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入塔塔勒斯之後,縱身跳下三百英呎進入暗夜之廈應該會感覺飛快。
可是,安娜貝絲的心跳似乎慢了下來。在心跳之間,她有足夠的時間寫下自己的訃告。
安娜貝絲·蔡斯,卒於十七歲。
怦怦。
(假設她的生日,七月十二日,已經在塔塔勒斯過去的話。不過說真的,她不知道。)
怦怦。
她如同白痴一般跳入混沌的深淵,摔死在尼克斯大廈入口的大廳。
怦怦。
被她父親、繼母和兩個談不上熟悉的同母異父兄弟找回。
怦怦。
請勿送花,將捐贈送至混血營地,如果它尚未被蓋婭毀滅的話。
她的雙腳撞上了堅實的地面。一陣疼痛從腳下湧來,她向前一撲,拔腿奔跑起來,拖著波西與她一道。
他們頭頂上方的黑暗中,尼克斯和她的孩子們在混亂中叫嚷:「我抓住他們了!我的腳!住手!」
安娜貝絲一路狂奔。反正什麼也看不見,她乾脆閉上了眼睛。她借助自己其他的感知——傾聽空曠空間的回聲,感受橫風吹拂過臉龐,用鼻子嗅出任何危險的氣味——煙霧、毒藥或是怪獸的臭氣。
這並非她第一次穿越黑暗。她想像自己回到了羅馬地下的隧道之中,正在尋找雅典娜帕台農神像。回想起來,她在阿拉克涅山洞中的探險宛如在遊覽迪士尼樂園。
尼克斯的孩子們的爭吵聲越來越遠——這是件好事。波西依然跑在她身邊,緊握住她的手——這也是件好事。
在前方的遠處,傳來一種悸動的聲音,如同她自己的心跳在發出回聲,同時被極度放大,腳下的地面在震顫。這聲音讓她的內心充滿了恐懼,所以她認為這一定是正確的方向。她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奔去。
悸動的聲音更響了,她聞到了煙霧的味道,感到兩邊有火炬在閃爍搖曳。她覺得四周可能有光線,但她脖子上湧起一種可怕的感覺,提醒她:睜開眼是一個錯誤。
「別看。」她告訴波西。
「沒打算看,」他說,「你能感覺得到對嗎?我們依然在穿越暗夜之廈。我不想去看。」
聰明孩子,安娜貝絲心想。她過去總戲弄波西說他魯鈍,但事實上,他的直覺往往正中要害。
無論暗夜之廈存在何種恐怖,它們都不適合人類的眼睛。正眼去看會比直視美杜莎的面孔更悲慘。還是繼續在黑暗中奔跑更為明智。
悸動的聲音更響了,安娜貝絲的脊樑感受到了直接的震動,那感覺如同有人在敲打世界的底部,請求進入。她感到兩側的牆壁開闊起來,空氣比剛才更加新鮮——至少少了那麼些硫黃的味道。這中間又夾雜著另一個聲音,比低沉的心跳更近……像是流水的聲音。
安娜貝絲心跳加速。她知道,出口就在不遠處。如果他們能走出暗夜之廈,也許就能擺脫那群黑暗惡魔。
她開始加快速度,若不是波西攔住她,也許她已經死了。
「安娜貝絲!」就在她的腳踏上懸崖邊的那一刻,波西一把將她拽了回來。她差一點向前撲進了一片不知何地的空間裡,好在波西抓住她,將她攬進了懷中。
「沒事了。」他說。
她把臉貼在他的衣服上,緊閉雙眼。她的身體在顫抖,但並不只是因為恐懼。波西的懷抱如此溫暖宜人,她好想永遠待在這裡,安全、受到保護……然而現實並非如此。她還無法放鬆。她對波西的依賴不能沒有限度,他也同樣需要她。
「謝謝……」她輕輕從他懷中掙脫開來,「你能分辨出前面究竟是什麼嗎?」
「水,」他說,「我也沒看,我認為現在仍然不安全。」
「同意。」
「我能感覺到一條河……也許是一道深溝。它攔住了我們的去路,從左向右流過岩石間切割出來的一條河道。河對面大概是在二十英呎開外。」
安娜貝絲在心裡暗自責備自己。她聽到了流水聲,但她沒想到自己會迎頭衝進去。
「有沒有橋,或者……?」
「我想沒有,」波西說,「而且水中有點兒不對勁。聽。」
安娜貝絲全神貫注地聆聽。在轟鳴的水流聲中,成千上萬的聲音在哭喊——在痛苦中尖叫,哀求得到寬恕。
救命!它們呻吟,這是個意外!
