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茲爾喜歡戶外運動——然而如果是順著沒有欄杆的台階爬上兩百英呎高的懸崖,肩膀上還趴著一隻脾氣暴躁的黃鼠狼呢?這可就不一定了。特別是當她本可以騎上阿里翁,在幾秒鐘之內飛上山頂的時候。
伊阿宋跟在她身後,以防萬一她跌倒的時候可以抓住她。黑茲爾對此格外感激,但這並不能減低失足墜落的恐怖。
她向右望去——一個錯誤的舉動。她腳下一滑,一連串石頭從山邊滾落。蓋爾嚇得驚聲尖叫起來。
「你沒事吧?」伊阿宋問。
「沒事,」黑茲爾的心在胸中怦怦直跳,「我很好。」
她無法回身去看,只能信任他不會任自己掉下去摔死。他會飛,從情理上來講他是唯一的後援。不過,她更希望在自己背後的是弗蘭克、尼克、小笛,或者雷奧,或者甚至是……哦,好吧,還是不要海治教練的好。不過,黑茲爾並不瞭解伊阿宋·格雷斯。
自從來到朱庇特營地,她就聽到過關於他的故事 員們帶著崇敬的神情談及這位朱庇特的兒子,他從第五軍團的低級職位成長為執政官,帶領大家在塔梅爾佩斯山戰役中獲勝,然後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即便是現在,在過去兩週的所有經歷之後,伊阿宋更像是一個傳說,而非一個實實在在的人。她很難對他熱情相待,他冷若冰霜的藍眼睛和小心翼翼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態,彷彿說的每一句話都經過字斟句酌。此外她怎麼也忘不了,大家得知尼克在羅馬曾經被俘之後,他曾打算將尼克除名。
伊阿宋認為尼克是為陷阱設下的誘餌。他這麼想無可厚非。現在尼克安全了,黑茲爾也能理解為何伊阿宋的謹慎是有必要的。不過,她依然不知道該如何評價這個人。要是他們在懸崖頂上遇到麻煩,而伊阿宋認為救黑茲爾並不符合這次冒險的最佳利益該怎麼辦?
她抬起頭。從這個位置無法看見強盜,不過她能感覺到他在等待。黑茲爾非常自信,她完全有信心召喚出寶石和金子,足以打動世上最貪婪的強盜。她不知道自己召喚的財寶是否仍會帶來厄運。她還不清楚自己死過一次之後,加在自己身上的詛咒是否已經被化解。現在正是搞懂這個問題的好機會。任何夥同一隻大海龜搶劫無辜半神的人都理應受到詛咒。
黃鼠狼蓋爾從她肩上跳下來,跑到了前面。它回過頭,急切地尖叫起來。
「我已經儘力了。」黑茲爾嘟囔道。
她無法擺脫一種感覺,那就是這只黃鼠狼渴望目睹她的失敗。
「關於,呃,控制迷霧的事情,」伊阿宋說,「你成功了嗎?」
「沒有。」黑茲爾承認。
她不願去細想自己的失敗——無法將海鷗變成一條龍,海治教練的棒球棍也固執地拒絶化作一隻熱狗。她只是無法讓自己相信這些事情皆有可能。
「你會成功的。」伊阿宋說。
他說話的口氣讓她感到驚訝。這並非一句脫口而出,僅僅為了表示友好的評價。他的口氣顯得深信不疑。她繼續向上攀去,不過她猜想他正用那雙咄咄逼人的藍眼睛注視著她,下巴上帶著自負。
「你如何能這麼肯定呢?」她問。
「我就這麼肯定。對於一個人能實現的——我指的當然是半神,我有一種直覺。如果不是相信你擁有這樣的能量,赫卡忒就不會選中你。」
這句話也許本應讓黑茲爾感覺好些,但它沒有。
她對於人也有精準的直覺。每個人都說他是個天生的領袖。她對這一點深信不疑。現在他在這裡,讓她覺得自己是團隊中一位重要的成員,說她無所不能。可是伊阿宋自己能做到什麼呢?
