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俳句中,「暮蟬」是秋天的季用語。
說起「暮蟬」,人們的腦中立刻會浮現出夏末時它的鳴叫聲。其實和其它蟬一樣,它從初夏開始就已經在叫了,可不知為什麼,一說起對烈日下、盛夏裡以及酷暑時的印象,人們耳朵裡只有油蟬和寒蟬[註]的鳴叫,而暮蟬的叫聲只能讓人們聯想起黃昏和夏末。
當夕陽西下、暮色四合的時候,人們聽著暮蟬「咔啦咔啦咔啦」的淒切叫聲,不覺中就會湧起一股悲傷寂寥的感覺,不由得就有了想回家的衝動。
但在城市裡卻很少能聽到暮蟬的叫聲了,因為這種蟬與油蟬、寒蟬不同,它們喜歡待在杉樹林這類即便是白天也照不到陽光的地方。
可是,在這家咖啡店附近卻安居著一隻暮蟬。每當夕陽開始西下的時候,便不知從哪兒傳來它「咔啦咔啦咔啦」的鳴叫聲。那聲音時斷時續、羸弱淒切,這只暮蟬的鳴叫聲有時在咖啡店裡也能聽到。但是,因為咖啡店是在地下,所以那叫聲細弱,如果不聚精會神側耳細聽幾乎是聽不到的。
在如此炎熱的八月的一個下午,地面上的油蟬們「吱吱」地聒噪著,氣象廳報告說這是今年入夏以來氣溫最高的一天。在即使沒有空調也一樣涼爽的店裡,數正在讀平井發到流手機上的一封郵件:「回到老家已經兩個星期了,總之每天要學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累得都快哭了!」
「哎呀呀呀。」
高竹和流正在聽,手機郵件是發到流的手機裡的,因為數和計都沒有手機。數是因為不擅長與人打交道,認為手機等通信工具只會給自己招惹麻煩。計是覺得「夫妻兩個人有一部手機就夠了」,所以結婚時就把自己的那部手機解了約。
和計不同,平井一個人就用三部手機,每一部手機各有不同的用途,分別用於客人、個人、家人。用於家人的手機裡本來只存有父母家和妹妹久美的電話號碼,而今這個手機裡又追加了兩個新的聯繫電話,一個是這家咖啡店的,一個是流的。不過平井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數繼續讀郵件:「……和父母的關係雖然還有些彆扭,但我覺得自己回來對了。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萬一那丫頭的死成為一個轉折點,從此我和父母都會變得不幸。那麼,那丫頭不就只是為了給我們帶來不幸而生、為了給我們帶來不幸而死的了嗎?
「所以,我今後的活法應該賦予那丫頭嶄新的『生的意義』才行,對吧?你們說,我這樣算不算是在做嚴肅的人生思考呢?
「總之,我很好,所以如果有機會請一定來玩啊!今年的七夕節已經過去了,不過這裡的七夕節真的很值得一看,強烈向你們推薦。代我問大家好。這是平井八繪子寫的哦……」
抱著手臂站在廚房門口的流聽了信的內容,眼睛眯成了一條縫,或許是在笑吧,然而旁觀者是很難判斷的。
高竹聽了高興地說道:「太好了。」她是借工作休息的空閒時間順便來的,身上還穿著護士服。
「給你看看這個。」數把手機郵件附件中的照片調出來給坐在吧檯座位上的高竹看。
高竹為了看得更清楚,從數手裡接過了手機,剛看到照片的瞬間,她有些驚訝地叫道:「啊,真的哦,簡直太像個旅館女老闆了!」
「是吧?的確是這樣。」數也微笑著回答道。
照片上的人正是平井,背景是旅館,只見她身上穿著印有「寶藏」字樣的代表老闆娘形象的淺桃粉色正式禮服,頭髮整齊地向上盤了起來。
「看上去好幸福啊!」
「是啊。」
她滿面笑容,表情裡沒有絲毫迷惘。雖然信上說她和父母的關係還有些彆扭,但照片卻是平井和父親保生以及母親路子一起照的合影。
「她妹妹也……」從後面伸頭看著照片的流,輕聲說道,「肯定也會很高興的。」
「是啊!」高竹凝視著照片回答道。旁邊的數也輕輕地點了點頭,臉上不再是履行「回到過去」儀式時那種莊嚴冰冷的表情,而是一副溫柔、和藹的神情。
「不過……」
高竹把手機還給數,轉頭看向連衣裙女子坐的那個座位,表情驚訝地問:「她來幹嗎?」
她不是為看到連衣裙女子而感到奇怪,而是因為看到了連衣裙女子對面座位上坐著的清川二美子。二美子就是今年春天在這家咖啡店裡回到過去的那個女子。她平時總是一副標準的職業女性裝扮,彷彿是從畫上走下來的,然而今天可能是休息日吧,只見她上身穿一件七分袖的黑色襯衫,下面是一條白色的彈性直筒褲,繫帶涼鞋,打扮得很休閒。
二美子對平井的手機郵件沒有表現出絲毫的興趣,她只是一味地偷偷打量著那個連衣裙女子,也不知道她究竟想要做什麼。所以聽了高竹的詢問,數也回答不來,只好說了聲:「誰知道。」
從春天開始,二美子時不時地會來咖啡店裡坐坐,每次來都會佔據連衣裙女子對面的座位。
突然,二美子衝著數說:「請問……」
「來了。」
「有點兒事想問。」
「什麼事?」
「既然這裡能夠進行時間穿越,是不是意味著也可以去未來呀?」
「未來?」
「是啊,未來。」
聽了二美子的問話,高竹也興趣盎然地直起身來,說:「嗯,這也正是我想問的呢。」
二美子答道:「我問得對吧?」她又繼續說道:「不管是回到過去,還是去到未來,都是時間上的穿越,這樣想來,它們應該是一樣的,不是嗎?因此我覺得去到三年之後應該是可以的,是吧?」
高竹聽著也不住地點頭。
「你說呢?」二美子把期待和好奇的目光轉向了數。
但數隻是非常簡單地回答了兩個字:「可以。」
「真的嗎?」二美子興奮得「騰」地一下站了起來,由於動作太猛,把桌子帶得直搖晃,結果連衣裙女子的咖啡也灑了出來,連衣裙女子嚇得眉毛跳了一下。二美子急忙拿餐巾紙去擦拭灑了的咖啡,她可不想再被詛咒。
高竹也「哦」了一聲,表示驚訝。
看著兩個人的反應,數卻冷靜地補充了一句:「不過,誰也去不了。」
「啊?」數的話大概是太出乎二美子的意料了,她禁不住衝著數追問道,「為什麼?」聲音大得嚇人。她只想說:如果能夠去未來的話,我很想去看看。
抱著這個想法的大概不光是我自己吧!高竹肯定也很想知道理由的。二美子兩個眼睛瞪得大大地盯著數。
數和流交換了一下目光,然後慢慢地跟二美子解釋起來:「好吧,假如說能去未來的話,你想要去幾年後的未來呢?」
雖然是突如其來的詢問,但二美子好像是事先早就想好了似的,答案衝口而出:「三年後。」說完,臉有些紅了。
「是去見男朋友?」數冷靜地問道。
「哦,算是吧。」二美子一副「怎麼,不行嗎」的表情,下巴抬得高高地回答道。然而,臉卻變得越來越紅了。
於是,流打趣她說:「別不好意思嘛。」
「沒不好意思!」二美子反駁著,可是為時已晚。流和高竹對視了一下,嗤嗤地笑了。
「……」數沒有開她的玩笑,一如既往地毫無表情地看著二美子。
二美子似乎在窺視著數的表情,小聲問道:「不行嗎?」
數隻是淡然地繼續說道:「也不是不行,雖然不是不能,可是……」
「可是?」
「三年後,誰也不知道他來不來這個咖啡店,對吧?」
「……」二美子好像還沒完全理解她問這個問題的意思。
數隻好又衝著她說了一句:「你明白嗎?」
「……哦。」二美子終於明白了。確實,就算是現在能夠穿越到三年後,可誰也不能保證三年後多五郎肯定會來這個咖啡店呀。
「就是這樣。」
「……」
「因為過去的事情,都是已經發生過的事實,可以以某個具體的時間段為目標,從而回到過去。可是……」
「未來的事我們不知道,」高竹「啪」地拍了下手,好像電視智力搶答節目裡嘉賓回答問題一樣回答道,「就是說,你想要去的那天,能去是能去,可去了之後,是否能見到你想要見的人就不知道了。」
以前或許也有抱著同樣想法的客人來過這裡吧,流用早已見慣的口氣補充道:「嗯,除非有奇蹟,否則以一杯熱咖啡到冷透為止這短短的幾分鐘為目標,即便是去了未來,能夠見到想見的人的概率也是相當低的吧。」
流用他細長的眼睛看著二美子,臉上一副「我說的意思你都明白吧」的表情。
「就是說,去也是白去,對吧?」二美子好像理解了似的喃喃道。
「正是這樣。」
「哦,原來是這樣啊。」
二美子為自己做事欠考慮感到羞愧,不過她首先體會到了這些規則的縝密,幾乎是滴水不漏。這次,二美子沒有想再反駁數。
不過雖然嘴上沒說出來,她心裡卻在想:即便是回到過去也改變不了現實,去了未來也是白去。這規則也太完美了吧?難怪那本刊載了這個都市傳說的雜誌上說「毫無意義」呢。
