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沈夜行和蘇錦衣的名字該互換才是。
沈夜行是穆王府的小王爺,從小錦衣玉食。京城人人皆知沈夜行通群籍,擅詩文,賦筆之麗,成於俄頃。又素有「玉貌潘郎」之稱,每每出行,滿街圍堵,京城貴女競相擲花示情,便有友人作詩戲曰:「沈郎車欲滿,無奈擲花何。」
蘇錦衣卻是個賊。但她自詡盜亦有道,不偷活人,專偷死人,每每於夜深人靜之際掘人墳墓。她盜的卻不是普通的墓,而是歷代皇陵。夏朝的玉紫檀雕松鹿三鑲如意,商朝碧玉戈,西周燕國的玉鳳紋刀,周朝白玉綬帶鳥銜花佩,凡此種種不一而足,皆隨意散落在她在朱雀巷的五進大宅中,全當普通玩器。
沈夜行第一次見到蘇錦衣是在玉鉤賭坊。
這家賭坊卻與別處不同。頭一宗,朱漆大門上掛著一副對聯:「手卷真珠上玉鉤,依前春恨鎖重樓。」這好好的閨怨美人卷簾詞,掛在這賭坊門口卻是另一番意境:捧著珍珠來賭錢,便是輸光了褲子含恨也走不脫。
彼時十九歲的沈夜行便是移步成詩,在玩樂上與別的紈褲子弟並無不同,一樣出入青樓楚館,夜夜笙歌,一樣吃喝嫖賭無所不精。坊間更是流傳著他的艷詞:「滿搦宮腰纖細。年紀方當笄歲。剛被風 流沾惹,與合垂楊雙髻。初學嚴妝,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雲情意。舉措多嬌媚。爭奈心性,未會先憐佳婿。長是夜深,不肯便入鴛被。與解羅裳,盈盈背立銀扛,卻道你先睡。」怎一個風流了得!
只是這位沈小王爺不論玩什麼,都比別人多三分豪氣,七分雅致。那晚的賭局由他坐莊,台上的賭注卻是五花八門:有如意坊的七寶琉璃瓶,荷卉軒的金獅鎮紙,天下第一快劍曾用過的隨身佩劍碧落,前朝皇貴妃洗浴照明用的夜明珠。賭法卻最是簡單不過:擲色子,比大小。
眾人正要開局,這時卻走進來一個荊釵布裙的少女,大約十七八歲年紀。論五官她不過中人之姿,只是眾人皆盯著她瞧。說來也簡單,如今的風氣便是對女子再寬容,孤身一人來賭博的卻也少見。
眾人目光如炬,她卻絲毫不理,徑直走到沈夜行面前,道:「我跟你賭,一局論輸贏。」說完 便把一頂白玉蓮瓣形髮冠輕輕放在賭桌上。用的倒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雕工也極其細膩,只是玉色簇新,算不得什麼值錢物件。不過玉色潔潤,形制殊特,倒也令人觀之心喜。
沈夜行笑得倜儻,爽快道:「好,若是姑娘贏了,這台上所有物件姑娘盡可帶走。」
誰知那青衣姑娘卻搖頭道:「我不要這些物件。若是你輸了只需答應我一件事。」
沈夜行見她臉上一派沉靜之色,猜到對方有備而來,怎肯輕易答應此種賭約。
不料那姑娘又道:「我要你做的事只會對我有損,不會害你半分。若是我提出來後,沈公子覺得這句話不對,盡可反悔。」
燈盞之下,她神色疏朗,眉宇間有股女子少有的一諾千金的豪氣。
人家一個姑娘家已經這般發話,沈夜行若是不答應,未免太過小氣,落人恥笑。
是以他即刻笑允。
沈夜行對自己的「色藝雙絕」一向很有信心,「色」自然是他這張臉,「藝」便是賭技。他擲色子的手段便是五歲的時候跟玉鉤賭坊的老板薛素學的。薛素人稱「閻王賭」,江湖中人皆道:天下無薛素不敢賭之人,也無薛素不敢押之物,便是跟閻王賭命他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誰知這一局,沈夜行卻輸了,擲了「三、四、五」。
那位姑娘卻輕輕鬆鬆便擲出三個鮮紅的六點。
沈夜行心知這是遇上了對方設的局,只是賭具、賭局都是自己的,要說對方動手腳,實在牽強。況且事已至此,他已沒了退路,只得道:「姑娘需在下辦何事?」
「很簡單。沈公子到我家,跟我同居一室朝夕相處三個月。三個月後沈公子便可自行離去。」那姑娘神色淡淡,卻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不但眾人聞之嘩然,沈夜行也不免大為詫異。
誠然如她先前所說,此事於沈夜行只是又添一樁風流韻事坊間談資,於這位姑娘卻是清譽盡毀遺害終生。她卻在大庭廣眾之下毫無掩飾地說了出來。
向沈夜行投懷送抱的女子不知凡幾,久而久之他眼光自然挑剔,更何況他自己又生得這般好。沈夜行不免再從頭到腳將她細細打量一番。卻覺得她除了身段苗條,長相未免太過普通,殊無吸引人之處。只是願賭服輸,他爽快答應道:「在下遵命便是。」
