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你根本不需要解釋,」顧雪琪在我對面一個接一個的往嘴裡送香蕉片:「顧行止那種人總是一副勝券在握胸有成竹的樣子,應該給他點教訓。」
她又吸了口奶茶:「太自負了吧,他們一家子都這樣。」
我攪了攪果汁:「顧雪琪,你已經結婚了。你當然可以毫無壓力像個閒的咪脹的貴婦一樣淡定地對別人的家事評頭論足,可我是當事人啊,我現在就如同一個被老公捉奸在床的偷情少婦,特別有可恥心和愧疚感。」
顧雪琪白眼快翻到頭頂:「被老公捉奸在床的偷情少婦不正是你夢寐以求的場景嗎?當年聲稱『一個女人一輩子睡五個男人才夠本』的薛同學居然跟我說可恥心愧疚感?」
我笑了:「顧行止一個頂五。」
她:「你怎麼知道,你睡過他了?」
「嗯。」
顧雪琪站起來越過桌子搖晃我:「你睡過了?你睡過他了你都不告訴我!都不來分享一下感受!」
我托腮把自己弄成一朵傻逼兮兮的向陽花:「剛剛不是分享過了嗎?一個頂五~」
非常不能明白,我和顧雪琪的話題走向為什麼永遠都能被引向床上。
每次正直而莊嚴的開始,都用黃色齷齪收尾,真蛋疼。
「好好,收起你那副發春樣,」顧雪琪坐回原位:「我們以後再討論,當務之急是昨天那件事,我現在就問你一句,你願不願意賭?」
我看過去:「賭什麼?」
「你家那位一個頂五郎現在對你有沒有感情,你冷淡點,就像他對你那樣。看他會不會主動來找你,」顧雪琪把奶茶一飲而盡:「你看怎麼樣?」
××××
我沒有同意顧雪琪的提議,因為顧行止是個變態,冷漠又自我,我不覺得我不理他的話,他就會主動來找我,我還沒那麼高的自信和勇氣。
而且我已經三十,真的賭不起了。
拿這段好不容易得到的感情來當賭注,盡管可能也許它還沒有完全屬於我。
我完全做不到。
中午休息的時候,我主動給顧行止打了個電話,問他:「在幹嗎呢?」
他那邊很安靜,一把聲線低沉好聽,他根本就沒回答我問題,而是反問我:
「薛瑾,跟我在一起是不是很累?」
我一整顆心隨著這句莫名的疑問全部被吊了起來,忽然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大概是見我一直沉默,他又說:「馬上要開會了,再說吧。」
說完便掛了電話,徒留下一段急促的嘟聲。
明明就是一串短促無聊的同音節,還是輕輕松松地擊潰了我。
我一直沒放下手機,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裡,渾身的力量像是被憑空抽散,半晌都沒有再動一下。
等力氣重新回到我身上的時候,我給顧雪琪發了條短信:
他剛才問我跟他在一起是不是很累,他言外之意是如果我說累他就要跟我分手了?你還說讓我賭,現在真搞笑,現在看來就算我不賭,他也一點機會都不給我!