可是,眼下並不是感嘆這些問題的時候。
流彎著那雙像線一樣細長的眼睛取笑道:「怎麼,你是想要去確認一下究竟能不能結婚嗎?」
「不是你說的那樣!」
「被我說中了吧?」
「說了不是!」
二美子拚命辯解,可是越描越黑。
不過,遺憾的是二美子去不了未來了,因為這裡還有一個討厭的規則,那就是曾經坐在這個座位上有過穿越經歷的人,就不能再進行第二次穿越,不管是回過去還是去未來。機會只給你一次。
但是這個規則現在還是不告訴她比較好……數看著一直愉快地談笑著的二美子想到。她這並不是在為二美子著想,而是她能夠想像到二美子在得知這一事實時,沮喪之下,會接二連三地向她提問,數隻是覺得這樣「太煩心了」而已。
「叮叮咚咚」,門上的鈴鐺一陣作響。
「歡迎光臨。」
進來的是房木。深藍色的休閒高爾夫衫,卡其色的短褲,腳下穿著竹皮屐涼鞋,肩上背著一個單肩挎包。外面正是今年最熱的一天,他手裡拿著一條白毛巾而不是手絹,一邊擦汗一邊走了進來。
「房木。」
流叫著他的名字,以此代替了「歡迎光臨」。房木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一瞬間臉上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但很快就會意地點了點頭,坐在了平常他常坐的那個離門口最近的座位上。高竹在房木的身後,雙臂交叉抱在胸前,悄悄地走上前,微笑著跟房木打招呼道:「老公。」高竹沒有像以前那樣叫他房木。
「您是哪位?」
「我是你的妻子啊!」
「妻子?我的?」
「是的。」
「開玩笑吧?」
「是真的。」
高竹毫不猶豫地坐在了房木對面的座位上。房木看著這個行為舉止和自己如此熟不拘禮的陌生女人,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他滿臉困惑地說:「對不起,能不能不要這樣隨便地坐在別人對面?」
「可以吧?我們不是夫妻嘛。」
「不可以,我又不知道你是誰。」
「那麼,就請瞭解瞭解吧,從現在開始。」
「你這是什麼意思?」
「嗯,從某種意義上說,我現在是在求婚。」
房木一臉驚訝地瞪著眼前這個女人,高竹只是笑眯眯地看著他。束手無策的房木只好轉而向給他端來涼開水的數求助。
「嗯,那什麼……你能不能把這個人弄走啊?」
從旁人的眼光看這光景有些好笑,可是只要看看房木臉上的表情就能發現,他的臉上除了困惑只有困惑。
好像他真的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數儘管心裡好笑,禁不住袒護著他應道:「哦?」
「今天,你就讓著他點兒,坐到旁邊去唄。」流也從吧檯裡及時向房木伸出了援手。
這對夫婦最近常常在這裡展開類似的對話,當高竹說是他妻子時,也並不總是遭遇否定的回答。有時房木也會說「是嗎」,用一種半信半疑的表情接受下來。前天,房木還和坐在對面的高竹一起開心地聊天來著。
他們聊的話題主要以去旅行時的回憶居多。看到房木開心地說「去過這裡」、「還去過那裡」,高竹總是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微笑著回答「我也去了」,就這樣兩個人聊得特別開心。高竹漸漸喜歡上了這種沒有什麼特別目的的對話。
「好吧,接下來的話就等回家再說吧。」說著,高竹「唰」的一下就站了起來,回到了吧檯邊的座位上,一副見好就收的樣子。
流說道:「好幸福啊!」
「嗯,是啊。」高竹開心地回答道。房木在如此涼爽的店裡,依然用毛巾擦著不斷冒出來的汗。
「咖啡。」他一邊點咖啡,一邊從單肩挎包裡掏出一本旅行雜誌,在桌子上攤開。
「好嘞。」數笑著答應道,轉身進了廚房。
二美子又開始觀察起那個連衣裙女子來。高竹則把手臂支在桌上托著下巴凝視著房木,房木雖然能夠感覺到這視線,但依然專心地看著雜誌。流一邊看著這兩位,一邊用古色古香的咖啡研磨機「嘎吱嘎吱」地磨著咖啡豆。連衣裙女子一如既往地閲讀小說。
當研磨的咖啡飄出淡淡的香味時,計從裡面的房間裡走了出來。
正在研磨著咖啡的流停下了手裡的動作。高竹看到計的臉色,禁不住「啊」地叫了一聲。計臉色蒼白,腳步蹣跚,好像馬上就要倒下去似的。
「要緊嗎?」雖然語氣有些生硬,但話一說完,流的臉色也不好看了。
「堂姐,你今天最好還是休息吧……」數從廚房裡探出頭說道。
「沒事,沒事。」計努力微笑著說,但掩飾不住她身體的不適。
「身體不舒服嗎?」高竹邊關切地向流確認計的身體情況,邊從吧檯座位上站了起來。「別硬撐著。」說著就想去攙扶計。計說:「我說了,真的沒事。」說著,還向高竹比了一個「V」字手勢,走進了吧檯。大家看到她顯然是在硬撐著。
計生下來心臟就不好,醫生說她不能做劇烈運動,從小學到初中再到高中,計從來沒有像其他同學那樣參加過學校組織的運動會。可她生性富有親和力,性格無憂無慮,且充滿了好奇心,自由奔放的計是能夠以自己的方式來享受人生的天才。用平井的話來說就是在計身上有與生俱來的「讓自己活得幸福」的才能。
如果不能做劇烈的運動,她想,那就不劇烈運動好了。
在運動會的竟走項目中,計就坐在輪椅上,讓男生推著自己參加了這個項目。每次都是最後一名,計和推她的那個男生都感到非常遺憾。班級裡有跳舞之類的節目時,老師給她編的動作與大家全然不同,可以慢慢地跳,她也照樣參加了。按說這樣做很可能會攪亂班集體的統一隊形,但奇怪的是竟然沒有一個人表示反感,大家都成了計的同盟軍,計身上就是具有這樣的魅力。
可是,她的心臟卻不管她怎麼想、性格如何,不斷地出著狀況。雖然每次都不是長期住院,但她卻需要時不時地中斷學業,一次次重複著住院、出院的日子。
計和流就是在醫院裡認識的。那時,計十七歲,正讀高二。住院期間,只能臥床休息的計最開心的事就是和來探病的客人、同一病房的病友以及護士們談笑聊天,還有就是從窗戶那兒看外面的風景。
有一天,她一個人正看著窗外的風景,院子裡一個渾身纏滿繃帶的男人的身影映入了眼簾。計的視線就這樣無法從那個男人身上離開了。因為雖然他渾身纏滿了繃帶,身材卻比任何人都高大。這使走在那個男人面前的一個小學生模樣的少女顯得格外嬌小。也許有人會說自己的行為太不謹慎了吧,計給那個纏滿了繃帶的男人起了個外號叫「木乃伊男」,每天不厭其煩地盯著看。
聽一位護士說「木乃伊男」是因遭遇交通事故受傷住院的。據說,「木乃伊男」在一個十字路口橫穿馬路時,眼前一輛卡車撞上了一輛轎車,發生了交通事故之後,又朝他衝了過來,幸運的是他躲過了卡車的迎面直撞,被卡車的側面撞了一下,人飛出去二十米左右,一頭撞進了路旁大樓的展示櫥窗裡。和卡車相撞的轎車倒也沒事,卡車撞上了路緣石翻倒了,所以沒有再撞到其他人。這麼大的交通事故,如果是一般人也許當場就死了。可這個大個子男人在過了片刻以後,竟然像沒事人似的站了起來。不,不是沒事,而是渾身是血。然而,他卻朝著撞了自己翻倒的卡車快步走過去,向駕駛室裡的司機問道:「你沒事吧?」卡車的油箱正不斷地往外漏油,他把已經昏厥、無法回答的司機從駕駛室裡拉了出來,輕鬆地扛在肩上,衝著四周圍觀的人叫道:「快叫救護車!」大個子男人也被送到了醫院,儘管他渾身是血,但大都是擦傷和劃傷,並沒有傷到骨頭。
計聽了這些,對「木乃伊男」更感興趣了。沒過多久,她就意識到了這種興趣其實就是愛戀。對於計來說,這可是她的初戀。
一天,計衝動地去見了「木乃伊男」,當她站在他面前時,頓時感到「木乃伊男」比她想像的高多了,簡直像一堵牆。可計卻絲毫沒有感到害怕,一雙大眼睛閃閃發亮地說:「請讓我嫁給你吧。」
向他表白,既沒有猶豫也沒有羞澀,雙目直直地盯視「木乃伊男」,她說得非常乾脆、明了。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時,計說的第一句話。
「木乃伊男」沉默了片刻,向下看著她,說了一句:「那就得來我的咖啡店工作喲。」
如果說這算是答覆的話,那麼這就是他的答覆了。
之後,他們經過三年的交往,在計二十歲、流二十三歲時兩個人登記戶籍,正式結為夫妻。