痛苦!那些聲音嗚咽道,讓它停止!
安娜貝絲不需要睜眼,她想像出一條河流——一條黑色發鹹的河流,水中擠滿了被折磨的幽魂,它們被衝進塔塔勒斯,越來越深。
「阿刻戎河,」她猜道,「冥界的第五大河。」
「相比之下,我更喜歡火之河。」波西嘟囔道。
「它是痛苦之河。被詛咒的靈魂在這裡接受最終的懲罰——尤其是對謀殺者的懲罰。」
謀殺者!河水嗚咽道,沒錯,就像你們!
和我們一道,另一個聲音輕聲說,你們比我們好不到哪裡去。
安娜貝絲的腦子裡閃過幾年來她殺死的所有怪獸的面孔。
那不是謀殺,她反駁,是自衛!
河水在她心中改變了河道——讓她看見佐伊·奈特謝德,她被殺死在塔瑪佩斯山上,因為她從泰坦手中救出了安娜貝絲。
她看到尼克的姐姐,比安卡·德·安吉洛,被倒下的金屬巨人塔洛斯壓死,因為她也試圖救出安娜貝絲。
邁克爾·尤,賽勒娜·博裡嘉德……死於曼哈頓戰役。
這一切本可以避免,河流告訴安娜貝絲,你本應該有更好的辦法。
最令人痛苦的是盧克·卡斯特蘭。安娜貝絲還記得留在她匕首上的盧克的鮮血,在他犧牲自己,阻止克洛諾斯毀滅奧林匹斯山的時候。
你手上沾滿了他的鮮血!河水哀嘆,本該有別的辦法!
安娜貝絲已經不止一次對抗著同一個想法。她努力說服自己,盧克的死並不是她的錯。盧克選擇了自己的命運。可是……她不知道他的靈魂在冥界是否找到了安寧,或是已經得到了重生,或是因為他的罪惡而被衝進了塔塔勒斯。在剛剛流過的飽經折磨的聲音中,也許他便是其中之一。
你謀殺了他!河流喊,跳進來,與他共同接受懲罰!