她無法將心中的疑慮對任何人傾訴。弗蘭克對這傢伙心存敬畏,小笛當然也是徹頭徹尾地佩服他。雷奧是他最好的朋友。就連尼克也完全無條件聽從他的領導。
可是,黑茲爾無法忘記,在與巨人的戰爭中,伊阿宋曾是赫拉的先鋒。奧林匹斯的女王把伊阿宋丟進混血營地,由此引發了當前一系列以阻止蓋婭為目的的行動。為什麼首先是伊阿宋?冥冥中有什麼在告訴黑茲爾,他是問題的關鍵所在。伊阿宋會是最終的壓軸戲。
世界必將迎來風暴或火焰。預言裡這樣說。相比黑茲爾對烈火的恐懼,她對風暴的害怕更甚,而伊阿宋能引起巨大的風暴。
抬眼望去,她看到懸崖邊就在幾碼之外。
她爬上崖頂,氣喘吁吁,渾身冒汗。一條傾斜而狹長的山谷向內陸伸展,中間點綴著散亂的橄欖樹與石灰岩巨石,見不到一絲文明的痕跡。
剛才的攀登讓黑茲爾的兩腿有些發抖。蓋爾似乎急切前去探尋,它尖叫放屁,躥進附近的灌木叢中去了。遠遠的山下,阿爾戈二號在海灣裡好似一艘玩具船。如果考慮到海上的風與水面反射出來的刺眼陽光,黑茲爾搞不懂怎麼能有人從這樣的高處如此精準地射出一支箭。海灣的入口處,巨大的海龜殼如一枚鋥亮的硬幣在閃耀。
伊阿宋也爬上了崖頂,依舊神態自若。
他開口說:「哪裡——」
「這裡!」一個聲音說。
黑茲爾被嚇了一跳。十英呎開外出現了一個男人。他肩上挎著一張弓,一隻箭筒,雙手各舉著一把老式燧石手槍。他腳蹬高筒皮靴,身穿皮質馬褲,一件海盜樣式的襯衫。捲曲的黑髮梳成好似孩童的髮型,明亮的綠色眼睛裡流露著友善,不過一張紅色大手絹遮住了他面孔的下半部。
「歡迎!」強盜大聲說,用槍對準他倆,「要錢還是要命?」
黑茲爾深信一秒鐘前他還不在那兒。他就這樣憑空出現,彷彿是從一道無形的幕布後面走出來的。
「你是什麼人?」黑茲爾問。
強盜哈哈大笑:「當然是斯喀戎!」
「喀戎?」伊阿宋問,「就像那個半人馬?」
強盜白了他一眼:「斯喀戎,我的朋友。波塞冬之子!非凡的強盜!無所不能的超級小子!不過那並不重要。我可沒見到任何值錢的東西!」他大叫,彷彿這是個再好不過的消息,「我猜,這說明你們想死?」
「等等,」黑茲爾說,「我們有值錢的東西。不過要是我們把東西拿出來,我們怎麼能確保你會放我們走?」
「噢,人們總那麼問,」斯喀戎說,「我向斯提克斯冥河發誓,只要你們交出我想要的東西,我不會對你們開槍,還會把你們送回懸崖下。」
黑茲爾擔心地看了伊阿宋一眼。無論有沒有斯提克斯冥河做證,斯喀戎的言語都不能令她感到安心。
「要是我們跟你拚命呢?」伊阿宋問,「你在對付我們的同時無法扣住我們的船——」
砰!砰!