計一進到吧檯裡,就開始像往常一樣把洗好的杯盤擦乾,放回到碗櫥裡。從廚房裡傳來了玻璃咖啡壺發出的「咕嘟咕嘟」的聲音。高竹擔心地看著計,數進了廚房。流又開始研磨起咖啡豆來。
不知為何,那個連衣裙女子一直在注視著計,但誰也沒有注意到她的目光。
「啊!」高竹的喊聲伴隨著玻璃杯破碎的聲音,玻璃杯是從計的手中滑落到地上的。
「堂姐。」平時不論遇到什麼事都很冷靜的數,一反常態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
「對不起。」計說著,就要去撿打碎的玻璃杯。
「我來,我來。」數見計要蹲下去撿,急忙制止了她。
「……」流只是看著眼前的一切,一聲也沒吭。
高竹還是第一次看到計的狀態這麼不好。雖然作為護士她早己見慣了各種各樣的病人,但看到好友的身體狀況這麼差,她還是擔心得要命,只見她臉色蒼白地喃喃叫道:「小計。」
終於,二美子也關切地問:「要緊嗎?」
當然,房木也注意到了這邊,抬起頭來。
「對不起。」
「最好去醫院看看。」高竹勸著。
「哦,我真的沒關係……」
「可是……」
計堅決地搖了搖頭。可是,她連呼吸都困難,痛苦得超出了想像。
「……」流依然什麼也沒說,只是注視著計,臉部綳得緊緊的。
計長長地嘆了口氣,說:「看來,還是得歇著了。」
隨後,她搖搖晃晃地向裡面的房間走去。計深知,當流是這副表情的時候,也正是他最擔心她的時候。
「對不起,我去一下,店裡就拜託了。」流說著,跟在計後面也進裏屋去了。
「哦,嗯。」數心不在焉地答應著,站在那裡發愣。
「咖啡。」感覺到氣氛有些不同尋常的房木,很客氣地催促道。
「啊,對不起。」數被房木的聲音喚醒,這才意識到自己光顧著擔心計了,竟忘了給房木續咖啡。
那一天就在這種沉重的氣氛中過去了。
自從懷孕以來,計只要有時間就和肚子裡的孩子說話。雖然懷孕剛剛四周,稱其為胎兒還為時尚早,但計卻不管這些。
每天早上從「早上好」開始,一邊把流稱作「爸爸」,一邊把這一天發生的事情說給胎兒聽,已經成了她每天必做的功課。對於計來說,與肚子裡的孩子對話是至今為止她最幸福的時刻。
「看到了嗎?這個人是你的爸~爸!」
「我爸~爸?」
「是的。」
「好高大啊!」
「是的,不過,他不僅身體高大,心胸也寬闊呢。脾氣特別好,是個可以信賴的爸爸喲。」
「好期待呀。」
「爸爸和媽媽也非常非常期待著和你見面呢。」
這就是每天的對話情景。當然,這段對話總是由計一人扮演著兩個角色。
可是,計的身體情況卻一天不如一天。懷孕第五週的時候,子宮裡形成了叫作「胎囊」的小袋子,袋子裡生成了一個只有一兩毫米大的「胎芽」,檢查時能夠確認到這個未成熟的胎兒的心跳。從這個時期起,胎兒的各個器官開始迅速形成。眼、耳、口等臉部的五官以及胃、腸、肺、胰臟、腦神經、大動脈之外還有手、腳的雛形都像異峰突起一樣急速發育起來。
然而,捉弄人的是,在為孩子的到來做著準備時,計的體力也被剝奪殆盡了。而且,到了這個時期,她的身體開始發熱,出現了類似低燒的症狀。由於胎盤形成時身體分泌的激素的關係,人會感到沒有精神、嗜睡,精神狀態也變得不穩定,稍微遇到些不順心的事就想發脾氣,或者變得抑鬱。味覺也在這個時期開始發生改變。
但計卻從未說過一句「不舒服」、「好難受」之類的話,從小就習慣了反反覆覆的住院、出院生活的計,不是那種身體稍有不適就說出來的人。
計的身體狀況這些天突然急劇惡化起來。
兩天前,流跟計的主治醫生諮詢了一下。關於計懷孕這件事,主治醫生的意見是:「說實話,你妻子的心臟估計支撐不到生產,懷孕到六週的時候,孕婦開始出現孕吐,嚴重時必須考慮住院。如果你妻子選擇把孩子生下來的話,我們認為母子全都平安無事的可能性極低。即便是孩子平安地生出來了,但對母體造成的影響也是不可估量的,肯定會縮短她的壽命,這一點你們要有思想準備。」
另外,醫生還說:「通常人工流產手術是在懷孕第六週到第十二周這個期間做比較好,而以你妻子的情況,如果要做人工流產的話,應該越早越好,以免一切都來不及……」
回到家,流把醫生的話毫無隱瞞地都告訴了計,計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回答道:「我知道了……」
在打烊後的咖啡店裡,流獨自一人坐在吧檯席的座椅上,店裡只開著壁燈,吧檯上擺著幾個用餐巾紙摺疊的小小的千紙鶴,店內只迴響著大掛鐘鐘擺擺動的聲音,正在動的就只有流的一雙手了。
「叮叮咚咚」,門上的鈴鐺雖然響了,可是流卻連一點兒反應也沒有,只是把剛剛疊完的一個紙鶴放在了桌子上。
過了一會兒,高竹進來了,她擔心計,下班回家,順路來看看。
「……」流依然盯著紙鶴,微微地低了低頭。高竹一直站在門口,呆呆地看著,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問道:「小計她怎麼樣了?」
高竹很早就知道了計懷孕的消息,可她萬萬沒想到計的身體會突然地如此惡化起來。雖然是在昏暗的晚上,但她擔心的神情依然顯而易見。
流沒有馬上回答,伸手又拿了一張餐巾紙,只回了聲:「唉,還湊合吧。」
高竹與流隔著一把椅子,在吧檯座位上坐了下來。
流用手撓了撓鼻頭說道:「對不起,讓你擔心了……」說著,他側目看了一眼高竹,稍稍低了低頭。
「這倒沒什麼,可是真的不用帶她去醫院嗎?」
「曾經跟她說過一次,可是她不去啊……」
「可是……」
「……」流手上正在折著紙鶴的動作停住了,只是目光依然盯著紙鶴,「我也反對過。」他用小得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喃喃道,如果不是店裡如此安靜,也許連高竹也聽不到。
「可她非得要生。」說到這兒,流衝著高竹微微笑了笑,之後臉上的表情又陷入了沉鬱。流雖說是「反對過」,但他卻無法強烈地反對。他既不能說「別生」,也不能說「希望你把孩子生下來」。因為無論是計的生命還是肚子裡的孩子的生命,他都無法放棄。
高竹似乎也找不到合適的話語來安慰他,只好凝視著屋頂上緩緩旋轉的吊扇,喃喃道:「好難啊!」
過了一會兒,數從裡面的房間裡出來了。
「小數……」高竹彷彿耳語似的輕聲叫道,但數聽到後只是低垂著頭,把視線投向了流,臉上不再是平日裡那種冷靜的表情,目光呆呆的,透著深深的悲哀。
「她呢?」
流問數,數默默看向裡面的那個房間,在數視線的盡頭,計腳步緩緩地從房間裡走了出來。她臉色蒼白,雖然腳步還不太穩,但比白天時好多了。她走進吧檯裡,在流的對面站住。
「……」計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流。流卻不看計,只是盯著排列在桌子上的紙鶴看。兩個人誰都一言不發,只有時間在沉悶中流逝。高竹也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
突然,數走進廚房,開始沖泡咖啡,她把過濾網裝在漏鬥上,用熱水壺把熱水注入三角形燒杯裡。店裡太安靜了,因此,即使看不到她的身影,也很容易想像得出她在幹什麼。過了一會兒,三角燒杯裡的水沸騰了,聽到了水經由真空管被抽入漏斗裡時發出的「咕嘟咕嘟」的響聲。沒過幾分鐘,一股咖啡的香味開始在店裡瀰漫開來。
流似乎受到了香味的誘惑,抬起了頭。這時,只聽到計喃喃道:「對不起……」
「……什麼?」流回問道,目光依舊盯著紙鶴。
「明天,我去醫院。」
「……」
「準備好住院。」計一字一句地說著,好像是在說給自己聽似的,「說實話,我有種預感,總覺得一旦住進了醫院,好像就再也回不到這裡了,怎麼也下不了決心……」
「……是嗎?」流把拳頭攥得緊緊的。
計抬起頭,用那雙又黑又大的眼睛注視著上方,用馬上就要哭出來的聲音說道:「可是,我覺得自己好像馬上就要撐不住了……」
「……」流只是一聲不吭地聽著。
「我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快到極限了……」計用手撫摸著還一點兒也不大的肚子。
「接下來,好像只能把所有的氣力都用在生這個孩子上了……」計有些遺憾地苦笑著說。畢竟是自己的身體,她自己最清楚。
「所以……」她是說所以她決定去醫院。
