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方便拍照,和雲記者的采訪就是在教學樓裡進行的,空無一人的教室裡,管理大叔還留著冷氣。我們兩個人對面坐著。我本來打算去走廊給她倒了杯茶,她又趕忙追出來,非常不過意的模樣。
「薛老師,真的不用了,」她拉住我:「你本來上了一天課就口乾舌燥的,還給我端茶倒水。」
我笑了笑:「沒事,你在教室等我。」
她稍微頓了頓,眼底一點好脾氣的無奈流露:「好吧。」
我看著她光潔的額頭突然湧起一種想問她年紀的念頭:「雲記者,你多大了?」
「二十七啊。」她仍然笑的很真切。
我眼睛停在她熟悉的臉上,總是回憶不起來曾經在什麼地方見過她,打趣結束了這段對話:「噢,我才十八呢。」
「嗯,看出來了!」她也笑了,臉在陽光裡乾淨的發亮。
——真是好姑娘啊,要是我當面跟顧雪琪說十八。她應該會這麼回答我,奶奶,你怎麼又選擇性失憶到十八歲那年了?快,快跟我回家養老吧。
××××
開水桶就擺在走廊的樓道口,我擰開水龍頭把紙杯接在下面,並努力回想到底是在什麼地方見過那個小記者,腦海裡靈光一閃,好像有什麼東西被揪出來的時候,突然有人有點急促的叫我的名字——
「薛瑾!」
我循聲看過去,顧行止正從樓道階梯的盡頭大步流星往我這邊走,我一聲「啊?」還未脫口,手指尖端一股滾燙的疼痛感襲來。
沒來得及去看手上怎麼回事,顧行止已經快我一步握著我的手腕拉到他跟前,「果然還是晚了,」他皺眉尖銳地盯著我眼睛:「你想什麼那麼出神?倒開水的時候都不看著的?」
「呃,想你怎麼還不來接我呢?」我抬眸瞅他。
他好氣又好笑地瞪我一眼,隨即拉著我去洗手間的水龍頭涼水下面沖,十指連心,此時此刻,我的身體才真切切地感受到火辣辣的疼痛,手指上被開水灼燙的痛苦刺激著感官,我突然間就回憶到了:「噢——我想起來了。」
「想到什麼了?」他問。
我把手從他手裡抽出來自己沖,邊答道:「最近有個漂亮年輕的東方日報記者來找我做采訪,我看著她總覺得面熟,現在想起來了,你還記得嗎?顧雪琪跟林維淵那天……你第一次去我住的地方,牆上掛的一堆照片裡的美女,你說世界真小啊,我買的那房子應該就是她的吧……」
顧行止沒有附和我,面色如水波一般平緩漾開。
我繼續說:「你當年還說我對著自己的照片自戀,那女的根本就不是我好吧,今天我要一洗當年的冤屈!」
顧行止停了好一會,才回我:「嗯,不是你。」他又看了看我手指,補充:「別管別人了,還好沒破皮,沖一下大概就能先止止疼。」
「不啊,還是很疼啊,」我把手湊近他英挺的臉:「要不你幫我吹吹?」
他力度很小的拍開我手臂:「想得美,你腦子也燙壞了吧。」
「啊啊啊啊啊啊~~你根本不愛我~~吹個手會要你的命嗎~~我再也不相信愛情了~~」我把那根被燙得發紅的食指擱在他跟前左右來回晃:「好吧,退讓一步,不吹就親一口好咯~」
「好了,別鬧了,回家吧。」顧行止話題倒是轉移的很自然。
我搖搖頭:「暫時回不去,照片美女還在教室等我這個人民的好教師做采訪呢。」
「那我在樓下車裡等你,」顧行止長臂一展在我腦後揉了一把:「手還燙著了,早點結束回去抹藥膏。」
「估計快不了,難得上次報紙,我得認真回答,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如燭火一般燃燒自己照亮別人,獻身於祖國的教育事業都忘記了嫁人,」我吸了口氣:「要不你先回去,被抓到了其實我老公就在樓下等我呢,我上一段慷慨言辭怎麼成立啊。」
顧行止手還沒放開,「那也行,你回來的路上注意安全。哦,外公昨天醒了,我馬上去看他。」
「真的?那我做完後就去醫院找你,還是上次那個病房啊?」
「嗯。」他又抬起我的手看了看,紅腫已經消散少許,才放心走了,轉身下樓。
××××
端著重新倒好的水回到教室門口,恰巧迎上雲記者從裡頭匆匆往外走,她見到我,眼睛亮了亮:「看你好久不來,剛打算去找你呢。」
「出了點小事情,」我把紙杯遞給她:「沒關系的,我們什麼時候開始?」