顧雪琪很快回了我:照照鏡子看看你樣子,他說分手了嗎你會不會想太多?因為人家隨便問的一句話就把自己弄成一個二逼,你到底是有多愛他?而且顧行止有那麼玻璃心嗎?看見你被一毫無壓力的男人抱了就哭著喊著要分手嗎,你以為他是你?強悍點做不到嗎,不要這麼患得患失,我親愛的老少女。
讀完顧雪琪的短信,我想起五年之前,那會我還不是個「老少女」,但也不能稱得上是真正的少女,我就待在青春的尾巴,那時候熱衷於生活的每一刻,公司裡我還在底層,快樂而忙碌的面對上級的刁難。身邊還有也許真正愛我的男孩子,關懷我所有的興奮與哀痛,我和他發的每一條短信都熱情洋溢像是精美的詩歌。和同樣的少女朋友們,還能在奶茶店坐一下午完全不覺得無聊的開心聊天,話題總是反復,木村拓哉長得真帥你這個花癡色女。
我現在看著小圓鏡裡面的自己,已經習慣冷著一張臉,化起遮掩一切疲態的妝容,平靜的穿行在同事之間,管他們在我背後扎小人下詛咒還是怎樣。
成長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把我們從人變得不像人,不是人。
直到幾個月前碰見顧行止,我才會覺得自己的生命好像又鮮活起來。
原來我還有動心,痛心這樣生動的感覺,這麼一段時間,我覺得自己是栩栩如生的。
總聽人說,真正愛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自己,還有一個是自己的想象。當有一天覺得他不愛自己,只是沒有符合想象而已。
我就從未覺得顧行止有多愛我過,但是我也沒有因此離開他。他這麼不符合我的想象,甚至還不如唐簡給我的溫情十分之一多,可我還是捨不得放手,我想我是愛上他了。
我真的愛他,就像個打傘蹲在那自導自演我是香菇的傻逼一樣愛著他。
想到這,我鼻子酸的不行,想流眼淚,可是又不能真正哭出來,如果我現在痛痛快快哭一場,我還要再花半個小時補妝,然後多加半個小時的班看完這個季度的財務報表。
我現在特別想做的就是給顧雪琪發個短信:今天晚上去喝個小酒。
顧雪琪很快答應我:好啊,大凡正好在我家呢,她說也一起去。
我抽抽鼻子把酸意送回身體深處:她不是剛生完孩子嗎?能喝酒嗎去個妹啊。
顧雪琪回道:她一定要去,說又生娃又坐月子的好久沒跟姐幾個聚聚了,特別想你。你要是再敢剪我頭發我剪你胸部!
事實還真是這樣,獲得一份友誼,並沒有比獲得一份愛情容易,擁有一個男朋友,也未必見得比擁有一個女朋友可貴。¬
我心情好得多:好,家庭婦女真可憐,咱們菩薩心腸慈悲為懷讓她來吧,我們一起謀殺奶媽哈哈哈。
××××
難得當年的高中鐵三角又聚到一塊,我們在瑞艾酒吧開了個小包廂,邊喝邊唱歌,好久沒見大凡了。她剛生完孩子,身材微微發福,皮膚卻好得像是陶瓷,我拉住她,「你現在怎麼這麼美,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少婦風韻啊?」
她擺手:「哪裡哪裡,倒是你,一張臉就沒變過啊。我還想著這麼久都沒見到你了,你也該老點了吧,怎麼還跟大學時候一樣。」
顧雪琪端了盤菠蘿片進來:「人家薛瑾家裡有個一個頂五郎,年輕氣盛精血旺,薛瑾能不青春常駐跟個老妖精似的嗎?」
「咱們能別這麼色嘛!」我把沙發上的抱枕扔到她身上。
她端緊盤子避開我:「姐姐,你別找我洩欲。這邊消費也太高了,就個包廂加菠蘿送掉我半個月的零花錢。」
「得了吧,款姐。」我又砸過去一枕頭,顧雪琪終於氣的擱下菠蘿沖過來掐我了,我們三個人笑著在沙發上扭成一團,玩了一會,喝了點酒,顧雪琪那個總是zhuangbility(裝逼)的人又裝小資唱青春蛋疼文藝歌曲,再加上昨晚老想著顧行止的事情實在是沒睡著,夜裡醒來好多次,我聽著聽著都犯困了。大凡見我不在狀態,遞給我一枕頭讓我先瞇一會,我也照做了。
睡得迷迷糊糊手機好像在震,我給接了起來,那頭問:薛瑾嗎?
我懶洋洋「嗯」了一聲。
他又問:在家睡覺吶?