流用他那雙細長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計,只回答了一聲:「明白了。」
「小計。」高竹還從沒看到計如此猶豫不安過。正因為是護士,她比任何人都知道,本來就有心臟病的計想要生孩子是一件多麼艱辛、多麼危險的事。光是一個孕期反應就已經把她折騰得這麼衰弱,所以即便她這次放棄生產,也沒人會責備她的。可就是這樣,計依然想把這個孩子生下來。
「可是,我好害怕啊。」計聲音顫抖地說道。
「這個孩子能幸福嗎?」計輕輕地把手放在肚子上。
「不會孤單吧,不會哭泣吧?」計像平時那樣和肚子裡的孩子說話。
「我除了把你生下來,可能再也不能為你做別的了,你能原諒我嗎?」
計豎起耳朵,仔細聆聽,然而肚子裡的孩子卻毫無反應。
「……」
計的臉上滾下一串淚珠。
「我、我好害怕……我怕我不能陪在這個孩子的身邊……」計的目光直直地看著流,訴說道,「你說,我該怎麼辦呢?我想讓這個孩子幸福……我只有這麼一點兒希望,可是我卻如此害怕……」
「……」可是,流什麼也回答不了,只能一動不動地盯著吧檯上擺放著的紙鶴。
「啪嗒」一聲,連衣裙女子把小說合上了,但她並不是已經把書看完了,因為小說裡還夾著一個帶著紅絲帶的白色書籤。被那個聲音所吸引,計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了連衣裙女子。而連衣裙女子也在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
「……」
連衣裙女子盯著計,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緩緩站起身來。雖然不知道她眨一下眼的意思,但是,連衣裙女子就那樣若無其事地、無聲無息地從流的身後走了過去,穿過高竹的身旁,好像是被什麼東西吸進去了似的,她的身影消失在了洗手間的方向。
那個傳說中的座位空出來了。
「……」
計好像是被什麼東西牽引著,搖搖晃晃地走到了那個能夠回到過去的座位前,盯著那個座位,用小得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道:「小數,能給我來一杯咖啡嗎?」
數聽到計在叫自己,便從廚房裡探出頭來,可是當她看到計站在那個傳說中的座位前時,一時也不明白為什麼。
「……」
流看著計的背影,說:「哎,你該不會是……」
數也注意到了連衣裙女子不在那個位子上,於是想起了白天的對話。
當時,清川二美子問過「那麼也能去未來了」,二美子的目的很明顯,她是想確認一下自己在三年後能否和從美國回來的五郎結婚。數的回答是「能去」,但也說了「沒人想去」。
的確是能夠穿越到未來,可是,你去的未來,並不能保證你會見到想見的人,因為,誰也不知道未來發生的事。
何況,還有那個一杯熱咖啡到冷透為止的時間限制,這使得能夠見到的概率幾乎為零。所以大家都覺得「去了也是白去」,便沒人想去未來了。
而計現在卻想去那個未來。
「只要能看一眼也行。」
「等一下。」
「只要能看上一眼就行……」
「就為這,你要去未來?」流用少有的粗暴的聲音說道。
「可是……」
「再說,見到見不到還未知呢。」
「……」
「如果見不到,不是一點意義都沒有了嗎?」
「雖然這麼說,可是……」
「……」
計用懇求的目光盯著流。可是,流只說了聲「不行」,便轉過身去,背對著計不再作聲。
流還從來沒有像剛才那樣武斷地阻止過計要做的事情,就像他說的那樣,「說過,但她不聽」,流一直以來都是像這樣尊重計的意志的,甚至在威脅到她生命的生孩子這件事上,也因為她選擇了要「生下來」,他就沒有再強烈地反對。可現在流卻反對計去未來!
如果去了未來,不僅有可能見不到孩子,而且萬一在未來,他們的孩子不存在的話,計就有可能失去現在支撐著她的「活下去的力量」,這正是流反對她去未來的最主要的理由。
「……」
計站在那個傳說中的座位前,無力地垂下了頭,或許還是不肯就這樣放棄去未來的打算吧,她連要離開那個座位的跡象都沒有。
「幾年後?」
突然數輕聲問。然後,她慢慢地從計的身邊走過去,把剛才連衣裙女子用過的咖啡杯收拾起來。
「幾年後的幾月幾日,幾點幾分?」
問完,數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計,輕輕地點了點頭。
「數!」
流語氣強硬地吼道。數沒有表現出任何反應,冷靜的臉上帶著微笑。
「我會記住的,那一天,一定會讓你們見到的……」數如此說道。
「小數。」
數是在向計約定,保證讓她在所要去的那個未來裡,能夠在這家咖啡店裡和生下來的孩子見面。她說道:「所以,請你放心。」
計也那樣注視著數,微微點了點頭。
數覺得,這些日子計的身體狀況不好,並不只是緣於妊娠反應帶來的身體變化,精神方面的衰弱影響更大。
數知道計並非怕死,而是怕作為一個母親,不能親眼看到孩子的成長。憂慮和悲哀侵蝕著她的心,而心靈的侵蝕又會奪走她的體力,體力的下降則更加重了她的擔憂。人們常說「病由氣生」,如果這樣下去的話,等不到孩子出生,她的身體就會衰竭下去,到時候,很有可能母子倆的性命都保不住。
計的眼神又恢復了生機。
能見到我的孩子了。
她就這麼一個小小的——真的是小小的希望。計不由得把目光投向了坐在吧檯那兒的流,用她那又黑又大的眼睛捕捉著流的目光。
「……」
流沉默了好一會兒,終於輕輕地嘆了口氣,不高興地別過臉去,從嘴裡蹦出幾個字:「隨你便吧。」說完,他扭過身去,又回到了背對著計的坐姿。
「謝謝……」計對著流的背影輕輕說道。
「……」
數確認計走進了那個傳說中的座位和桌子之間的位置後,端著連衣裙女子用過的咖啡杯進了廚房。
計做了一個深呼吸,慢慢地坐到了那把椅子上,閉上了眼睛。高竹在胸前雙手合掌,好像在默默祈禱,流默默地凝視著面前的紙鶴。
說起來,計還是第一次看到數違背流的意志來維護自己的想法。
除了在咖啡店裡,數在外面與初次見面的人幾乎從不說話。雖然走讀於美術大學,但計從未見過她與像是朋友的人在一起過,她經常是形單影隻,獨來獨往。學校一放學,她就到店裡來幫忙,工作結束後就宅在自己的房間裡,一心一意畫她的畫。
數的畫只用鉛筆,但畫出來的畫幾乎和相機照出來的照片一模一樣,栩栩如生,屬於超寫實主義畫風。可是,這種風格的畫法只能畫實際生活中見到的東西,也就是說,如果單憑想像畫那些根本不存在的、虛構的東西,那是畫不出來的。
人,是不會把看到的東西、聽到的事情,原封不動地全盤接受下來的。他們會被所處的那個時間點的經驗、思考、妄想、好惡、知識、感知,以及各種各樣的感性因素所左右,從而使得從眼睛及耳朵裡進來的信息不再是原來的樣子。著名畫家巴勃羅·畢卡索八歲時畫的男性裸體素描已經非常出色,他十四歲時畫的天主教會舉行固定儀式的場面,也是寫實性質的。後來,摯友的自殺令他受到巨大的打擊,他畫出了以濃郁的藍色為基調的《藍色時代》;有了新的戀人後,他也以明亮的色調創作過《馬戲團時代》。從受到非洲雕刻藝術影響的時期開始,他的風格便向立體主義、新古典主義、超現實主義——例如著名的《哭泣的女人》及《格爾尼卡》——轉變。這些都是映射在畢卡索眼睛裡的東西,被畢卡索這個「過濾器」過濾後所得到的結果。
以前,數對於別人的建議和行動,從來沒有否定或反對過。這是因為在數這個「過濾器」上不帶有任何感傷的成分。無論發生什麼,她總是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使其不會對自己產生任何影響。這就是數的立場和生活方式。
這一點,無論對方是誰她都不會改變,她對想要回到過去的客人們顯露出冰冷的態度,是因為如她所說:「我又不知道他們回到過去會發生什麼。」
可是,這次卻不同,數對計做出了承諾,她鼓勵計去未來,而數的行動將直接影響到計的未來。
計覺得數這個不同以往的舉動或許是有什麼緣由的,可她根本找不出這個緣由到底是什麼。
「堂姐。」
聽到數的叫聲,計睜開了雙眼,只見數站在了桌子旁邊,她手裡端著個銀色的托盤,托盤上放著純白色的咖啡杯和型號稍小的銀色咖啡壺。
「可以嗎?」
「可以。」
計端正了坐姿,數靜靜地把咖啡杯放在了計的面前,歪了下頭,意思是問:幾年後?
