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生都過去三分之一,雖然一直缺男人,或者說好男人。
但是朋友卻一直沒少過,比如顧雪琪,她就一直陪在我身邊,精力充沛活靈活現永遠是幼兒園剛剛畢業,時間在她身上剝落掉的閃光點比我要少得多。
大學那段時候,她沒還跟林維淵在一起以前,從來不缺乏男孩子的追求。我也有,但是大多不是我喜歡的,可我心理過於軟弱,很少強硬的去拒絕並不有多討我喜歡的對方,只能一直消磨至他們的熱情都消散;顧雪琪卻不一樣,她可以完全無視那些男孩子的黑臉,毫不在意的甩出「等你身高180了再來找我」「不好意思,我是外貌協會,我不想跟你約會」「你確定你寫的是情詩而不是悼文,你是不是還要叫我顧主席?或者替我豎個人民烈女紀念碑?」「是的,你剛才在台上的街舞棒極了!讓我想起了我年少的故鄉,繁華街道上……那技藝精湛的耍猴裡面的猴!」「我真的沒辦法接受宅男,一邊對著電話這頭的我說愛你一邊高頻率的打飛機嗎?我還沒這麼重口味啊少年!」這樣刻薄的詞句……
我那時候跟她走在一起都怕被暗殺,但我其實非常羨慕她。
當別人都在為細水長流的沾沾自喜的時候,她一個人帶著潮水的姿態濃重且迅速地席卷過自己的生命。
不是說平淡不好,只是通常會把生命該有的熱忱和稜角消滅。
就像我現在一樣。
顧行止抱著我,我根本看不到他的臉,表情。視界裡只有早晨溫柔的曦光,他玉石一樣的皮膚上細微的絨毛都展露無疑,停留在我耳畔的屬於一個男人的均勻沉實的吐息以及他腳下的影子都略顯出罕見的溫存,這些都給了我心軟的理由,我抬了幾次手想回抱他,頭腦裡浮現的卻是顧雪琪問我的話,你要不要賭?我手指動了動,最終還是垂到身側:
「放開我。」我說。
很明顯能感覺到顧行止的身體有微小的一下僵硬,出賣了他深處的錯愕的情緒。
我把他向外推,迫使他離我半臂開外,加重語氣:「放開我!我不說第二次。」
他還是妥協了,很快松開鉗制著我的手臂。我像是被突地從絲繭裡抽出的蠶,這時才能微微抬顎近距離看顧行止的臉,依舊是惱人的面無表情,讓我懷疑他剛才的那段類似於表白的話是否只是自己的錯覺。
人生總要利落一回。
我對著影子理了理兩邊翹開的發絲,抬頭看他眼睛:「不是分手了嗎,顧總來找我做什麼?索要分手費?」
顧行止沒急著回答我的話,只捏捏眉心,這才讓他的五官露出一點一夜未眠的疲態,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裡有讓我心口隱隱疼的血絲:
「為什麼要分手,沒有任何理由。」
我:「昨晚已經說過了。」
他問我:「就因為累嗎?」
他此刻的語氣有點刻意的風輕雲淡,倦態的啞意依然沒被我的耳膜放過,就像一根結實的細線綁著我心口生疼,我的胃甚至都被帶的疼起來。但是,負隅頑抗的自尊心在作祟,我只得轉眼看向別處先穩定心緒,怕再看他兩眼所有偽裝都要潰散。可我說話都趨向語無倫次,完全是在胡亂找理由,頭頂途徑的麻雀嬉鬧都像是在嘲笑我的卑懦——
「不止,我現在想想吧,自己可能只是喜歡你的臉,」我逼迫自己看回去,放平自己的嗓音,用力在臉部每一塊地方上施展出嫌棄:「今天看起來突然不好看了,我就完全對你沒興趣了,真的。而且吧,你那個太大了,跟你做|愛一點都不舒服,我以後肯定受不了。我個人是這麼認為的,一個螺絲釘應該找一個能承受得住它的,與它相配的同型號的螺帽,這樣最好不過了。」
××××
數日後,某個陽光明媚的周六,顧雪琪來我公寓串門。
「哈哈哈哈哈,薛瑾你不帶人身攻擊的吧,還用那麼正經的語氣打那麼猥瑣的比方,」顧雪琪笑的在沙發上打滾,我覺得她都快內傷而亡:「然後呢?顧行止什麼反應?」
「不還是跟你學的嗎?」我把自制雙皮奶放回冰箱,抱出西瓜:「他面色陰沉地問我‘就這樣?’」
「普裡斯夠昂~」
「底下沒什麼的,我嗯了一下就很傲嬌的扭頭上班去,給他留下晨風中飄逸背影一只。」
「這就沒了?」