事情發生得太快,黑茲爾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伊阿宋腦袋邊上,煙霧升騰而起。他左耳之上的頭髮中間出現一道槽,如同賽馬的跑道。另一支燧石槍指向山下懸崖之外的地方,似乎斯喀戎的第二槍是對準阿爾戈二號開的。
遲來的震驚差一點噎住了黑茲爾:「你幹了什麼?」
「哦,別擔心!」斯喀戎笑道,「如果你能看得夠遠——當然你做不到這一點——你就能看到大個子年輕人兩隻鞋子中間的甲板上有一個彈孔,就是帶弓的那個。」
「弗蘭克!」
斯喀戎聳聳肩:「隨你怎麼叫。這只是為了讓你們瞧瞧,這恐怕本來可以帶來更嚴重的後果。」
他轉動燧石槍。撞針重新就位,黑茲爾感覺手槍如同有魔力一般剛剛重新裝填好了子彈。
斯喀戎對伊阿宋晃動眉毛。「好啦!作為對你問題的回答——是的,我能在對付你們的同時看住你們的船。仙銅子彈,對半神來說是致命的。你們倆先死——砰,砰,然後我再慢慢收拾你們船上的朋友。有活的目標尖叫亂跳,這樣的射擊練習太有意思了!」
伊阿宋摸了摸頭髮上被子彈剛剛擦出來的溝。這一次,他不再那麼自信了。
黑茲爾的腳下有些搖晃。弗蘭克是他所知的最擅長弓箭的人,然而強盜斯喀戎卻技藝超人。
「你是波塞冬的兒子?」她好不容易才說,「從你的射擊水平來看,我還以為是阿波羅。」
他眼睛周圍的微笑紋更深了。「啊,謝謝你!只不過熟能生巧。那只大海龜——都是由於我的出身,如果不是波塞冬之子,你是不可能馴化大海龜的!當然了,我也能用海浪掀翻你們的船,不過要這麼做難度太大,比起埋伏射殺的樂趣來差遠了。」
黑茲爾拚命清理著思緒,拖延時間,可是望著冒煙的燧石槍口,要做到這一點很難。「呃……你的大手帕是用來幹什麼的?」
「不讓人認出我來!」斯喀戎說。
「可你已經介紹過自己了,」伊阿宋說,「你是斯喀戎。」
強盜的眼睛一瞪。「你怎麼——哦,對了,我想我是說過。」他放低一支燧石槍,用另一隻手撓了撓頭,「都怪我太粗心了。對不起,恐怕我有點兒遲鈍。死而復生,諸如此類。讓我再來一次。」
他端起手槍。「站住,給錢!我是無名強盜,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
無名強盜。黑茲爾忽然想起了什麼。「提修斯,他曾經殺了你。」
斯喀戎雙肩一垂。「唉,你幹嗎提起他?我們本來進展順利!」
伊阿宋皺皺眉:「黑茲爾,你知道這傢伙的來歷?」
她點點頭,雖然細節有些模糊不清。「提修斯在去往雅典的路上遇到了他。斯喀戎殺死他的受害人,利用,呃……」
與海龜有關。黑茲爾怎麼也想不起來。
「提修斯是個大騙子!」斯喀戎抱怨道,「我不想再談論他。我已經死而復生了。蓋婭答應過我,我可以留在海岸線上,隨心所欲地搶劫所有半神,這正是我想做的!現在……我們說到哪兒了?」
「你正打算放我們走。」黑茲爾大膽地說。
「嗯……」斯喀戎說,「不,肯定不是這樣。啊,對了!要錢還是要命。你們的財寶呢?沒有財寶?那我只好——」
「等等,」黑茲爾說,「我們有值錢的東西,至少我能取來。」
斯喀戎用一支槍對準伊阿宋的腦袋。「那麼好吧,親愛的,動手吧,否則我下一槍除掉的就不只是你朋友的頭髮了!」
黑茲爾需要集中意念。她心急如焚,腳下的大地隆隆作響,立刻帶來了大豐收——貴重金屬紛紛蹦出地面,彷彿大地急著要將它們驅趕出來。
她被齊膝深的寶藏包圍在其中——羅馬金幣,德拉克馬銀幣,古老的黃金珠寶,閃亮的鑽石、黃寶石與紅寶石——多得足以裝滿幾個除草袋。
斯喀戎開心地哈哈大笑:「你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黑茲爾沒有理會。她在想赫卡忒的十字路口出現的那些硬幣。這裡的寶藏更多,多個世紀以來佔領過這片土地的每一個帝國隱藏的財富——希臘、羅馬、拜占庭,還有諸多其他帝國。那些帝國已不復存在,只給強盜斯喀戎留下一片貧瘠的海岸線。