她撓了撓垂在耳側的黑發:「薛老師,真是不好意思了,臨時出了點急事。訪談能往後拖一拖嗎?明天,明天一定不會這樣了,對不起……」她說完深深朝我鞠了一躬。
我最受不了這種大禮了,忙說:「沒事沒事,你先去忙,我正好也走。」
「嗯,」她進教室拿了包和工作證就打算匆匆往樓下趕,我攔住她,「你等等。」
我從包裡掏出手機,撥通了顧行止的電話:「你走了嗎?」
他回我道:「還沒走遠。」
「那回頭吧,今天估計采訪不成,你過來接我,我跟你一塊去醫院。」那邊很奇怪的沉默了幾秒,應了下來。我掛斷電話,側頭對身邊的女孩子道:「雲記者,你去哪?」
「人民醫院。」
「我正好也去哪,」身邊女孩子的側臉非常清秀:「順道帶你一塊。」
雲記者沒有辯駁,應了下來。
××××
車上,顧行止在前面開車,我和雲記者兩人並排坐在後座。
沿路我給彼此介紹了一下,率先打開話茬:「雲記者是家裡有什麼人出事了嗎?現在去醫院。」
她神色有些不自然,小幅度的搖搖頭:「是要去看望一位住院的前輩。」
「哦……」我接著問:「雲記者剛畢業嗎?哪所大學畢業的呢?」
她從上車後就一直在抽鼻子,「嗯,以前都是在國外學習呢。」
「感冒了?」
「嗯,」雲記者沖我笑了一下:「可能昨晚睡覺有些受涼吧。」
我正過身子,剛想對坐在前座的顧行止吩咐一聲把車內冷氣溫度打高一些。視線所觸及的正前方,顧行止潔白的襯衣袖子挽到手肘,胳膊線條優雅。
初除之外就是,原先顯示的21℃不知何時已經被人為地升為25℃,微小的數字幽幽透著紅色的光,我愣住了。
不知為何下意識再掉回頭看身側的女孩子的時候,她也在和我看同一個地方,怔愣著,眼角流露出一點說不清的東西。車子窗簾是拉下的,一定不是日光的因素,但是女孩子臉上卻有能讓人察覺到的熱度。
「需要紙巾嗎?」我打斷她的發呆,她睜大眼看回來。
她回過神:「誒?」
「沒什麼。」我將目光從她臉上移開,沒再說一句話。
××××
到醫院後,就和雲記者在醫院門口分道揚鑣,顧行止也摟著我肩膀輕車熟路往他外公病房走過去。第二次和顧行止走這條路,沿路,他忽然駐足,垂眸對我說:
「薛瑾,有必要對你承認一件事。」
「嗯?」
「剛才車上的那個雲記者,我是認識的,比你還要早認識她。」他面上保持著固有的漠色。
「哦,這個啊,」我把包的肩帶往上提了提:「看出來了,是前女友這種東西嗎?」
「嗯。」顧行止承認得倒是很磊落。
我往他肩膀上輕輕錘了一拳:「幹嘛突然這麼鄭重,下一句是不是要跟我分手跟她破鏡重圓了?」
他伸手抓住我停在他胸口的拳頭:「怎麼可能,我只是怕你知道了以後太在意的,先坦白會好一點。」
「我怎麼不在意?」我也任由他握著:「可我更怕麻煩,你說一個女人吧,整天要問自己的男人比這比那,動不動就要跟EX比,上街了就跟大街上的美女比,回家了又跟婆婆比。還沒把她男人煩死,就把自己煩死了吧~」
「你能理解就好。」顧行止嘴角牽動出一個好看的笑容,他順勢握著我的手到唇邊,吻了一下。
我盯著被他動作牽動出褶皺線條的襯衣:「變態!」
他略一挑眉,倒是好整以暇:「你不喜歡麼?」
我縮回手:「臭不要臉!」
「……」
就這麼一路打打鬧鬧到了病房門口,守房的護士小姐見到我們,隨即禮貌的為我們把門打開,病房裡面過於白淨,似乎蘊著層柔弱的微光撲進我眼底——
我微微瞇起眼,率先看到的,是顧行止的外公正倚靠在枕頭上,原本垂暮枯朽的面容到底是好了許多,有了點光澤。
剛才同我們在院門外分道揚鑣的雲蔚,就坐在他床邊,正替他削一顆蘋果。
她頭頂翹著幾根細微的發,被陽光鍍成金色的線,她瞇著眼睛,就如同一只招財貓一般討喜。
老人見到我們,視野放佛自動將我過濾了一般。獨獨落在顧行止身上,語調有些抱怨和大病初愈的沙啞:
「行止啊,小蔚回來了,你也不跟外公我說一聲啊,」老人扭頭看向左側:「還好你四姨有小蔚的電話,這不,把她給叫過來了~」
我這時才注意到環臂倚靠在窗口,朝這邊看過來的許久不見的譚南清。
她看著我,淡漠如局外人,完全一副看好戲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