沒有,我翻了個朝向沙發背:在酒吧呢,喝了點酒。睡一會,煩死了。
他落下一句「我去接你」就匆匆掛了電話。
過了一會,好像感覺有人進了包廂,我聽見顧雪琪怪叫了一句:「我不是叫一個頂五郎過來的嘛,你怎麼來了?」
那人聲音裡透著濃重的笑意:我自己來的。
然後聲音主人的身影就罩了過來,他拍拍我後背:「薛瑾,別睡了,回家吧。」
我翻了個身半睜開眼,看見一張曾經縈繞我年輕時光所有好夢的熟悉的臉:「唐簡,你怎麼來了?」
「都這麼累了,你就別在外面玩了,我接你回去。」
顧雪琪也走了過來:唐簡,我叫顧行止過來接她了,你這樣好嗎?
唐簡面色不變,一句話把顧雪琪噎了回去:「那他來了嗎?或者,他先來了嗎?」
他沒來呢,我頭腦雖然昏昏沉沉,心口卻被重物狠狠鈍擊了一下。
唐簡打橫抱起我,我覺得姿勢難受,晃著腿要下來,他也放開我了。
扶著我,沒在意顧雪琪的目光,扶著我走出酒吧。
我今天喝的不多,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渾身不舒服,頭重腳輕,走不動。
唐簡摸摸我的額頭,「薛瑾,你頭真熱。快回去吧,這會鬧小脾氣,是跟自己身體過不去。」
「嗯,」我答應他,直起身酒吧外面走,外頭不比酒吧裡舒服,相反更是馬路邊那種難受的燥熱,我舉目四處看了看,視線觸碰到某個地方的時候,我周身立馬又是如墜冰窖,大腦清醒了一半。
顧行止的那輛熟悉的賓利車正停在酒吧門外,他也從剛巧從上面下來,他好像是剛從家裡趕著出來,都沒穿正裝,只松松套了件T恤,就像個好看的大學生一樣。
他也沒什麼遲疑,徑直朝我們走過來,停在我跟前,放佛壓根沒看到唐簡這個人,長臂一攬把我輕松拉到他身邊,這才對唐簡冷淡的說:「好了,我來接她,你可以走了。」
然後又垂頭看我,習慣性皺眉:「你怎麼又喝酒了?」
他此刻莫名責備的語氣,一下子擊潰了我,我想不明白,為什麼每次,每一次在顧行止面前,都是我最狼狽最二逼的時候,我真的想不通。
他衣衫平整,在路燈下就像一尊俊美的雕塑,我低頭看看自己,垮塌得像是被丟棄的木偶人。
我鼻頭又發酸,咬著牙忍住想要落下的眼淚,故作平靜說:「喝酒都管我,我喝一點都不行嗎?」
他皺痕更深:「我是你男朋友,我不管你誰管?」
「你把你自己當我男朋友了嗎?」他這麼一說我又覺得好笑,完全不想再哭,語氣平淡的敘述:「你今天不是問我跟你在一起累不累嗎?現在看到你,我想到答案了。我不累,真的一點都不累,而是快瘋了,情緒不受控制,行為不受控制,變得像個神經病一樣,真的快瘋了。我真想跟你分手,就算你不說,我也早就這麼想了,能讓我回歸正常人的生活嗎,可以嗎?」
我說完,抬頭看顧行止,他本來因為慍怒或者驚詫而明亮的瞳孔,像是被突然罩住的燭火——
閃了一下,就熄了。
我用力撥開他握在我肩膀的手,直至一點點徹底離開我的身體,回頭看看唐簡,他也只是注視著我,溫和得像是一池春水。卻也沒有一點能溫暖我心靈的力度,最後我才看到站在酒吧門內往我們這邊眺望的顧雪琪,我能清晰的聽見自己的聲音已經帶了悶燥難聽的哭腔:
「顧雪琪,送我回家!」
××××
回家的出租車上,我就已經邊流眼淚邊說胡話,我躺在顧雪琪腿上,她就一直摟著我的臉。回到家,朦朧間能聽到我老媽叫了句「怎麼都燒到39度了作死啊,本來就笨越燒越笨!」,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早上起床的時候,每次發燒我都恢復得很快,已經能神清氣爽的下床刷牙洗臉了。