計稍微考慮了一下,說:「那麼,就十年後的八月二十七日吧……」
聽到這個日期,數微微地笑了。她輕聲答道:「好的。」
八月二十七日是計的生日,如果是這個日子的話,無論是數還是流大概都不會忘記。
數接著又問:「時間呢?」
計馬上回答道:「十五點。」
「十年後的八月二十七日,十五點……」
「拜託了。」計向數微微笑了笑。
數輕輕地點了點頭,拿起了銀色咖啡壺說:「那麼……」
就像以往一樣,她要做一個時空上的切割。
這時計朝著流說了聲:「那我去了。」清澈的聲音裡沒有絲毫的徬徨和猶豫。
流依然背對著她,只應了聲:「哦。」
數看著兩個人說完,便把銀色的咖啡壺舉到了咖啡杯的上方,停住,輕聲說道:「請在咖啡未冷前……」
數的聲音在這個恢復了寂靜的店裡迴響著,空氣頓時變得緊張起來。這一點連計也感覺到了。
數開始往杯子裡注入咖啡,咖啡從咖啡壺細小的壺嘴裡,像一條黑線似的靜靜地向咖啡杯延伸著,漸漸地,杯子裡的咖啡注滿了。
計在這時沒有去看咖啡杯,而是一直注視著數。
當數往杯子裡注滿了咖啡,她察覺到了計的視線,便溫柔地朝計笑了笑,好像是在說「一定會見到的」。
從注滿了咖啡的杯子裡升騰起一縷蒸汽,計覺得自己的身體也和那蒸汽一樣開始搖搖晃晃地飄忽起來,她感到自己的身體一下子變輕了,周圍的景色像立體電影的畫面一樣開始流動起來。
如果是平時,也許計會像在遊樂園遊玩的孩子一樣,坐在遊覽車裡,雙眼閃著興奮的光,盡情地欣賞身邊飛速流轉過去的風景吧。可現在,即使是這麼奇妙的體驗,也無法讓她動心。這是數排除了流的反對意見,給她的唯一一次機會,一個讓她和孩子見面的機會!
計置身於這種飄飄悠悠的感覺中,想起了小時候。
計的父親松澤道則也有心臟病,在計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父親倒在了工作崗位上,從那以後,他又住了好幾次醫院。第二年,父親終於永遠地離開了她們,那年計九歲。
雖然計天生容易和人親近,性格天真爛漫,容貌美麗得像畫上畫的一樣,但這件事給她的打擊最強,使她在喜、怒、哀、樂各種情緒上都變得激烈起來。父親道則的死給計的心靈蒙上了一層陰影。
計把第一次體驗到的「死」這件事,描繪成「像一個漆黑的箱子」。一旦人被關進這個箱子以後,就再也出不來了。父親就是被關進那裡去的。那是一個誰也見不著的、痛苦的、寂寞的地方。一想到父親,計就會整夜整夜地睡不著。漸漸地,笑容從計的臉上消失了。
另一方面,母親十麻子的反應則和計正相反。也就是說,她始終都是樂呵呵的。本來十麻子並不是一個特別樂天派的人。道則和十麻子,他們是一對極其普通的夫妻。十麻子在葬禮上也流了淚,但葬禮以後,她的臉上便再也沒有表現出哀傷沉鬱,甚至比以前笑得更多了。
當時的計,對母親的笑容無法理解。看到母親對於父親的去世沒有顯露出悲傷,計不解地責問道:「為什麼父親不在了,你卻還能笑得出來呢?難道你不難過嗎?」
十麻子聽了計對「死」就像一個「漆黑的箱子」一樣的描述,在表示了充分理解之後,她回答道:「那麼,如果在那個漆黑的箱子裡的爸爸在看著我們的話,他會怎麼想呢?」
十麻子用一顆善良的心揣測著計的父親,用一種比喻的方式耐心地回答著「你為什麼還能笑得出來」的詢問。
「你爸爸並不是自己想進那個黑箱子裡的,是因為某些原因不得不去的。在那個黑箱子裡的爸爸,如果看著每天都在哭泣的你,他會怎麼想呢?他肯定也會很傷心吧?因為,你爸爸是那麼愛你,看到自己深愛的人悲傷的表情肯定是一件特別痛苦的事,對吧?所以,如果你每天都能開開心心地笑,箱子裡的爸爸肯定也會非常開心的。我們的笑容能給爸爸的臉上帶來笑容。我們幸福了,箱子裡的爸爸才會幸福呀。」
聽著媽媽的話,不知不覺中,計已經淚流滿面。十麻子自從葬禮以來,從未在人前流過淚,而此時,她把計緊緊地抱在懷裡,眼裡也閃動著晶瑩的淚花。
下一個該是我進到那個箱子裡去了……計此時才終於明白了父親的苦惱。當父親不得不把家人撇下獨自去面對死亡時,他的心裡該是怎樣的絶望和遺憾啊!一想到這裡,計的心就緊抽在了一起。當她感同身受地體會了父親的心情,才終於理解了母親說的那些話的偉大。她知道,如果不是和父親心心相印的話,母親是說不出那一番話的。
過了一會兒,周圍的景物開始慢慢地靜止了下來。蒸汽變成了一個人的形狀,漸漸地顯現出計的身影。
「……」
多虧了數,這件事才能夠實現,計來到了十年後的未來。她先慢慢地環顧了一下店內:粗大的頂樑柱;在天花板上交叉縱橫的天然原木大梁,像栗子皮一樣閃著深棕色光澤;三隻巨大的掛鐘;牆壁是古樸的大豆色黏土牆。從開業到現在,這家店經歷了一百多年的歷史,計特別喜歡店裡這種恍若浸透了百年歷史熏染的厚重感。即使是在大白天,也難以讓人有時間感的昏暗燈光,把整個店內暈染成了一種深棕色,營造出依舊未變的懷舊氛圍。天花板上,木製的吊扇吸頂燈正在悄無聲息地緩緩旋轉著。一眼看上去,幾乎難以相信自己已經來到了十年後的未來。
可是,收款機旁的日曆牌上清清楚楚地顯示著八月二十七日。而且,本來都該在這兒的數、流、高竹他們,現在卻不見人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男人,他正站在吧檯裡注視著計。
「……哎?」
計看到吧檯裡的男人的那一刻,腦子裡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因為那是一個從來沒見過的陌生男人。只見他上身穿著一件白色襯衫,外面罩著一件黑色馬夾,繫著黑色的蝴蝶結領帶。很清爽的三七分式髮型,無論怎麼看都是這個咖啡店的店員。而且,他站在吧檯裡,看到突然出現在這個座位上的計並沒有表現出驚訝的樣子,可見,他也知道計所坐的是那個傳說中的座位。
男人一直沉默地注視著計,對出現在這裡的人不去做任何干涉,這一點也的確像是這個咖啡店店員的態度。
過了一會兒,男人開始擦拭手裡的玻璃杯,玻璃杯在他手裡摩擦時發出「吱吱」的響聲。男人的年齡約在三十五歲到四十五歲之間,不胖不瘦,中等身材,是那種到處都能看到的普普通通的男服務員。他態度冷淡,而且,從右眉上到右耳邊有一道很長的燒傷疤痕,讓人望而生畏,有一種難以與其說話的氣氛。
「那個,嗯……」
如果在平時,計不管對方態度是否冷淡、樣子是否可怕,從見面的那一瞬起,她就能夠像老朋友一樣滿面笑容地跟人聊起來。可是,現在對於眼前的一切,計腦子裡還處於混亂狀態。於是,她就像一個說日語的外國人一樣,磕磕巴巴地向那個男人問道:「那、那、那什麼,店長呢?」
「……店長呢?」
「這個、咖啡店的、店長、在嗎?」
聽著計的詢問,吧檯裡的男人一邊把擦好的玻璃杯放回到碗櫃裡,一邊回答道:「我,就是。」
「啊?」
「怎麼?」
「您?是店長?」
「是的。」
「這裡的?」
「是的。」
「這家咖啡店的?」
「是的。」
「真的嗎?」
「是的。」
騙人吧?