這個念頭讓她感到自己渺小無能。
「拿走這些財寶,」她說,「放我們走。」
斯喀戎笑道:「哦,可我說過了,我要你們所有值錢的東西。我知道你們那艘船上還有非常特別的東西……一尊象牙與黃金的雕像,差不多有四十英呎高?」
黑茲爾脖子上的汗水開始乾了,她打了個冷戰。
伊阿宋走上前,避開指在面前的手槍,他的眼睛如藍寶石般堅毅。「雕像免談。」
「你說得對,免談!」斯喀戎說,「我必須得到它!」
「是蓋婭告訴你的,」黑茲爾猜道,「她命令你將它奪走。」
斯喀戎聳聳肩。「也許吧。她告訴我說,我能把它據為己有,我很難拒絶這樣的提議!我不想再死一次,我的朋友。我打算活得很久,做一個非常富有的人!」
「雕像對你來說毫無用處,」黑茲爾說,「如果蓋婭毀滅了世界的話。」
斯喀戎的槍口搖晃了一下:「你說什麼?」
「蓋婭在利用你,」黑茲爾說,「如果你拿走那雕像,我們就無法打敗她。她打算消滅地球表面上所有的凡人與半神,讓她的巨人和怪獸接管一切。那時候你到哪裡去花你的金子呢,斯喀戎?假設蓋婭還留你活命的話。」
黑茲爾容他慢慢去理解。她相信作為一個強盜,斯喀戎對於被出賣這一點完全可以相信。
他沉默許久。
終於,他露出微笑,眼角的細紋又回來了。
「好吧!」他說,「我並不是個不可理喻的人,你們就留下那雕像好了。」
伊阿宋眨眨眼。「這麼說我們可以走了?」
「還有一件事,」斯喀戎說,「我要求得到尊重。在讓我的受害人離開之前,我要求他們給我洗腳。」
黑茲爾懷疑自己聽錯了。斯喀戎踢掉一隻皮靴,接著是另一隻。他的光腳是黑茲爾所見過的最噁心的東西……而她以前見過一些噁心到極點的東西。
兩隻腳腫脹著,皺巴巴的,和生麵糰一般發白,彷彿在浮馬林中浸泡了好幾個世紀。每一隻畸形的腳趾上探出一撮撮棕色的毛。參差不齊的指甲蓋泛著黃綠色,如同烏龜殼。
緊接著,臭氣撲鼻而來。黑茲爾不知道她父親的地下宮殿是否有專門給殭屍的餐廳,如果真有,那味道一定跟斯喀戎的腳一樣臭。
「好吧!」斯喀戎動了動噁心的腳趾,「誰洗左腳,誰洗右腳?」
伊阿宋的臉色變得與兩隻腳一樣煞白。「你……你一定在開玩笑。」
「完全沒有!」斯喀戎說,「給我洗完腳,我們就一筆勾銷。我會送你們回到山崖下。我對斯提克斯冥河發誓。」
發誓對他來說未免太過輕鬆,這敲響了黑茲爾心中的警鐘。腳。送你們回到山崖下。烏龜殼。
她終於想起了那個故事,剛才遺忘的部分一個個清晰起來。她想起了斯喀戎是如何殺死受害人的。
「能給我們一點兒時間嗎?」黑茲爾問。
斯喀戎眯縫起眼睛:「幹什麼?」
「呃,這是個重要的決定,」她說,「左腳還是右腳,我們需要商量一下。」
她看得出來,面具之下的他在笑。
「當然,」他說,「我非常慷慨,你們可以有兩分鐘時間。」
黑茲爾爬出那堆寶藏,帶伊阿宋走到儘可能遠的地方——走下山崖大約五十英呎,她希望在這裡不會被強盜聽見。
「斯喀戎把他的受害人一腳踢下山崖。」她低聲說。
伊阿宋皺起眉頭:「什麼?」
「趁你跪下來給他洗腳的時候,」黑茲爾說,「他就殺了你。等你失去平衡,被他的臭腳熏得頭昏眼花,他就把你從懸崖邊踢下去。你會直接掉進他的大海龜嘴裡。」
伊阿宋過了幾秒鐘才回過味兒來。他向懸崖下望去,巨大的龜殼在水下閃光。
「這麼說我們必須反抗。」伊阿宋說。
「斯喀戎動作太快了,」黑茲爾說,「他會殺了我們倆。」
「那我可以飛,等他把我踢下去,我會飄在半空,等他把你踢下去的時候,我再接住你。」
黑茲爾搖搖頭。「如果他非常用力,而且動作夠快,你頭昏眼花,無法飛行。即便你還能飛,斯喀戎擁有神射手的眼神。他會看著你落下,若是你在空中盤旋,他也會從空中把你射殺。」
「那……」伊阿宋握緊了劍柄,「希望你有別的辦法。」
幾英呎外,黃鼠狼蓋爾從灌木叢中鑽了出來。它咬緊牙齒望著黑茲爾,彷彿在說:那麼,你有嗎?
