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話,顧大寶同志一點異色都沒,相反卻像曬太陽的貓那樣瞇了瞇眼:
「把身上撣撣吧,」他拎掉我頭上一根草,說:「傻啊,讓你跳你還真跳。」
我心痛地捶樹樁:「能不跳嘛,替十年前的自己贖罪呢。」
他沉默了一會:「好了,難得來一次學校,就逛逛吧。」
他這麼一說,我立馬又想獻寶了:「行,帶你去個地方。」
——我要帶大寶兄去的地方位於我們學校後方的神秘小樹林……此樹林郁郁蔥蔥,枝葉繁茂,氛圍甚佳,實乃偷情攪基野戰之最佳場所也。樹林正中央居然還擺了一個仿冒羅丹思想者的裸|體雕塑像。以前高中的時候,和雯哥買完早飯路過這裡,我就納悶:「為毛要在這裡擺個思考者?設計學校的人什麼惡趣味啊?」雯哥撕了塊面包放進嘴裡,邊咀嚼邊淡定回答我:「哪裡惡趣味了?好學生來這裡思考人生,壞學生來這裡思考生人,不是很貼切麼。」
當然,我今天並不是要帶顧行止過來思考人生或者生人的,要帶他去的地方是跟小樹林隔著一條狹窄渠溝的破舊小木屋。那木屋正好位於一塊凹陷下去的土地上,外加樹林掩映,真正能發現的並不多。都快搖搖欲墜的木門一被打開,撲面而來的灰塵差點沒把我給嗆死,我忙回過頭擋灰,就瞥見顧行止這個潔癖狂的兩條漆黑濃眉緊緊擰著。
「……呃,先忍忍。」我捂著鼻子跟他解釋:「一年沒來這裡了。這是姐幾個的秘密基地。」用手在半空扇灰,我往裡走替他開道,顧潔癖還是蠻給我面子的,彎腰跟了進來。
木屋裡頭並不似外頭那麼頹廢,相反四面都是色彩清新的塗鴉,像是一間小型的藝術式,彷佛一個春天都住在裡面。我介紹說:「這是我和高中幾個姐妹發現的,覺得不錯,就當聚會或者發洩場所。因為外表看上去太陰森恐怖,貌似來的學生也不多,我們就自作主張把這屋子占為己有了,在牆上畫畫寫字。你沒發現過吧,哈哈哈哈。」
回過頭,顧行止正盯著我,神情有點古怪。霞光把他白淨的臉蛋染成淡粉,他突然用一種極緩慢的猶如朗誦外國詩歌的優雅語調念起來:
「明年一定要變成CDEFG……」這是雯哥對胸部變大的期待。
「……」
「高考這個渣受……」這是凡妞對高考的怨念。
「……」
「那個六班的挫男,拒絕我還找人來罵我,老娘早晚讓你臣服跪在我腳下高喊一百句我愛你……」這是我寫的。
「喂!別念了,你怎麼都知道!」
顧行止眉頭微微舒展,說:「我來過這裡很多次了。」他朝左邊牆面走去,指著一塊小地方:「這個就是我留下的。」
我湊過去看了看,一行痕跡已經模糊字體漂亮的黑色英文字母:「Crazy women, go back to study…」
「原來這個‘死回去學習吧一群瘋女人們’是你寫的啊?」我斜了他一眼。
「我可沒這意思,」他纖長的手指撫摸過那一行微小的黑色英文字:「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我當時想要表達的是,對生活狂熱的姑娘們,快回去好好學習。什麼樣的三觀決定了你看到什麼樣的話,薛瑾,你的內心世界很陰暗。」
他說完用一種很鄙視的眼光淡淡瞄了我一眼。
我邊摸去自己那面專屬牆邊回道:「是啊,我是身處黑暗的小怪獸,上帝不是派你這坨潔白剔透的折翼小天屎來拯救我了嗎?」
顧行止走到我身側,陪我一起看牆上我曾經留下的歲月和生活的痕跡。
我指著一塊綠色字體:「這是去年來這裡寫的,那會我二十九生日剛過,相親了無數次,結果還是單身狀態。跟我老媽吵了一架,她說我再找不到男人她就歸西。我就跑到這裡,寫下這句話了。」
顧行止將我牆上的話念出來:「我下輩子要當個男人,娶個像我這樣的姑娘……」他輕輕笑了兩聲,笑聲就像春水淌過胸膛,「你這麼自戀的話,應該這樣寫——我下輩子的願望是依然做一個女人,像我這輩子一樣的女人……」
「你懂什麼啊?」我抿抿嘴:「我這叫自戀嗎?我這叫自暴自棄!這輩子沒人要了,只能指望下輩子了,下輩子可能依然沒人要,只能自己要自己了!」
顧行止笑容淡下去,他瞳孔深邃如星空,他認真的看著我眼睛,很長時間,然後說,
「以後別說這種話了,你真的沒人要?那我站在這是幹什麼的?」
