應。趕來增援的怪獸會很快將三位半神團團圍住。
「步行是行不通了,」尼克說,「弗蘭克,變成一隻大鷹。別管我,把她送回阿爾戈二號去!」
帶著臉上灼燒的疼痛與頭腦中的尖叫聲,弗蘭克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變形。他正要嘗試,他們身後響起一個聲音:「你的朋友們幫不上忙,他們不知道療傷的辦法。」
弗蘭克猛地回過身。站在黑色房子門口的,是一個身穿牛仔褲、牛仔襯衣的年輕男子。他一頭捲曲的黑髮,面帶友善的笑容,不過弗蘭克懷疑他是否真的友善。說不定他甚至並非人類。
在這一刻,弗蘭克顧不得這許多了。
「你能治好她嗎?」他問。
「當然,」男人說,「不過你們最好趕緊進屋,恐怕你們已經惹惱了威尼斯的所有卡托布勒普。」
[1] 希臘戰神阿瑞斯對應的羅馬名字是瑪爾斯。羅馬繼承了希臘神話的體系,並做了羅馬化的修改。於是,諸神的希臘神格與羅馬神格產生了分裂與衝突。
[2] LVP是Least Valuable Player的縮寫,意為「最無價值隊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