黑茲爾告訴自己冷靜,以免從地裡帶出更多的金子。她想起自己做過的一個關於父親的夢。普路托的聲音說:死者看到的是他們相信自己將會見到的一切,活著的人也是如此。這就是秘密。
她終於明白自己該怎麼做了。比起對放屁的黃鼠狼的厭惡,比起對斯喀戎臭腳的痛恨,她更痛恨這個主意。
「不幸的是,我有,」黑茲爾說,「我們必須讓斯喀戎勝出。」
「什麼?」伊阿宋問。
黑茲爾把計劃對他和盤托出。
「總算是好了!」斯喀戎大聲喊,「兩分鐘早就過了!」
「對不起,」伊阿宋說,「這可是個重大決定……關於哪一隻腳。」
黑茲爾努力排除雜念,透過斯喀戎的眼睛想像出一個個畫面——他想要什麼,他期待什麼。
這正是利用迷霧的鑰匙。她無法強迫別人以自己的方式看待世界,也無法讓斯喀戎眼前的現實變得不真實,然而如果她能讓他見到自己所希望看到的……噢,她是普路托的孩子。她與死者共處多年,傾聽過他們對前世的渴望,他們的前世已經部分被遺忘,被思鄉的情緒所扭曲。
死者看到的是他們相信自己將會見到的一切,活著的人也是如此。
普路托是冥界之神,財富之神。也許這兩個地域的影像密切相連,比黑茲爾所意識到的更加緊密。渴望與貪婪之間並沒有太大區別。
如果她能召喚黃金與鑽石,為什麼不能召喚另一種財富——人們所希望看到的世界的影像呢?
當然,她也許會出錯,她和伊阿宋會成為海龜的美餐。
她將手伸進外衣口袋裏,弗蘭克的魔法木柴似乎比平日更沉重了。她肩負的不僅僅是自己的生命,而且是全體船員的生命。
伊阿宋上前一步,張開雙手表示投降。「讓我先來,斯喀戎。我來洗你的左腳。」
「不錯的選擇!」斯喀戎扭動毛茸茸的、如死屍一般的腳趾,「我一定用那只腳踩到了什麼東西,感覺靴子裡有點黏黏的,不過我相信你能把它清理乾淨。」
伊阿宋的臉紅到了耳朵根。從他脖子上的緊張來看,黑茲爾知道他恨不得放下偽裝,拚死一搏——用他的黃金劍先發制人。不過黑茲爾清楚,要是真這麼幹,他注定會失敗。
「斯喀戎,」她連忙說,「你有水嗎?肥皂呢?我們該怎麼洗——」
「就這樣!」斯喀戎轉動他左手的槍。突然,手槍變成了一隻噴壺和一塊抹布。他把兩樣東西扔給伊阿宋。
伊阿宋瞟了一眼標籤。「你打算讓我用玻璃清洗劑洗你的腳?」
「當然不是!」斯喀戎擰起了眉毛,「這上面寫的是多種表面清洗劑。我的腳肯定算得上多種表面之一。再說了,它有抗菌功能,正是我需要的。相信我,水對這些東西不起作用。」
斯喀戎扭扭腳趾,懸崖上飄過更加濃郁的殭屍餐廳的氣味。
伊阿宋直犯噁心:「噢,神啊,不……」
斯喀戎聳聳肩。「你隨時可以選擇我另一隻手上的東西。」他舉起右手的燧石槍。
「他會照做的。」黑茲爾說。
伊阿宋瞪了她一眼,不過黑茲爾在目光的對視中勝出了。
「好吧。」他嘟囔道。
「好極了!馬上……」斯喀戎跳到最近的一塊石灰石上,那塊石頭剛好有一張腳凳大小。他面對大海,放下腳,神氣活現的模樣宛如剛剛征服了一個新國家的探險者。「在你擦我的腳趾的時候,我要眺望地平線,這樣會更享受。」
「是啊,」伊阿宋說,「我相信。」
伊阿宋跪倒在強盜面前。懸崖邊的他任人宰割,只要斯喀戎一腳,他便會跌落山崖。
黑茲爾集中意念,想像自己是斯喀戎——強盜之王。她低頭看著一個可憐的金髮男孩,對自己不構成任何威脅——只不過是又一個被打敗的半神,即將成為他的犧牲者。
在她心中,她看到了即將發生的場面。她從大地深處召喚迷霧,與她召喚金銀與寶石一樣。
伊阿宋噴了些清潔液,他眼淚汪汪。他開始用布擦洗斯喀戎的大腳趾,腦袋扭到一旁,拚命作嘔。黑茲爾幾乎看不下去了。她差一點錯過伊阿宋被踢中的場面。