計驚訝得身體大幅度地向後仰了一下。
吧檯裡的男人看到計如此強烈的反應,嚇了一跳。他停下了手裡的活兒,從吧檯裡走了出來。
「怎、怎麼了?」
只是說了自己是店長,就讓人吃驚成這個樣子,這種情況他這還是第一次遇到。男人顯然有些不知所措,而且,本來計的表情就很豐富,大吃一驚之下,她的表情更為誇張,這使男人更加不安起來。
計自己也在拚命地整理著她那混亂的大腦。她一點兒也想像不出這十年間都發生了什麼。她有很多事想要問問眼前這個男人,可是腦子裡混亂不堪,而且沒有時間了。如果咖啡冷掉的話,自己特地來到未來就沒有任何意義了。於是,計重新打起精神來,把目光投向正擔心地窺視著自己的男人。
一定要冷靜下來,我……
「那什麼……」
「嗯?」
「以前那個店長呢?」
「以前的?」
「就是那個,特別高特別壯、眼睛細細長長的……」
「哦……是流吧?」
「對!」
計聽到眼前這個男人竟然還知道流,一下子便把身子探了過來。
「如果你問的是流,他現在在北海道呢。」
「北海道?」
「是的。」
計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又反問了一遍。
「啊?北海道?」
「是的。」
「……」
這次,輪到計眼珠子軲轆軲轆轉著,不知怎麼辦好了。
對於計來說,這個節外生枝,簡直出乎她的意料。因為,和流從認識到現在,從他的嘴裡,計連和北海道相關聯的詞都沒聽說過。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呢……」男人一副困惑的樣子,用手撓了撓右眉。
「……」計心底產生了深深的不安,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哦,那什麼,你是來見流的嗎?」眼前的男人大概是不瞭解計的情況吧,問的問題完全不搭邊兒。
「……」計連回答的力氣也沒有了,這使得氣氛變得沉鬱起來。
本來計就不擅長對事物作邏輯性的思考,她是那種憑直覺做判斷的人。所以,遇到這種狀況,她完全搞不懂是出於什麼原因才變成了這個樣子。計一直以為只要到了未來,就能見到自己的孩子呢。
當計一籌莫展的時候,男人又問道:「那麼,你是不是想問數?」
一聽他提到數,計不由得「啊」了一聲。自己可真夠糊塗的!剛才眼前這個男人一說自己是「店長」,計的心裡就被攪得七葷八素的,把這麼重要的事竟然都忘掉了。是數鼓勵自己來未來的呀,是她做出了承諾的呀。流去了北海道就去唄,有什麼關係呢?只要數在,什麼問題都沒有。
計抑制不住地提高了聲調,語速飛快地問:「小數呢?」
「啊?」
「小數!小數在嗎?」
如果眼前的男人站在計伸手就能夠到的位置,說不定會被計抓住領子質問的吧。
男人被計的氣勢轟得不由得倒退了兩三步。
「在,還是不在?」計的樣子好像要把人吃掉似的。
「嗯,那什麼……」在這樣的氣勢攻擊下,男人有些對不起似的把目光轉向別處,回答道,「其實,數也……」
「……」
「在北海道。」男人一字一句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完了……聽了男人的答覆,計轉眼之間變蔫兒了。
「難道,連小數也……」
看著失魂落魄的計,這個男人終於也擔心起來。他戰戰兢兢地窺視著計的表情。問:「那什麼,你沒事吧?」
計瞟了一眼面前的這個男人,心裡想,跟這個對什麼都不瞭解的人,說什麼也是白搭。她只好有氣無力地回答道:「我沒事……」
「……」男人不可思議地略微歪了歪頭,回吧檯裡去了。
計撫摸著肚子,心想: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如果流和數兩個人都去了北海道,肯定這個孩子也跟他們一起去了……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
計想到這兒,失望地低下了頭,雙肩也隨之垂落下來。
本來就是在賭,運氣好的話就能見到。但現在計總算明白了,如果那麼輕易地就能見到的話,那麼也許誰都會想去未來了吧。
比如清川二美子吧,如果能夠承諾讓她三年後在這裡和男朋友見面,也不是見不到的吧,只要多五郎遵守「來這個咖啡店」的約定。
但不能遵守約定的原因可能會有很多——開車來的路上堵車;如果是步行的話,路上修路;路上遇到有人問你路;或自己迷了路;也許遇到了暴雨或什麼自然災害;睡覺起晚了;再說還有把約定的時間搞錯的時候呢。總之誰也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
這樣想來,流和數去了北海道的事也一樣,不管是什麼原因,這都不是不可能的。雖然說他們去的地方,讓計有些吃驚,但假如說即使是去了和這裡只有一站之遙的別的街道,從現在起到咖啡變冷的這段時間裡也是不可能趕回來的。
再比如,即便是回到過去把這裡發生的事告訴了這兩個人,也改變不了他們去了北海道這個現實。這是連計都知道的絶對嚴格的規則。
只能說自己運氣不好。
然而這個節外生枝,倒使計漸漸恢復了冷靜。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咖啡還有著足夠的熱度。
計迅速轉換了一下自己的情緒,這又是平井說的那個計「能夠讓自己活得幸福的才能」之一。雖然情緒起伏很大,卻不會給自己留後患。
沒能見到雖然有些遺憾,但她卻不後悔。想做的事已經去挑戰過了,而且也正正經經來了一次未來,足夠了。而且她也不恨數和流,她知道他們肯定是有什麼不得已的理由才去了北海道。她並不認為他們倆沒有盡全力。
對於自己來說雖然是幾分鐘前的承諾,但這裡卻是十年後的未來,沒有辦法。所以回去以後,她一定會告訴他們自己見到了……
計伸手去拿放在桌子上的糖罐。
正在這時,只聽到門上的鈴鐺一陣「叮叮咚咚」作響,計正準備往咖啡裡加糖,出於多年來的習慣,她下意識地想要說「歡迎光臨」,可是那個自稱店長的男人比她先開了口:「歡迎光臨!」
於是計的話變成了嘴巴裡的嘟囔,她把視線轉向了門口。
「喲,回來啦。」男人說道。
「我回來了。」
隨著聲音,一個中學生模樣的少女走了進來。她的年齡大概在十四五歲左右。一身夏裝打扮,上身是一件無袖的白色寬擺襯衣,下身穿一條牛仔布的短褲,繫帶涼鞋,一頭漂亮的黑髮用一隻紅色的髮卡在腦後紮成了一個馬尾辮。
啊,是那回……
計在看到少女的那一瞬,立刻想起來了。她是那個來自未來和計一起照了一張合影的女孩兒。那個時候,她穿的是一身冬裝,一頭短髮,所以樣子和現在有些不同,但那雙特別出眾的又黑又圓的大眼睛只要見過一次就很難讓人忘記。
我們在這裡遇到過,對吧……
計在心裡說完,肯定地點了點頭,兩臂交叉抱在了胸前。那時,計只是覺得,一個從未見過面的陌生客人竟要求和自己一起合影,這種經歷讓她感到不可思議。但既然知道了曾見過面,那一切就都不成問題了。於是計不由得說道:「你曾經來和我一起照過合影……」她表情有些得意地看著一直站在門口沒動的少女。可是少女的臉上卻帶著一個大大的問號,驚訝地回答道:「……您在說什麼?」
計看著她滿臉不可思議的表情,知道自己搞錯了。
是啊……
少女來見計的時候,是在這次會面之後了,所以她當然不知道計剛才的「你曾經來和我一起照過合影」是在說什麼了。
「哦,剛才的話,就當我沒說……」
計衝著少女笑了笑說道。少女依然帶著困惑的表情,輕輕地點了點頭,進到裡面的房間去了。
終於釋然了。計如釋重負地放下心來,以高興的表情目送著少女走進了房間。
這讓她比什麼都開心,因為好不容易來到了未來,流和數卻不在,看到的只是一個陌生的男人,如果就這樣沒有一點兒結果地回去總覺得有些不滿足。
正在這時,和自己一起照相的那個少女出現了。
計又伸手摸了摸咖啡杯,確認了一下咖啡的溫度。
在這杯咖啡變冷之前,我倆的關係應該能熟絡起來的吧?
想到這兒,計的心跳突然加快了。這可是跨越了十年的會面啊!
那個少女又從房間裡出來了。
啊……
少女手裡拿著一件酒紅色連襟大圍裙。
那是我穿過的圍裙!
雖然並沒有忘記自己來到未來的初衷,但計不是那種面對自己無能為力的事總是發愁想不開的人。所以不知不覺中計的興趣轉到了和少女的交流上。
廚房裡的男人探出頭來,朝著正在穿圍裙的少女說:「哦,今天不用幫忙了,今天的客人只有那一位……」
少女沒有回答,徑直走進了吧檯。
「……」
儘管如此,男人也並沒再說什麼,把頭又縮了回去。少女動作嫻熟地開始擦拭吧檯。
嘿!嘿!計為了讓少女注意到自己,拚命地左右搖晃著身子,可少女連朝計看一眼都沒有。但計並不介意,只是漫不經心地想著:她之所以在這裡幫忙,大概是這個店長的女兒吧?
「叮鈴鈴、叮鈴鈴」。突然,從裡面的房間裡傳出了電話的鈴聲。
「來了,來了。」說著,計就要站起身來。雖然十年過去了,可電話的鈴聲卻依舊沒變,所以計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做出了反應。
危險!好懸啊!
