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顧行止吃飯的地方是我們小區門口的一家我特別喜歡去的土菜館,那裡面小炒做的非常美味,我個人喜歡的緊,帶顧行止過來是為了撥亂反正。像他這種生長在社會主義正紅旗下但是一顆赤子之心早已遭到資本主義腐蝕的人必須多來這種純樸的地方,用以感受我們下層人民的辛酸與苦逼。
點了幾份招牌小炒,和顧行止找了個挨窗的位置對面而坐,我掰了雙筷子遞給他邊偷偷瞄他是否對這個吃飯環境有意見,果然,這個面癱患者顯然是沒有任何異色的。
我給他小碟子裡夾了一水煮肉片,率先打開話閘:「這邊環境不錯吧?」
他沒急著答我話,先吃肉片,接著抬眼轉移話題:「嗯,菜味道也不錯,你燒菜有這水平嗎?」
「……」我咳了兩聲,揮舞下筷子:「當然,小意思!」
「哦?」他漂亮的眼睛彎起來:「那我很期待。」
我心裡想,今晚回去一定去報個家政公司!一定!
顧行止吃飯的時候很少話,動作也是斯文有禮。外面霓虹掩映,將他俊臉點染上好看的色澤,相較於眼前的美味佳餚,我覺得他更為秀色可餐。我想,附近的幾桌姑娘也應該這麼覺得,尤其是跟我們隔了個過道的右前方那桌穿校服的小女生,已經你推我我推你一副要來要號碼的模樣。
她們要是真那麼大膽想來攻顧行止的話,我一定要把這群紅蘋果給殺回去,讓她們知道黃花菜也有春天。我正計劃著,余光瞥見土菜館的玻璃門被拉開,似乎走進來一個高高瘦瘦的身影——身材顯然是我的菜,我打算繼續挖掘他臉的真相。
將視線滾上去,看到他的臉,我只覺得,我的所有神經,「啪」的一下,同時斷了。
×××
我沒料到有生之年我還能再見到唐簡一面,自打四年前起他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杳無音訊。我甚至都懷疑他其實是天上哪個男神仙下凡渡劫,而我就是他這場劫難裡頭助他飛升的可憐炮灰。
他進門的時候,還禮貌地朝門口叫「歡迎光臨」的迎賓小姐笑了一下,還是那種笑法,幾年都不變的,像是五月的春風灌進袖子。他比我還要大兩歲,但是幾年的時光好像在他身上靜止了,他還是當年那個年輕的風早翔太,而薛爽子已經老了。我寧願他已經胡子拉渣啤酒肚光明頂出現在我面前,那樣我會欣慰得多。
就在我關注他的時候,他也看到我了,愣了一下,還是朝我微微笑,慢步走了過來。我還以為這一切都是我的錯覺,就像是在看文藝片,唯美緩慢卻又讓人發毛雞皮疙瘩頓起。
他居然還敢對我微微笑?還敢走過來和我打招呼?他停在我們桌邊對我態度自然說「你好」的時候,這個當初每每一出現在我跟前我都恨不得撒花夾道歡迎的男人,現在只讓我湧起一種想要把手頭邊杯子裡的開水潑向他褲襠的強烈沖動。
而此刻,我對面的顧行止已經擱下筷子,表情淡然地看向來人。
我還沒想好該用什麼表情面對他的時候,他已經和顧行止也打好招呼,再回頭對我溫和笑:
「薛瑾,沒想到你還是喜歡來這吃飯。」
瑾你妹瑾,我握緊了手側的玻璃杯。
他看了看顧行止,神色溫和:「新男朋友?」
「是啊。」我回道。
顧行止看過來,一副詢問的模樣。
我給他介紹:「這個是我前……男友,叫唐簡。」現在什麼都不是,人渣都不如。
「哦,」顧行止微微點頭,側頭對站在唐簡禮貌又疏離地說:「唐先生,我們在吃飯,有什麼事嗎,還是你出來吃飯忘記帶錢?站在這裡打算跟我們拼桌?」接著他環視一周:「我看附近的空位還是比較多的,如果唐先生一定要來的話,我們也沒什麼意見。」
他一說完,我看見唐簡大半張臉都黑了,不過他臉上還是掛著十年如一日的爽朗笑容,說:「不了,你們慢用。薛瑾,你號碼竟然還一直沒換,你也一直沒變,喜歡的男人還是一個加工廠出來的。」
我這才想起前天接到一個奇怪的陌生號碼,我「喂」了半天,那頭卻沒有說一句話。想到這裡,我放下玻璃杯,朝西紅柿蛋湯的大碗摸過去,我真的想潑丫的!
