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D班的最後一次聚會是在會計班考試成績出來之後了,彼時用來補課的老市區圖書館大樓下的梧桐葉子都泛黃,外頭白茫茫天地間滿目金黃。
我站在講台,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冠冕堂皇的賀詞在職場上倒是信手拈來,但是在在一群比我小十歲的孩子面前卻是唇舌晦澀,突然間能理解了高考後那些老師的心情——
到最後只是深深鞠了一躬,彎腰的時候眼眶瞬間紅了一圈:「謝謝大家了——!」
前方的台下是一片熱烈的掌聲。
今天是「坑爹」班全體學員的告別儀式,顧雪琪特意訂了一個大蛋糕讓我帶來慶祝本屆百分百的通過率,並且似乎有要把坑爹的品德繼續發揚光大的打算。
「下次別找我了,」被一群孩子們欺負的滿身奶油,躲到衛生間裡好不容易清理掉,我帶著幾處濕漉的水斑走出門去,對等待我的顧雪琪抱怨:「一把老骨頭折騰不起啊。」
顧雪琪在用鑰匙扣上的指甲剪扯身上毛衣落出來的線頭,頭也不抬:「嗯,知道了。」
「還有三個月就過年拉,都三十一歲了,真是越來越凋零了,」我用囚徒拉牢門柵欄的姿勢拽著欄桿,遠方天空湛藍:「天氣不錯。」
「嗯,」顧雪琪走至我身側:「你被辛棄疾附體了?而今識盡愁滋味,卻道天涼好個秋?」
「好個球啊,見過我這麼磕磣的辛棄疾麼?」
「你真要去啊?」她轉移話題,拍了拍我的後背。
乾燥的風穿過眼睛,我在濕潤前飛快掉過頭,用刻意帶笑的嗓音回答她:「嗯,走吧。」
顧雪琪拉住我手臂:「估計一時半會還走不了,那孩子好像還在那等你呢。」
我回頭,見她正朝樓下努嘴,順著望去——
章毓正站在大道邊的梧桐樹下,也在朝樓上看,見到我後,興奮地揮舞起手臂,日光灑了他一臉。年輕的臉,如同恣意生長的繁茂青草,把不鹹不淡的秋天都蘊藉出一點春日朝氣的味道。
顧雪琪聲音倒是很平靜:「這孩子好像還真挺喜歡你的。」
我把聚焦在少年身處地的視線又轉回來:「算了吧,我都可以當他媽了。」
「也是誒,顧行止也就比你小三歲,他媽都那麼心存偏見。要是你跟章毓在一塊,這孩子的媽估計得提著大刀來砍你腦袋瓜子,好聚好散吧。」
「嗯……我去解決掉。」
「好,我在對面的小咖啡店等你,你快點溫酒斬華雄,」顧雪琪急急叫住我:「薛瑾啊,你真的要去啊?」
「嗯,幹嘛不去?」說完,我下了樓,下了三節階梯,我才意識到,也許顧雪琪問我的那句「你真的要去啊」並不是關於章毓的事情。
算了,罷了。
××××
章毓站在樹下,保持著原先屬於他這個年紀的個頭高凡人男孩子都有點的哈背姿勢,看見我,叫了聲「薛老師」,腰瞬間挺直了。
「章魚小朋友,找我什麼事啊?」我問。
「沒事,嘿嘿,」他齜牙一笑:「好不容易畢業了,來感謝恩師的。」
我坐到旁邊花圃的台階邊,仰臉看他:「是啊,還被你白拿走一千塊的獎學金。」
章毓並沒有隨著我坐下,在自己的運動包裡翻了一會,總算是掏出一個精致的小方盒子,逆著光稍微傾斜身子遞給我:「老師不是要結婚了嗎?這個是送給你的新婚禮物,就拿獎學金買的,看吧,最後錢還是到你手上了,你別心理不平衡。」
我愣了一秒,呼吸像被什麼奇怪的事物打斷了下,好一會反應過來,扯著嘴角笑笑:「嗯,不過這禮物也太貴重了吧,而且誰告訴你我要結婚啦。」
章毓揉起一個奇怪的笑容:「考試之前你不是還說你先生答應你要是班上通過率百分之百的話就和你求婚的麼,是發生什麼事了?」
「也沒發生什麼事?」我擺擺手,「把禮物拿回去吧,給你媽媽也是好的。」
他緊追不捨:「究竟怎麼了?」
「也沒什麼事啊,結婚的事情,可能還要拖一拖吧。」我越過少年的眼睛,他背後日光刺目。
章毓拿著盒子的手還僵在半空,嗓音從他的輪廓透出來:「結不了婚了?」
「嗯,大概吧,結不了婚了呢……」我把他的話喃喃重復一遍,耳邊隱約有馬路上轎車呼嘯過去的聲響。
「為什麼?」
反復來回糾結於一個詞匯的瓊瑤式對話在此刻戛然而止。