斯喀戎一腳猛踹在伊阿宋的胸膛上。伊阿宋向後倒下,從懸崖邊滾落下去。他胳膊亂舞,尖叫著向下墜落。在他快要落入水面的時候,海龜猛地抬起頭,一口將他吞進了肚子,然後又沉入水中去了。
阿爾戈二號上的警鐘敲響了,黑茲爾的朋友奔到甲板上,操縱弩砲。黑茲爾聽到小笛在船上哭喊。
這一切令人煩亂,黑茲爾差一點分了神。她強迫自己的心分開兩路——一路集中在自己的任務上,另一路則扮演著斯喀戎需要看到的角色。
她憤怒地尖叫起來:「你都幹了什麼?」
「哦,親愛的……」斯喀戎帶著傷心的口氣,可是黑茲爾感覺到了他隱藏在大手帕下面的笑意,「那只是個意外,我向你保證。」
「我的朋友會殺了你!」
「他們可以試試,」斯喀戎說,「不過與此同時,我想你還有時間給我洗另外一隻腳!相信我,親愛的。我的海龜現在吃飽了。它不想要你。你會很安全,除非你拒絶。」
他用手槍對準她的頭。
她遲疑了片刻,讓他看到自己的痛苦。她不能輕易答應,否則他不會相信黑茲爾已經被打垮。
「別踢我。」她半抽泣著說。
他目光一閃。這正是他期待的結果。她垮掉了,感覺到無助。斯喀戎,波塞冬的兒子再次贏得了勝利。
黑茲爾難以相信,這傢伙會與波西·傑克遜有著共同的父親。這時她想起來,波塞冬有著多變的性格,如同大海一樣。也許他的孩子恰恰體現出這一點。波西是波塞冬善良天性的孩子——強大,但溫和而樂於助人,是幫助船隻加速安全抵達遠方陸地的大海。斯喀戎則是波塞冬另一面的孩子——無情地拍打海岸線,令它支離破碎,或是捲走海岸邊無辜的人們,讓他們溺亡,抑或是擊碎船隻,無情地奪走全船人的生命。
她抓起伊阿宋掉在地上的噴壺。
「斯喀戎,」她怒道,「你的腳是你最不令人噁心的東西。」
他的綠眼睛裡射出冷冷的目光:「洗就行了。」
她跪下來,儘量不去理會那臭氣。她挪到一側,讓斯喀戎不得不調整站姿。她想像大海依然在她背後。她又轉動了一下身體,在心中繼續保持著那幅景象。
「繼續幹!」斯喀戎說。
黑茲爾忍住笑意。她已經設法讓斯喀戎轉了一百八十度,不過他眼中仍能看到水面,還有身後起伏的田野。
她開始洗腳。
黑茲爾從前幹過不少骯髒的工作。她在朱庇特營地清理過獨角獸的窩,也曾為軍團填埋並挖過公共廁所。
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她對自己說。不過看到斯喀戎的腳趾,她還是忍不住作嘔。
斯喀戎抬腳踢來的時候,她向後飛去,只是並沒有飛太遠。她一屁股落在幾碼之外的青草地上。
斯喀戎瞪著她:「可是……」
突然,世界變幻,幻覺消失了,斯喀戎徹底糊塗了。大海出現在他背後。他剛才只不過將黑茲爾從懸崖邊踢開了。
他放下燧石槍:「怎麼會——」
「站起身,把東西送來。」黑茲爾告訴他。
伊阿宋從空中飛來,剛好從她頭頂上飛過,將強盜撞下了懸崖。
斯喀戎一路尖叫,瘋狂地到處射擊,但都射了個空。黑茲爾站起身,跑到懸崖邊,剛好看見海龜探出頭,在空中一口將斯喀戎咬住。
伊阿宋笑了。「黑茲爾,這太棒了。真的……黑茲爾?嘿,黑茲爾?」
黑茲爾突然感到一陣眩暈,跪倒在地。
她聽到遠處的朋友們在船上歡呼。伊阿宋立在她身旁,不過他的行動全變成了慢動作,他的輪廓模模糊糊,說話也變成了一片雜音。
白霜在她身邊的岩石與草地上蔓延開來。她剛才召喚的財寶沉回到大地之中。四周迷霧翻滾。
我做了什麼?她驚恐地想,一定是出了什麼問題。
「不,黑茲爾,」她身後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你幹得不錯。」
她大氣也不敢出。那聲音她只聽過一次,然而在她心中已重放過千百遍。
她回過身,抬頭望向自己的父親。