我沖洗砧板,「你還要什麼?難道那麼泠然淡薄的顧總經理還要再抱回我馬教主附體一般的咆哮一句我不要別的,我就要你這顆小螺帽嗎?」
「也是哦,」我在廚房都能聽到顧雪琪在沙發上火柴棍似的細腿在來回敲沙發墊的非常有節奏的嗨皮聲,混雜著她的話:
「薛瑾你這次表現很好,你不是特別怕失去顧行止的嗎,怎麼突然這麼霸氣了?」
我剖開西瓜半顆,露出紅色的瓤,甜香溢出:
「我不是霸氣,只是想通了好不好,而且我也跟老媽說過了,過幾天開始恢復相親生涯,不會再那麼挑了。並且承諾明年一定給她個孫子。她很開心啊。」
顧雪琪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跳到廚房來了,撈起一瓣啃了一口問:「真的想這麼明白了?」
我把刀架回案板:「說實話,沒有!完全沒有!顧行止起點那麼高,我怕我跟一堆爺爺叔叔相親我會瘋掉,不,一定會瘋掉。其實我寧願在顧行止身邊瘋掉,他如果現在回頭來找我,我肯定馬不停蹄的朝他飛奔過去啦!不過距離上次那個清晨都已經過去快一個月了,他連電話都沒有給我一個,本來只是為了挑戰他,可是現在完全變成挑戰自我了。」
我把西瓜一瓣一瓣往盤子裡放,邊放低聲音,朝顧雪琪看過去:「是不是覺得我很慫,才雄起了一下就陽|痿得這般快速。」
顧雪琪注視了我一會,搖搖頭:「沒有,完全沒有,我覺得很好,」她思考了一會:「而且,我跟你說,你現在給我的感覺像什麼哦,像已經結婚的家庭少婦,比如你現在往盤子裡放東西的姿態,給我一種近似於我媽的感受,你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你不是都用勺子吃一大半的嗎?一勺一勺送給你的血盆大口,非常快速彪悍的……」
我把整個人面向她:「什麼樣的家庭少婦?宅男最愛的那種?」
她打望我一眼,說:「不不,有一窩孩子的那種大媽。」
我真想砍她,想想還是算了。轉回身繼續剛才的動作,舉一只手在空氣裡打了個響指:「賓果,恭喜你答對了,我懷孕了。」
一剎那,我分明有這樣一種錯覺,好像聽見身邊的顧雪琪石化並迅速垮塌,肢體像是碎石那樣一塊接著一塊,掉在地上的聲音。
等她完全復原的時候,她已經快步遠離我十米開外,開始四下找自己的手機,邊神神叨叨:
「我要給顧行止打電話!打電話!」
我拉住已經近乎瘋魔的她:「不要打,他暫時肯定無法接受。是我的原因,我忘了安全期的日期,日本那天,是我搞錯了……」
她扭回頭,一只手已經在鍵盤上撥號:「你打算肚子裡有一個別的男人的孩子,再跟無數之外的男人相親嗎?我無法接受這麼重口味的場景,我要吐了,薛瑾瑾!」
我拉住她那只撥號的手:「你理智點行不行?懷孕的是我不是你,你怎麼比我還緊張,我會主動告訴他的,顧琪琪!」
「你確定不會去自己一個人去三分鍾夢幻無痛流掉?」
我把頭搖得幾近發暈,對天起誓:「不會。」
但是她貌似還是一副撥通了電話的樣子,放到耳邊:「喂,顧行止嗎?先跟你說一下,今天不是四月一日,然後,我想要說的是,薛瑾懷孕了。」
顧雪琪放下手機,疑惑地轉眼珠子掃了一下我的肚子:「你為什麼不阻止我?你真的懷孕了?薛瑾,我再問你一遍,你真的懷孕了?我的大腦現在還嗡嗡響,有一種如同聽到了明天就是2012的劇烈爆破感。」
我倒回沙發,把事實告訴她:「確實是的,明天還是2011年。當然我也並沒有懷孕,我只不過說了玩的。」
「你騙我!」她瞪大眼,完全是松一口氣的表情,又怒又笑:「壞人!你居然騙我你竟然騙我你欺騙了我的少女心你陪我精神損失費!」
我把手枕到腦後:「坑爹的人生不需要解釋,而且你剛才裝模作樣的打電話不也是為了試探我嗎?」
顧雪琪面露痛苦之色:「我不是裝模作樣的!薛瑾,剛才的事情我是真的很震驚。我真的打給顧行止了,他也接起來了!」
我先前維持的耍完顧雪琪那種輕松得瑟的狀態一下子繃不住,從沙發上坐直身子,瘋狂揉頭發:「我靠,你還真是無可比擬的缺心眼啊。先別嚷嚷,冷靜,讓我想想策略。」
「什麼策略?」顧雪琪淡定下來。