「不能離開這個座位」的規則,並不是說屁股被黏在了座位上起不來了,而是意味著一旦離開就會被強制性地拉回到現實世界中去。如果不聽說明的話,這個規則很讓人費解,但計當然是比誰都清楚的。
很快,廚房裡的男人走了出來,一邊嘴上說著,「來了,來了」,一邊快步向裡面的房間走去。
計假裝抹了一下額頭上的汗,長長地噓了一口氣。這時,從裡面的房間傳出來男人接聽電話的聲音。
「喂,喂喂。啊,謝謝……啊?是,在是在……哦,好的……那麼我叫她接……」
突然,男人從房間裡走了出來。
嗯?
男人走到了計的面前。
「那個……」他說著,把電話分機遞了過來。
「……我?」
「是流打過來的。」
「啊?」
「他說讓你接……」
一聽到是流,計「嗖」的一下就從男人手裡搶過了分機。
「喂?喂?為什麼你去了北海道?可以好好給我解釋一下理由嗎?」
計講電話的聲音大得響徹了整個咖啡店。男人好像還沒有完全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只好歪了歪頭表示不理解,又回到廚房裡去了。
「喂?」
不過,計這麼大的聲音,少女卻好像根本沒聽到似的,一點兒反應也沒有,默默地幹她的活兒。
「啊?沒時間了?應該是我說沒有時間了才對!」的確,在這樣的對話時間裡,咖啡也在變涼。
「啊?聽不清楚!什麼?」計左手拿著分機,右手捂著耳朵大聲地說著。好像是電話另一端的雜音太厲害,她聽不清楚似的。
「什麼?像中學生模樣的女孩兒?」
計一遍遍地確認著問。
「在呀,你忘了?大概是在兩個星期前,不是有個來自未來的女孩要跟我照合影嗎?」計說著把目光投向了那個少女。
「對,對,那個女孩兒怎麼了?」
只見那個少女低頭幹著活兒的手停住了。不知怎麼,她看上去好像有些緊張。
到底是怎麼了?計這樣想著,繼續講著電話。雖然她對少女充滿好奇,但現在卻有更重要的事必須聽流講。
「我說了,聽不清楚!啊?什麼?那個孩子……」
是我們的女兒?!
正在這時,正中間的那個大掛鐘突然「當、當、當」地響了,一共敲了十下。
計這才注意到,自己來到未來的時間不是自己想要的十五點,而是上午十點。計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啊,嗯,我知道了。」計聲音虛弱地回答完,掛斷電話,把分機放在了桌子上。
「……」計的臉上不再是剛才期待著和少女說話時的那種明朗的表情。她看上去臉色蒼白,心情變得徹底不好了。那個少女也停住了手裡的工作,一動不動地愣在了那裡。
計伸手摸了摸咖啡杯,確認了一下咖啡的溫度。到咖啡變冷,還有些時間。
「……」
計再一次把目光轉向了少女。
這個孩子……
眼前這個少女突然就成了自己的孩子。雖然因為電話裡的雜音,流的話聽得不是特別清楚,但大致的意思她知道了。
按照你的意思應該是去十年後的未來的,可是不知哪裡弄錯了,你來到了十五年後的未來。估計是把十年後的十五點,弄成了十五年後的十點了。雖然你過去告訴過我們你要來,但現在我們因為有不得已的理由來到了北海道。沒時間了,就不跟你解釋了,眼前這個孩子,是我們的女兒。雖然時間不多了,但無論如何都請你好好看看這個健康長大的孩子再回去。
說完這些,流大概是擔心著時間,單方面把電話給掛了。
可是,當計知道眼前這個少女就是自己的女兒時,卻不知道該怎樣面對她好了。與其說是慌亂不知所措,不如說更多的是後悔。
原因很簡單,少女肯定知道出現在這裡的計是自己的母親,而計卻把少女當成了別人的女兒,這樣一來兩個人在態度上就產生了很大的差異。
剛才還不是特別在意的大掛鐘的鐘擺聲,現在聽起來簡直像是在說「咖啡正在一分鐘一分鐘地變冷」!
確實沒有時間了。可是計覺得少女陰沉的臉,好像就是對她那個問題——「我除了把你生下來,卻再也不能為你做什麼,對此,你能原諒我嗎?」做出的回答。計的心裡蒙上了一層陰影。
最後她終於勉勉強強擠出一句:「你叫什麼名字?」
可是少女卻沒有任何反應,好一會兒她只是低著頭,一言不發。
「……」
計面對著少女的沉默,更覺得那是對自己責備了,計終於承受不住這種沉默,一下子低下了頭。
這時,計突然聽到少女輕聲說道:「美紀……」她是在回答自己的名字,可是那聲音聽起來是那麼哀傷,微弱得幾乎聽不到。
計有那麼多的問題想要問,可是在計聽來,美紀那微弱的聲音,卻像是在拒絶著與計的對話。所以,計只能回答說:「哦……」
「……」美紀什麼也沒說,只是面對計的這種態度,好像有些怨恨似的,她瞪了計一眼,就飛快地朝著裡面的房間跑走了。此時,正好在廚房裡的那個男人探出了頭,只聽他叫道:「美紀?」
美紀沒有理會男人,跑進了裡面的房間。
「叮叮咚咚」,門上的鈴鐺響了。
「歡迎光臨。」
隨著男人的聲音進來的是一個穿著白色短袖襯衣、黑色長褲,胸前還穿著一件酒紅色連襟圍裙的女人,大熱天的,大概是跑著來的,只見她臉上的汗像瀑布一樣不斷地淌下來,嘴裡還「呼呼」地喘著粗氣。
「啊……」計認識這個人,確切地說,計對這個人有印象。計看著眼前這個喘著粗氣的女人,這才真切地感受到了十五年歲月的流逝。
這個女人就是計在中午暈倒時問她「你要緊嗎」的那個清川二美子。當時二美子的身材還很苗條,現在卻稍稍地有些發福了。
二美子這時注意到了美紀沒在。
「美紀呢?」她用責問的口氣衝著男人問。
二美子可能知道計今天來這裡,所以她的樣子有些急迫。男人被二美子的氣勢嚇到,有些語無倫次地答道:「在、在裡面……」
看樣子男人對眼下這種狀況還沒有完全弄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
「為什麼?」
看著「啪」的一聲拍了一下吧檯、逼近追問自己的二美子,男人答道:「那、那誰知道……」
本來並不是他的錯,他卻撓著右眉上的疤痕,一副歉疚的樣子。
「已經……」
二美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瞪了一眼男人,但並沒有要責備男人的意思。因為她覺得自己也不好,這麼重要的事自己卻來晚了。
「今天是你看店啊?」計聲音虛弱地問二美子。
「哦,算是吧……」
二美子回答道,目不轉睛地看著計,直截了當地問了一個眼下計最不願意回答的問題:「你和美紀說上話了嗎?」
「……」
計聽到二美子的詢問,只是低下頭,什麼也不能回答。
「到底說上話了沒有啊?」二美子又追問了一句。
「那什麼……」計變得語無倫次起來。
「我去把她叫來。」
「不用了。」看到就要往裡面房間走去的二美子,計用態度明確的語氣叫住了她。
「怎麼了?」
「已經,足夠了……」
計的聲音好像是擠出來的似的。
「……」
「面,也見了。」
「可是。」
「她好像並不願意見我……」
「沒有的事兒!」
二美子語氣明確地否定了計的話。
「美紀一直想要見你的。今天這樣的日子,她不知期盼了多久、多久了……」
「這不正好說明,都是因為我才讓她那麼孤單、那麼寂寞的嗎?」
「那個……」
雖然說「美紀期盼著今天」的話二美子不像是在胡編,但正像計說的那樣,美紀忍耐著寂寞的樣子二美子大概是看到了的,所以對這個問題她沒有否定。
「果然是這樣……」
計悄悄地把手伸向了杯子,看到計這個動作,二美子問:「你打算就這樣回去了嗎?」但這並不是要阻止計的決定性的話語。
「你能幫我轉告她嗎?就說我對不起她。」
聽了計的話,二美子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嚴厲起來。
「你這話……」她朝計走近一步,「說得不對!」
「?」
「你對自己生下美紀,是不是後悔了?你知道嗎?你的道歉給人的感覺是你想說還不如不生下她來呢。」
眼下還沒有生,可雖然還沒生,計卻從未猶豫過要把孩子生下來。計明確地搖頭否定了二美子的質問。
「……」
看到計這樣,二美子說:「我把美紀叫來吧?」
計還是無法做出回答。
「……我去叫她。」然而,二美子並不等計做出回答,就快步走進裡面的房間去了,二美子也知道沒有時間了。
「哎……」男人也追著二美子進了房間。
我該怎麼辦才好呢?