他身著羅馬服裝——平頭樣式的黑髮,蒼白而稜角分明的面孔颳得乾乾淨淨。外衣與長袍用黑色羊毛織成,綉有金線,面料上不停變換著被折磨的靈魂的一張張面孔。他的長袍邊緣帶有深紅色條紋,代表議員或是執政官。條紋如同一道鮮血的河流泛起道道波紋。普路托的無名指上戴了一顆巨大的貓眼石,彷彿一大塊經過打磨處理的冷凍過的迷霧。
他的結婚戒指,黑茲爾心想。不過,普路托從未與黑茲爾的母親結婚。神不會與凡人結婚。那戒指代表了他與珀耳塞福涅的婚姻。
這個念頭讓黑茲爾感到憤怒至極,她搖搖頭,擺脫眩暈的感覺,站起身來。
「你想要什麼?」她問。
她希望自己的口氣能給他帶來傷害——讓他因為自己給黑茲爾帶來的所有痛苦而受到懲罰。可是,他的嘴角浮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
「我的女兒,」他說,「你讓我感到高興,你成長了。」
沒有一樣是你的功勞,她想說。她不願從他的讚許中得到任何快樂,可是她的眼睛卻感到有些刺痛。
「我還以為你們這些主神失去了能力,」她好不容易說,「你們希臘與羅馬的化身相互爭鬥。」
「的確如此,」普路托說,「不過,你如此強烈地召喚我,讓我出現在你面前……即便只是暫時。」
「我並沒有召喚你。」
雖然脫口而出,但她清楚這並不是真的。生平第一次,她欣然接受了自己作為普路托孩子的血統。她儘力去理解父親的能量,並將它們發揮到了極致。
「當你抵達我在伊庇魯斯的宮殿時,」普路托說,「你必須有備而來。亡靈不會歡迎你,而女巫帕西法厄——」
「帕西?」黑茲爾問。接著她意識到,這一定是那個女人的名字。
「她不會像斯喀戎那樣容易被愚弄,」普路托的目光如同火山石般閃耀,「你通過了第一次考驗。帕西法厄打算重建她的領地,這將置所有半神於危險之中,除非你在哈迪斯之屋阻止她……」
他的身形開始閃爍。有一刻他是個大鬍子,身穿希臘長袍,頭上戴了一頂金色月桂花冠。在他腳邊,一只只白骨的手從地下探出。
神咬緊牙齒,眉頭緊蹙。
他的羅馬外形穩定下來。白骨的手融回了大地之中。
「我們沒多少時間了。」他看來像個大病初癒的人,「要知道,死亡之門是亡靈庇護所的最底層。你必須讓帕西法厄見到她想見的東西。你是對的,這正是所有魔法背後的秘密。可是,當你身處她的迷宮之中,要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
「你在說什麼?什麼迷宮?」
「你會明白的,」他保證,「還有,黑茲爾·列維斯科……你不會相信我,不過我為你的能量感到驕傲。有時候……有時候我能關心我孩子的唯一辦法便是遠離他們。」
黑茲爾忍住了想罵人的衝動。普路托不過是另一個不負責任、尋找牽強藉口的神祇父親。可是,當那幾個字在她心中重放時,她的心依然怦怦直跳:我為你的能量感到驕傲。
「找你的朋友們去吧」,普路托說,「他們該擔心了。前往伊庇魯斯的旅程依然危險重重。」
「等等。」黑茲爾說。
普路托抬起一道眉毛。
「我見到塔納托斯的時候,」她說,「你知道……死亡之神……他告訴我說,我並不在你要捕捉的無賴幽魂清單上。他說,也許那才是你保持距離的原因。如果承認了我,你就必須將我帶回到冥界。」
普路托停頓了一會兒。「你想問什麼?」
「你就在這裡。為什麼不把我帶到冥界去呢?讓我回歸死亡?」
普路托的身形開始淡去。他微微一笑,黑茲爾看不出他是哀傷還是高興。「也許那並不是我希望看到的,黑茲爾。也許我從未來過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