他這副樣子讓我想起已經去世的父親,大二的時候,我和他一起看電視。他突然問我感情生活如何,找到男朋友了沒扒拉扒拉。他平時是個極為嚴肅刻板的男人,一下子問我這個問題讓我有點懵。他見我不回答,又問,你室友呢?我這才反應過來打哈哈答道,室友都有男朋友了呢,就我一個沒人要啊哈哈。他本來緩和的臉色立馬又板起來,他說,以後別說這種話了,你怎麼可能沒人要?他臉色都黑的嚇人,我小時候經常被他打,打的都有心理陰影後遺症了,當時見他神色不對,立馬害怕地勒緊手裡的抱枕,但是細細回味他說的話,抱枕後頭的胸口卻莫名湧過一股暖流。
而現在,這份感覺正一模一樣,可靠又安定,讓我有了向身邊人傾訴的沖動。
那天下午,我對顧行止吐槽了不少話。告訴他這幾年的獨身時光,每逢家族聚餐或者朋友聚會,三姑六婆親朋好友都反復對我說「你要求太高了」「你以為自己很好嗎」「我給你介紹的那個差嗎」,我每次都想咆哮回去,高你妹啊,你們介紹給我對象之前都不看照片不看年齡不看人品的?她們總是習慣性的把我的剩下與落單歸咎於我要求太高。是啊,我有時候都會產生自我懷疑了,也覺得自己要求太高了,所以,我總是催眠自己應當這麼做——
當郭德綱和吳彥祖站在我面前讓我選擇的時候,我應該拍著大腿痛哭流涕還要一臉自豪犯賤地說,老娘愛死郭德綱了叫我如何不思綱吳彥祖算個毛啊一邊玩兒蛋去!當頭各色男人供我挑選的時候,我還要捋一把秀發隨風凌亂,高喊一句,頭發烏黑身材頎長面容俊秀統統不要,我只看得到心靈美我只要心靈美,來吧那個斗雞眼,我知道你的思想光輝如星般閃耀,來吧那個塌鼻梁,我知道的志氣堪比天高,來吧那個香腸嘴,我知道你的心腸如你的嘴巴一般仁厚,來吧那個啤酒肚,我知道你胸膛開闊能夠千帆過盡。來吧那個光明頂,只有你才能變身指明燈照亮我前進的步伐。是嗎?我要這樣做嗎?
我那所謂的「要求高」讓我一直到三十歲都還沒有把自己嫁出去。現在我在想,其實真的都是我錯了。我太認真了,我對對方條件那麼在意都是大抵是因為,我把對方看的太重,我不是在談戀愛不是鬧著玩,我是拿來結婚的,是要為後代負責。我想找的那個肯讓我全心全意付出的,對他掏心掏肺對別的男人狼心狗肺,讓我一心一意喜歡的深愛的,為他犯賤為他厚臉為他大哭為他開心得像個二逼的那個人,這個人,就算不那麼優秀,至少也不應該太差吧。
我說話的過程中,顧行止未曾打斷過我,他是個很好的傾聽者,看我的神情也是極其罕見的溫和似水,他的視線就像光那樣輕輕落在我身上,足以將人包裹融化。
我告訴他說完後,他伸出手輕輕拍了兩下我的後腦勺,像是撫摸一只貓,他說:「先把過去的陰影擦乾淨吧。」
我沒理會他的話,心裡一動,翻出包裡的黑色馬克筆,彎下腰,在牆上一筆一劃寫:
「顧大寶同志,你會一直和我在一起嗎?來自三十歲的薛旺財女士。」
我邊認真寫邊喃喃說:「沒辦法,我一直就是個外貌協會。現在又莫名其妙跟你在一起了,你長得那麼好看,起點也太高了吧,我怕我以後真的什麼男人都不能入我的眼了。你可千萬別覺得我只是因為你的長相,我也曾經這樣懷疑過。可是以前看星座上頭有個說法,金牛座如果喜歡一個人的話,會帶那個人去他喜歡的地方。我就是金牛女,我今天帶你來這裡了,我想我應該是喜歡你的。」
我把馬克筆的筆套擰上,瞥了顧行止一眼:「我寫這個可不是為了束縛你,你有你的選擇權。我是為了自我勵志,等我八十歲的時候,還有力氣來到這裡的話,還有力氣回首往事的時候,我會無比自豪曾經在三十歲的時候遇上你這樣漂亮的男人,我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悔恨,也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羞愧,就這樣,你看著辦吧。」
說完話,我直起腰,就看見顧行止張開手臂,有力地抱住了我。
原本被他身體擋住的夕陽突然像傾倒的顏料一樣湧進來。
我被刺得近乎睜不開眼,此時腦海裡也猛然閃過我老媽曾經告訴我的一句話,女追男隔層紗,男追女隔個媽,對於一個女孩子而言,倒追永遠被被追勝算大,所以千萬別因為害怕受傷或者被拒就對喜歡的男人吝嗇於表達自己的感情,這樣不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