波西抓緊她的胳膊。「別聽。」
「可是——」
「我知道,」他的聲音如同薄冰般脆弱,「他們在跟我講同樣的話。我覺得……我覺得這條河一定就是黑夜地域的邊界。只要通過,我們就沒事了。我們必須跳過去。」
「可你說這裡有二十英呎寬!」
「是的,你必須相信我。抱住我的脖子,千萬別鬆手。」
「你怎麼可能——」
「在那兒!」他們身後一個聲音喊,「殺了那些不受歡迎的遊客!」
尼克斯的孩子已經發現了他們。安娜貝絲抱住波西的脖子。「走!」
她雙眼緊閉,只能在心中猜測他如何應對。也許他會借助河流的力量,也許他只是被嚇得失去了理智,體內充盈著腎上腺素。波西用超乎她想像的力量向前一跳。他們飛上半空,河水在身下翻滾哀號,鹹水濺在安娜貝絲裸露的腳踝上,讓她感到刺痛。
接著——咚!他們又落回在堅實的土地上。
「你可以睜開眼了,」波西氣喘吁吁地說,「不過你不會喜歡眼前的東西。」
安娜貝絲眨眨眼。經歷了尼克斯的黑暗之後,即便是塔塔勒斯昏暗的紅光也顯得耀眼炫目。
在他們面前延伸的是一片大得足以同舊金山灣相比的山谷。整片地域發出隆隆的轟鳴聲,彷彿雷電在地下發出回聲。有毒的雲層底下,起伏的地面紫光閃爍,帶著一道道暗紅色與藍色的疤痕。
「這地方看來……」安娜貝絲強壓住噁心的感覺,「如同一個巨人的心臟。」
「塔塔勒斯的心臟。」波西低聲說。
山谷的中央覆蓋著一片細小的黑色絨毛,上面佈滿了紅色斑點。它們在很遠處,安娜貝絲過了一會兒才看清楚,那是一支軍隊——成千上萬的怪獸,圍聚在中央的黑點周圍。距離太遠,她看不清任何細節,可是對於那個黑點究竟是什麼,安娜貝絲心中沒有絲毫疑問。即便在山谷的邊緣,安娜貝絲也能夠感受到它的能量在拉扯自己的心靈。
「死亡之門。」
「是的。」波西嘶啞著聲音說。他的臉色依舊如死屍般蒼白憔悴……也就是說,他的模樣與安娜貝絲感覺的沒什麼兩樣。
她意識到,自己已將所有的追趕者忘在了身後。「尼克斯怎麼了?……」
他回過頭去。他們落在了離痛苦之河河岸幾百碼遠的地方。河水流淌進一條切入黑色火山的河道之中。在那之外,只有一片黑暗。
沒有任何追趕者的身影。顯然,就連黑夜的僕從也不願跨過痛苦之河。
她正想問波西,他怎麼能跳出這麼遠,這時她聽到從左面的小山上傳來岩石崩落的聲音。她掏出德拉空骨劍。波西舉起了激流劍。
山崖上現出一片放光的白髮,緊接著是一張熟悉的笑臉,純銀色的眼睛。
「鮑勃?」安娜貝絲高興得跳了起來,「我的神啊!」
「朋友們!」泰坦邁著沉重的步子向他們走來。他掃帚上的毛已經被燒光了,清潔工制服上留下幾道爪印。他顯得很高興。在他肩膀上,小貓小鮑勃發出咕嚕的聲響,幾乎與塔塔勒斯跳動的心臟一樣吵鬧。
「我可算是找到你們了!」鮑勃將兩人抱在一起,差一點把兩人的肋骨壓碎,「你們倆好像抽菸抽死的人。真不錯!」
「呃,」波西說,「你是怎麼到這兒來的?穿過暗夜之廈嗎?」
「不,不,」鮑勃堅定地搖搖頭,「那地方太恐怖了。另一條路——只適合泰坦之類的生物。」
「讓我猜猜,」安娜貝絲說,「你是繞過來的。」
鮑勃抓抓下巴,顯然不知道該如何說好。「哦,不。更像是……斜插過來。」
安娜貝絲笑了。在塔塔勒斯的中心,面對一支無法戰勝的軍隊——她會抓住一切可能的機會給自己安慰。泰坦鮑勃又加入到他們中間,讓她開心到了極點。
她在他鼻子上吻了吻,泰坦目光閃動。
「我們現在可以一道了?」他問。
「是的,」安娜貝絲說,「該試試死亡迷霧是否管用了。」
「如果不行……」波西把話嚥了回去。
糾結於這個問題沒有絲毫意義。他們即將踏進敵人的軍隊中間。要是被發現,他們必死無疑。
儘管如此,安娜貝絲努力笑了笑。他們的目標就在眼前,有一個拿掃帚的泰坦和一隻吵鬧的小貓陪伴在身邊。這一定能管些用。
「死亡之門,」她說,「我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