為什麼,我也想問為什麼。
結婚,輕易掛在嘴邊的詞,含義膚淺,法律上稱為婚姻成立。是指男女雙方依照法律規定的條件和程序,確立夫妻關系的民事法律行為,並承擔由此而產生的權利、義務及其他責任。
就這麼個寥寥數語便可以概括出來,貌似觸手可及的詞,美好的時刻,它讓我心懷憧憬自己即將掩在紅蓋頭下步伐難穩卻心頭雀躍地上花轎;失望之際,它一樣可以讓我在三十歲的尾巴上,讓自己的心再痛快的死一次。
「好了,別問了。」我語氣不大好地沖了回去。其實不應該怪章毓的,不止是他,包括那個班上,所有的學生們都心心念念以為,只要他們都過了,我就可以結婚了。
我不大愉快的口氣總算還是有些效果的,章毓也不再問了,在我跟前站了良久,收回捏著盒子的手,「薛老師,我發現你每次故作輕松的時候啊,都喜歡用各種語氣詞收尾,其實心裡應該挺難過的吧。」
「啊?」我稍微揚起嗓音想問回去的時候,少年本來垂著的手臂已經抬起,他走近一步,抱住了呆坐在原處的我,把我的臉摁在他胸腔上。
「其實我也一樣,」他說:「反正就三年,要是那時候你還沒有人要,就湊合著跟我過吧。」
「哦,當你後媽嗎?」太需要一個懷抱了,此時有一種莫名的懶惰襲擊了我,推開他的力氣從我身體裡喪失,我在他懷裡好笑問:「看你長這樣,你爸應該挺帥的吧。」
「薛瑾,你知道我說的什麼,別刻意轉移話題。」他都不叫我老師了。
「是啊,我知道,」我松開他放在肩頭的手,對章毓比擬出笑臉:「別等了,我們倆不可能的。就算再過三年一樣,十年也是,永遠還是這三個字,不可能。」
××××
「好了,」趕到咖啡店的時候,我對顧雪琪宣誓:「快刀斬亂麻,我現在真的算是一身輕了。」
「你別得意,身後還有三座大山呢。」顧雪琪撂了一句話,拿出車鑰匙,我緊隨其後去了停車場邊看著她倒車。
「哪三座大山?」坐在副駕駛座上,我問她。
「你的媽媽,你的年齡,和你的心,」她利落地回答我,又上下掃我一眼,「你今天這一身搭的不錯嘛,是不是結束戀愛的女人的智商也會隨之陡然升高。」
「也許吧,」我支撐起同她調笑的樂趣:「而且好久沒去大場合了,必要時刻還是得好好打扮打扮的。」
顧雪琪發動轎車前,最後一次問我:「你真的要去啊?」
我低頭看到胳膊上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不知名的蟲子咬出來的一顆紅點,「當然了,」我對她舉起手臂,不想再維持原先那個話題:「快看我這個,像不像小龍女的守宮砂?」
她斜睨我一眼:「薛婆婆你又淘氣。」
「哈哈。」我這回是真心實意地被她逗笑了。
之後一路上,顧雪琪很識好歹的沒有同我講話,我也一直保持著一個姿勢扭著脖子看窗外,酸痛也沒在意,周六的街道,出來壓馬路的人許多,情侶也是相當多,我能看見那些美麗而年輕的女孩子被他們的男朋友或摟或抱或牽著手,慢慢融化在人群裡。與我同行的身邊的這個女人,她幹過許多惡事,比如大學時代曾經把書展開放地上脫了高跟鞋光著腳踩上去晾臭,可她的愛情卻一樣一帆風順,不曾有過湍流激蕩或者險峰攔途。而我呢,拼搏努力一番,工作還算是順利,但是在感情的事情上,我那樣不顧一切地付出十倍,以至於百倍的心力,它卻永遠事倍功半,它永遠在原地踏步,它永遠不會升職。
「我的理想是一定要在年內結婚噢——」早些年我曾經這樣信誓旦旦豪邁萬千的許下諾言,可是現實呢,它用所有發生過的跡象告訴我,這個不是理想,這是遙不可及的夢想,就像是被下了一個沒辦法破解的咒,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也許會有更多,它依然完全無望且無法擺脫。
而於當下,這個給我下咒的,這個可怕的現實又冒出來了,它就在窗口,面帶譏笑的神情,哈哈哈的嘲弄我說:「你怎麼還沒把自己嫁出去啊,你怎麼還是個剩女啊。」
就在這個前往顧行止和雲蔚訂婚宴所在酒店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