吃早飯的時候,我老媽說:「多大一孩子了,為了多打點破事糟踐自己身體,又哭又鬧的。」
我喝了口牛奶:「下次不會再哭了。」
收拾碗筷的時候,我媽坐在沙發上打毛線,看了我好幾眼,我被她看的發毛,問:「老看我幹嘛?」
她面露難色,過了一會,才說:「姓顧的車在樓底下停了一夜了。」
我邊抹桌子邊回她:「哪個姓顧的?」
她說:「還能有哪個姓顧的,雖然不曉得你們發生了什麼事,你還是去看看吧,斷也斷的乾淨點。」
我放下抹布答應她:「好。」
下了樓,果然,顧行止的黑色賓利車很可惡的壓在我家樓道口。
我還沒走過去,那車的車窗就已經被搖下,顧行止坐在裡面,看著我,神情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他隨即下了車,走過來問我:「身體好點了?」
我恨不能自動生成一個QQ表情裡面的淡定扣鼻屎回答他:「很好,好得不能再好,身心都好了。」
「你要跟我分手?」
「嗯,」我抬眼看回去:「我想清楚了,一定要跟你分手。」
他也直視我:「我不同意。」
「嗤,誰管你同不同意!我去上班了,拜拜。」我冷嗤一聲,甩包走人。
他顯然沒有一點沒放我走的意思,拉住我,緊緊攥著,沒有一點要松手的意思。
他的眼底黑色流動,放佛要醞釀出一次盛大的海嘯。
我急了,胸腔裡全是怨氣:「你現在什麼意思?抓著我不松手幹嘛?那個小雲,不是挺好的麼,看見我進個病房都能回憶起她,利用我來氣氣你們家的仇敵我的前男友你不是一樣做的很開心嗎?你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嗎?怎麼辦呢,我喜歡你所以自作孽啊,明明心裡通透,還得為了你犯二!你現在還不放過我嗎?」
顧行止努力平穩著情緒,手上的力度卻是絲毫沒有松懈,他輕笑了一聲,說:「你果然還是什麼都不懂,根本不關小雲的事,只是想起我初三住院那會你偷偷進來給我送東西的場景。我也沒有任何要氣唐簡的意思,你確實多慮了。」
我本來已經平靜的情緒又全部波動起來,在他面前,我又變成一個瘋子:「是,我什麼都不懂,你聰明我笨蛋,所以完全配不上你。你這姿色這財力,肯定那麼多姑娘為你前赴後繼,你為什麼偏要玩我呢,我三十歲了,三十了!我沒有再多的三十年供我揮霍,你為什麼不找別的姑娘?年輕點的,二十來歲的,怎麼可能沒有?」
顧行止還是面不改色,嗓音還端在一個平穩而淡定的線上:「我的字典裡沒有別的姑娘這個詞。」
「那你字典裡有什麼詞?你告訴我啊!」我開始拼命想抽出自己的手,但是完全沒有辦法。
等我打算捧起顧行止的手狠咬一口擺脫他的時候,他另一只手臂環住我脖子把我帶進他懷裡,死死地箍住我,在我耳邊說:
「你的名字,薛瑾,都是你的名字。我昨晚在車上坐了一夜,滿腦子都是你。我很想禁止你跟唐簡接觸,其實我非常介意。拜托你以後不要跟唐簡在一起,我心裡非常不舒服。」
他這句話的音調還是那麼淡定,卻讓我所有的掙扎都全部潰散,有些分不清是欣喜還是委屈的東西溢滿,這些情緒全部在我身體裡翻湧,不可抑制的控制了我的淚腺,一滴灼熱的東西瞬間從我眼睛裡冒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