現在只剩下計一個人了,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咖啡杯想:
二美子的話是有道理的,可是,雖說如此,自己卻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話才好……
過了一會兒,二美子擁著美紀的雙肩從裡面的房間裡慢慢走了出來。
「……」
可是,美紀卻連看也不看計,一直低著頭。
「好不容易見到了……」二美子朝著美紀說。
「美紀……」計無聲地叫著她的名字。
「去吧……」
二美子說著,悄悄地從美紀的肩上鬆開了手,瞟了一眼計,悄無聲息地走進裡面的房間去了。
「……」
二美子走後,美紀依然低頭不語。
說什麼呢?最起碼得說點兒什麼吧……
計的手從咖啡杯上移開,悄悄地調整了一下呼吸。問美紀:「你還好嗎……」
美紀稍稍把臉轉向了計一些,只是小聲答道:「嗯。」
聲音小得幾乎聽不到。
「你在這兒幫忙啊?」
「嗯。」
美紀的回答依然很冷淡。計的心都快要碎了,但依然繼續問:「聽說那個人和數去了北海道?」
「嗯。」
美紀依然不看計,回答的聲音越來越小。也難怪,能聊的話題本來就不多。計禁不住順嘴問道:「為什麼把你自己留下了呢?」
啊……
計一出口,就後悔了。因為她發現其實自己是希望她回答說是為了見自己才留下的。計意識到自己這樣好像有些厚臉皮,於是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這時,只聽到美紀說:「我吧……」她小聲地主動跟計說起話來,「是專門負責給坐在這個座位上的人倒咖啡的。」
「倒咖啡?」
「嗯,就象數那樣……」
「是嗎。」
「……這是我的工作。」
「是嗎。」
「嗯。」
「……」
對話到這兒又中斷了。美紀大概也不知道再說什麼好了,只是繼續低垂著頭。
計也找不到接下來該要說的話,可是,她還有一個問題想問美紀。
我除了把你生下來,卻什麼也沒能為你做。你能原諒我這個媽媽嗎?
可是都怨自己,才讓她忍受了那麼多的孤獨寂寞,她是不會原諒自己的。從美紀的態度也能知道,她對自己這樣自私任性地跑來見她根本就不願意接受。
我不該來見她……
終於,計再也無法凝望著美紀了,她把視線落在了面前的咖啡上。杯子裡滿滿的咖啡表面好像還飄晃著一點兒熱氣,但已經沒有了升騰的蒸汽。從杯子上傳遞過來的溫度,彷彿在提醒計:快要到告別的時間了。
我究竟是幹什麼來的呢?我來到未來到底有沒有意義呢?不,好像什麼意義也沒有,只是讓美紀更難受而已。我回去以後,不管怎麼努力,也改變不了美紀的孤單寂寞,根本不能。
高竹不是也一樣嗎?雖然她回到了過去,但房木的病卻依然沒有好轉。平井也是這樣,她妹妹的死是永遠也迴避不了的現實。
高竹的丈夫房木得了阿爾茨海默病,從幾年前就開始慢慢地喪失記憶,他用舊姓稱呼自己的妻子,到了上個月,高竹終於從房木的記憶裡徹底消失了。因為高竹是個護士,她決定就作為一名護士來照顧他、守護他。當她知道房木有封信未能交給她時,便為了拿到那封信而回到了過去。
平井則是為了見因交通事故去世的妹妹久美而回到過去的。久美為了說服離家出走的平井和自己回老家,多次來東京找她。結果,沒能帶平井回去,自己卻去了另一個世界。在久美遇到交通事故之前最後一次來找平井時,平井卻藏了起來,沒見久美。
不管是高竹還是平井,雖然都回到了過去,但現實依然沒有因此而改變。高竹只是拿到了那封信;平井只是見到了妹妹。房木的病至今仍是一天比一天厲害;平井也再也見不到妹妹了。
我也一樣,無論我在這裡做什麼,都無法改變美紀十五年孤獨寂寞的歲月……
這是我自己希望來到的未來啊,可是……計終於完完全全死了心。
「咖啡冷了就不好喝了……」
計說著就要伸手去端杯子。
回去吧……
正在這時,出乎意料的,一陣腳步聲近了,那聲音格外大。當計反應過來時,只見剛才還在裡面房間門口站著的美紀,已經站在了計的面前,距離近得幾乎伸手可觸。
計不由得放下了咖啡杯,把視線投向美紀,和她對視著。
美紀……
計不知道美紀這是要做什麼。可是她的視線無法從美紀身上移開。美紀就這樣站在自己的面前,只要把手伸過去,說不定就能夠觸摸到她。
美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剛才……」她的聲音有些發顫。
「……」
「我那樣,並不是……不想見您,我不是那個意思……」
「……」
計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傾聽著美紀說的每一句話。
「一直以來,我都想見你,因為見到你後有話要跟你說……」
計也有很多話想要問美紀啊。
「可是事到臨頭,卻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計也是不知道說什麼好,她怕看到美紀的反應,所以沒敢把最想問的話說出口。
「要說吧……也有過孤獨寂寞的時候……」
果然是這樣。計一想到美紀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樣子,心就像被撕裂一樣疼痛。
可我卻無法改變你那些孤獨寂寞的歲月。
「可是……」
「……」
美紀向前跨了一小步,離計更近了一點兒,羞澀地說道:「您生了我,我真的特別高興。」
當有重要的話需要告訴對方時,她真的有勇氣說出來!顯然,面對初次見面的母親,為了把自己要說的話告訴給她,美紀已經拿出了全部的勇氣。雖然聲音有些發顫,但那是美紀最真實樸素的感情。
我……計的眼裡溢出一串大顆大顆的淚珠。
除了把你生下來,我什麼也不能為你做……
美紀自己也在流淚,可是她用雙手抹掉眼淚,臉上掛著溫和的微笑衝著計叫道:「媽媽。」聲音裡透著緊張,有些變樣,可是計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她聽到了美紀叫自己「媽媽」的聲音……
我這個當媽媽的卻什麼也沒為你做過……
計用雙手摀住了臉,肩膀聳動著,無聲地抽泣著。
「媽媽……」
美紀又叫了一聲。計想起來了,快要到了告別的時候了。
「……什麼?」
計極力想安撫美紀的情緒,微笑著抬起了頭。
「我……」
美紀帶著微笑對計說:
「謝謝你……生下我……」
說完,美紀衝著計輕輕地比畫了一個「V」字手勢。
「美紀……」
「媽媽……」
計在這一瞬,從心底裡覺得自己作為這個孩子的母親是多麼幸福。不是其他什麼人的母親,而是眼前這個少女的母親,真好。計的淚水不斷地向外湧著,怎麼也止不住。
終於明白了。
即使現實無法得到改變,高竹也已經禁止大家叫她的舊姓了,對房木的態度也變了。因為就算從房木的記憶裡徹底消失,自己也永遠是他的妻子;平井甚至放棄了自己生意興隆的店舖,回到了老家,一邊和父母修復著關係,一邊從頭開始熟悉旅館的工作。
現實不是改變了嗎?
高竹越來越喜歡她和房木間的對話,雖然房木的態度依然沒變;在平井寄給他們的照片中,平井是那麼幸福地和父母站在一起,雖然妹妹不在了。
現實並非沒有發生變化,改變的是她們倆。高竹和平井都是回到過去後,「心」得到了改變。現實確實沒有變,但高竹又找到了和房木作為夫妻的感覺;平井繼承了旅館,實現了妹妹的夢想。這些都是因為她們的「心」得到了改變呀……
計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我一直對自己什麼都沒為孩子做而耿耿於懷,卻把最重要的事給忘了。
這十五年間,二美子一直代替計陪伴在美紀身邊;流作為父親,把計這份母愛也給了美紀;數代替計,既像母親又像姐姐似的溫柔地保護著美紀。計這才注意到,原來在自己不在的這十五年間,為了美紀的健康成長,為了她的幸福,有這麼多人傾盡全力在幫著她,為她著想。
謝謝你們幫我把美紀養育得這麼好。只要美紀能健康地成長,僅這一點就足以讓我感到無比幸福了……所以我只想告訴你一句話,也是我內心最真實的情感……
「美紀……」
計掛著淚水的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她衝著美紀說道:
「謝謝你,選擇我把你生下來……」
從未來回來的計,哭得臉上的妝都花了,但在這裡的每個人立刻就明白了,那不是因為悲傷才流的淚。
流放心地長嘆了一口氣,高竹也哭過,只有數好像早就洞悉了這一切似的,只是溫和地微笑著說:「回來啦。」
第二天,計住進了醫院,第二年春天,一個特別特別健康的女孩兒誕生到了這個世上。
那個刊載了都市傳說的雜誌這樣寫道:不管是回到過去還是去往未來,結果都不能使現實得到絲毫改變,那麼這個椅子不是毫無意義了嗎?
可是,人的一顆心,是能夠跨越現實中的任何苦難的。所以,即使是現實得不到任何改變,只要人的心改變了,這個椅子肯定就有著重大的意義……
數對此深信不疑,直到今天,她依然在說著「請在咖啡未冷前」,依然是那副冷靜的表情……
[註] 油蟬又肥又黑,胸部略帶點褐色,肚子上蓋有一層白粉,於每年七、八、九三個月份出現;寒蟬又稱寒螿、寒蜩,比一般蟬身形小,呈青赤色,有黃綠斑點,翅透明,夏末秋初時在樹上鳴叫。
《在咖啡冷掉之前/咖啡未冷前/コーヒーが冷めないうちに》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