唐簡又是故作了然的語氣:「好了,不打擾你們啦,我走了。傻姑娘,你別激動,慢慢吃,別像以前一樣老噎著。」
走之前他還不忘撂下一句在我聽來假惺惺的關懷,轉身去了二樓的包廂。唐簡停在我們桌邊的時間不過三分鍾,講話不超過十句,我的各種神經系統竟然全面崩盤,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話,不知道該做什麼動作,只一個勁低頭在那往自己小碗裡夾酸菜魚。微微挑眼,便看到唐簡已經邁著修長的腿背著我走上樓梯,給我一種與當年一樣毫不留情的錯覺。我腦海中還來不及消化掉他的那句熟悉的「傻姑娘,慢慢吃,別像以前一樣老噎著」,因為實在是太熟悉。剛才心頭的無數種情緒百轉千回,到頭來還只是留下了這句話,就像是反復回響的大廣播——我還年輕的時候,有個清爽的男孩子就坐在我對面,對低頭猛吃的我說這樣溫和的話,時間歲月都被催眠而靜止,只留下他的服帖笑容熠熠閃光。
我的鼻頭比一下子吞了十顆楊梅還酸。
我怕被顧行止看到我這副懦弱的狀態,忙端起桌上的茶杯抬頭猛喝水,努力想把眼淚逼回去,結果卻被嗓子裡的開水嗆了個半死。直到顧行止把面紙遞過來的時候,我才感覺自己一條命又回來了,擦乾淨眼睛,觸碰到對面男人那幽深的瞳孔,他也非常不吝嗇的給我一種可憐同情的眼神,一瞬間,我心頭像是被灑了一把針,隱隱作痛。
我覺得自己真傻,人家舊情人這會過來給你個小甜棗,你就傷心得窮搖附體痛哭流涕了?
就淡卻掉人家以前曾經狠狠把你踹開留在你心上的大鞋印了?
更何況現在的你面前還擺著一個更好的大甜西瓜好吧,雖然是冰鎮的,但是味道好得多了,有沒有?
你丫現在在人家跟前這樣,實在是太不上路子,太不尊重人了!
可我也不知道該對顧行止解釋些什麼,只把面紙揉成一團扔進旁邊的垃圾桶:
「對不起。」我說。
顧行止沒接我的話,面色依然沉靜,不知道他有沒有生氣。
氣氛一直維持在一種極為尷尬的局面,人一上年紀就愛喝點小酒,尤其是這種時候,我叫來服務生,說:「我要一瓶西鳳。」
顧行止這才淡淡開口問我:「怎麼喝酒了?」
「就喝一點點,」我把白酒倒了半杯,找了個借口:「這麼多好吃的下酒菜,怎麼能不喝酒呢?」
二十五歲向後,我也算閱酒無數,不過好在酒品比較好,沒做過什麼無恥變態的事,也沒發過特別嚇人的酒瘋,除了曾經有一次半夜趁顧雪琪睡覺剪掉她頭上一半的長發(……)。
西鳳算是酒裡面比較好喝的了,我一杯接一杯開心的下肚,酗酒後勁足,等到第八個半杯下肚的時候,我已經有點暈暈乎乎的了。
「少喝點吧。」顧行止終於微微皺起眉,聲音不大愉悅。
我終於在他臉上看到額外的神情,心裡有種蓬勃雀躍的開心,繼續想灌酒,看這個面部癱瘓星人能不能再生出點別的更加活潑點的表情。但是剛想這麼做的時候,已經被他一把搶過去酒杯,我能清晰地聽到他說:「別喝了。」
「為什麼?」
「我說別喝了就別喝了。」
「為什麼不准我喝?給我!」酒壯人膽,我攤開手跟他要酒杯:「你個臭不要臉的,整天面癱著臉,對我笑一下會死啊?告訴你吧,面癱是病,得治!咱倆也算是交往了,也從來不說清楚到底喜不喜歡我,讓我一個人在這傻逼兮兮的空歡喜空失望……」