我瞇眼看了看外面的白花花的高照艷陽,一錘定音:「好吧,我豁出去啦,將計就計,這次要賭就賭大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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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飛速的把自己手機電池和卡都給拔了,這速度簡直可以在牌局出老千。去洗手間稍微整理了一下臉,就和顧雪琪兩人驅車去了附近的一家咖啡館,我們曾經的老友嚴師哥非常准時的來到這裡,男的活的。
「嚴師哥,」顧雪琪站起身,對著桌對面的男人臉上堆滿懇切的笑意:「今天就拜托你了。」
嚴師哥以前是話劇社的副社長,今天叫他來,一方面是因為他演技委實不錯,另一方面便是他是咱們認識的單身男性裡頭表現欲最強的一位。
嚴師哥旋即笑了回來:「今天就是讓我來扮演薛學妹的相親對象嗎,要什麼表演模式?羅密歐與朱麗葉?還是牡丹亭?」
我語塞了下,也趕緊站起身:「不不,咱們就不要那麼浪漫主義了,現實主義再好不過。」
他明白過來:「哦,好的好的!」
顧雪琪舉起半杯紅酒抿了一口,對我搖晃手機,說的話也不知是調侃裡有真心:「顧行止的撥打頻率讓我整個人都快地震了,我現在去女廁所接電話,你們迅速進入狀態,薛瑾,我先預祝你馬到成功。」
她轉身離開的時候,我聽見她對著那邊大聲,甚至有點挑釁意味嚷嚷:「薛瑾啊?廢話,她家當然沒人,她現在貌似在相親哦~你找她?你給我錢嗎?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她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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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師哥的演技真的不是蓋的,各種體貼的舉止已經讓我有如置身棒子劇,粉紅泡泡滿溢,我就差嬌羞地喊他一聲「嘔吧」!但是,當我把他的臉自行腦補成顧行止的模樣,我被這個想法寒顫得差點真的要「嘔吧」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每個推門而入的身影都會讓我一陣欣悅,但是即刻又落入巨大的失望。所以,這樣煎熬在鍋爐上的時刻,懦弱的我故作強硬的展示也在一點點崩潰。
用開玩笑牽引出的一個完全虛擬的「孩子」賭顧行止對我的感情,真的是放手一搏了。
媽的,三十年來我哪裡幹過這麼誇張的事情!
我心頭對自己的反復詢也漸漸轉變,愈發覺得自己可笑愚蠢,連語氣都衰弱到最終帶著自責和質疑的氣若游絲:
「我該不該賭?」「這麼賭好嗎?」「也許我真的不應該賭……?」
……
多天前的那個早晨,顧行止溫柔的懷抱讓我變成被繭絲包裹的蠶。
直至今日,我都記得它的厚重安全,可是從它脫離我身體的那一刻起……
如果結果是不能雙雙成蝶,軟弱的我也應該變成不顧一切的強勢點的飛蛾。
如今能有力氣坐在這裡不計後果地玩顧行止,可能也代表著我已經可以用日漸壯大的內心和擔當面對過去,現在抑或未來的所有明滅燈火,利用三十年成長到今日的我,也應當明白這樣的事實——
這些讓我愛慕迷戀的光,在溫暖我的同時,也會灼傷我。
三十而立,保持熱愛人生的態度,也必須要具備承擔一切傷痛與後果的勇氣和能力。
好在上帝對我這只傻飛蛾是偏愛的。
十分鍾後,玻璃門外,男主人公迎風而至,盡管他臉色黑得嚇人。
於我卻是相當開心的,我差點就要站起身去迎接他。
像是得到某種承諾那樣,先前的驚疑懼怕都煙消雲散,我覺得我已經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