顧行止嗓音依舊平靜:「你一定要這個樣子才開心?」
「啊?開心?屁啊,如果我說你娶我我就開心了?那你會娶嗎?……看吧,不說話了,你根本不想娶我,現在連喝酒都不讓我喝!你怎麼這麼惡劣?你們男人怎麼那麼惡劣!」
我看顧行止都快成兩個了,他手上的杯子眼看著快拿到,卻總是手心落空,搶不過來,這感覺讓我更為不爽。打算直接抄起瓶子喝的時候,顧行止已經拉過我的手,叫來服務員迅速結賬,把我攙了出去,像扔沙袋那樣粗魯的扔上車後座,車窗被他大開,夜風狠狠灌進來,我隔著一雙醉眼,能看到外面的燈火迷蒙得就像是在夢境。
我躺在車後座上胡亂發洩,又頭重腳輕地被顧行止拖下車。他勒著我的肩膀,在公寓的樓道替我開門。力道不輕不重,我想掰開也掰不開,我眼淚不停掉:「你根本不在意我,你就是想玩我,混蛋,看見一個傻大姐整天為你上躥下跳挺有意思的是吧?看得很開心是吧?耍我有意思嗎?明明知道你玩我,我還傻傻得陪你玩,怎麼辦呢,誰讓我喜歡你呢,一喜歡就忍不住犯賤,我也想霸氣點,為什麼老這麼慫,一看見你這麼慫,我怎麼才能不慫?你說啊!你告訴我啊!」說完,我感覺顧行止的手在我肩上緊了一緊。疼得我側頭剜他一眼,夜晚光線陰暗,顧行止的臉完全模糊掉,漸漸融合成唐簡那副嬉笑溫和的模樣,我怒罵:「唐簡!你這個混蛋!」
肩膀上的手忽然松懈下來,原來停留的溫熱消失,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進了樓道,我就抓起手上的包就使出所有力氣朝身邊人亂砸一氣,混著哭腔低聲吼:「滾!滾!唐簡你給我滾!」那人見我氣勢如狂風暴雨,躲我的動作很快,我一個沒穩住,踉蹌幾步跌坐在樓道的牆邊,摔倒的聲音很響,一整個樓道的感應燈全部亮起,照的猶如白晝,我雙眼被燈光刺得更疼,一個勁往下掉。
這時,我下巴被人捏起來,強迫我看向他。
顧行止彎著腰,他的臉正逆光而來,清華俊朗,就像我第一次見他的那樣——
他問我:「你看清楚我是誰,唐簡還是顧行止?」
他的語調就像一個剛畫完畫的幼兒園小朋友問老師,老師,我畫的好還是他畫的好?
「哦,是大寶啊。」我看清楚了他,臉色很黑,神情怨憤。心頭酒氣帶來的焦躁一下子消失,破涕為笑這樣回答。
顧行止的臉色這才稍稍緩和,他蹲下/身來,靠近我,放下捏著我下巴的手,托著我後腦勺壓向他,然後動作很輕地吻了我的眼睛,像蝴蝶掠過花朵清風拂過草地,他在我耳側沒有說任何哄我的話,只輕輕歎了一聲。
我心裡軟軟塌下去一塊,這聲平和的喟歎就像是細小的流水聲騷撫過我耳膜,讓我覺得自己好像還活在夢裡,我的酒還沒有醒。
我抬起手環住顧行止脖子抱緊他,將整個腦袋埋進他懷裡,顧行止身上有好聞的沐浴露清香起伏,能窺見他脖子上象牙白的肌膚,我就這樣一動不動,停留在他淡淡的懷抱裡,聞著他淡淡的氣息,品嘗這淡淡的夜色,感受這淡淡的柔情……媽的,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