於是沈夜行搬進了蘇錦衣在朱雀巷的宅子。於一般人家,這樣大的宅子已算豪闊,於住慣了王府的沈夜行卻是不以為然。穆王府有大門五間,正殿七間,後殿五間,後寢七間,左右有配殿,形成多進四合院,後有花園水榭。蘇錦衣的「豪宅」自然不夠看。
沈夜行原本以為蘇錦衣只求幾夕之歡,卻不料二人共處一室整整三日,她雖不避諱在他面前寬衣解帶,卻再無越矩動作。
不過住了幾日,沈夜行便不耐煩再住。頭一件,蘇家沒有僕人使喚,連個粗使丫頭都無,這對用慣了金奴銀婢的沈公子來說苦不堪言。一開始他還不習慣指使蘇錦衣,畢竟人家才是此間主人。住了大約十來天,沈夜行便尋思著若是處處找蘇錦衣的麻煩,他或可早日脫身。
於是沈夜行便開始頤指氣使。他對吃食十分講究,早上要吃新鮮時令水果,晚上則無酒不歡。沈夜行說一句想吃荔枝,蘇錦衣不知用了什麼法子,便是宮裡頭也沒有的新鮮掛綠,她都給弄了來。大暑天氣,兩人在荷花池前納涼。沈夜行手執水晶蓮葉盤,吃著裡頭的冰鎮掛綠,溫聲道:「這掛綠不錯,上次的酒卻不怎麼好喝。」
蘇錦衣給他的酒已是玉液坊最貴的獨家秘釀曲純,喝過宮中御釀的沈夜行卻十分看不上。蘇錦衣聞言未置一詞。
當晚一同吃飯的時候,沈夜行便看到雞翅木八仙桌上放著一個蓮花盞托玉瓶,赫然便是宮中御釀。他詫異向神色淡淡的蘇錦衣望去,心道:宮中戒備何等森嚴,她只是因為自己隨口一句話,便甘冒奇險,於青天白日間私闖禁宮,只為盜這一瓶酒。
沈夜行是個玩主兒,憑他的眼力,自然能看出來蘇錦衣家中隨便一個擺設都非凡品。有些個物件,他雖沒見過實物,卻在書上讀過,自然也能認出來歷。蘇錦衣是做什麼的,他也猜得八九不離十。他這樣的世家子弟,又是皇室近枝,便是會武功也跟一般的江湖中人不同,是以心下很是看不起蘇錦衣從事的行當,覺得挖墳掘墓太過缺德。
據沈夜行所知,這御釀便是皇帝堂哥最親近的臣子也沒有賞過,萬萬不會流出宮去。是以他才一眼就肯定此酒是蘇錦衣盜來的。
不論沈夜行如何刁難,蘇錦衣對他都有求必應,無微不至。但越是這樣,沈夜行越覺煩躁。自沈夜行來後,晚上蘇錦衣也不出去了,只在燈下癡癡看他。既不說話,也不動作,有時候一看就是一整晚,直到熄燈歇息。
沈夜行越發度日如年,幾次開口想走,都被蘇錦衣軟語相求擋了回去。這一夜,沈夜行實在受不了了,便道:「蘇姑娘若求一夕歡好,在下可以奉陪。」
未料沈公子主動獻身,蘇錦衣卻不領情,她只認真凝視他的眼睛,輕道:「沈夜行只打算付出一夜,蘇錦衣求的卻是永夜之好。」
沈夜行心頭一震。他當然不是第一次被姑娘家示好,卻還是第一次有一個女孩子如此直白,如此堅決地對他求一個天長地久,一時覺得荒唐可笑,卻不知該如何拒絕。莫說他王府世子的身份,與她一個市井小民實在地位太過懸殊,拋開家世不談,便是日日瞧著她平淡的眉眼,他也未有一絲心動。於是沈夜行默然不答。
蘇錦衣也不逼他。只是每日給他夾菜,為他洗衣疊被,替他點香磨墨。蘇錦衣雖識字卻對詩詞歌賦所知有限,沈夜行每有好詞佳句她只會道好,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沈夜行甚感無趣,便也不再作詩。
如此這般三個月於沈夜行是度日如年,於蘇錦衣卻是指尖流沙。
沈夜行本以為蘇錦衣會再癡纏,誰知三月一到,他急急言搬,蘇錦衣卻一句挽留也無,只細心替他整理東西,還將他平日所喜之物全數奉上。
於是沈夜行帶著蘇錦衣本來最喜歡的一個前朝皇后用過的金縷玉枕回了穆王府。
他本以為這荒唐事便完了,誰知蘇錦衣根本不罷休。穆王府從此永無寧日。
蘇錦衣雖不通文墨,卻深諳風花雪月之道。秋日,沈夜行早朝點卯罷回府,會發現自己放在書案上的書裡夾了一枝紅葉。冬天,他一個午睡起身,會發現客廳桌上的繪雙錦鯉青花瓷瓶裡多了幾株帶雪紅梅。甚至有次他獨自一人在涼亭石榻上睡著了,醒來時蓋著一件寶藍底繡白色玉蘭的女式披風。他領了朝廷的差事下江南疏通河道,路遇劫匪,對方人多勢眾,正不敵之際,有人不現身就替他將這伙人全數打發了。
沈夜行本打算就這麼含糊下去,反正他不會接受,久而久之她自然會知難而退。
白駒過隙,又是一年春。這幾日穆王府甚是熱鬧,沈夜行的弱冠禮讓王府僕人個個忙得腳下生風。
沈夜行弱冠禮的前一日黃昏,他正在書房讀書,卻感到有人在看他,猛地一抬頭,便看到蘇錦衣站在外頭院子裡,身後粉色杏花飄零如雨,襯得身著素袍的她整個人如一汪靜水一般。
蘇錦衣對他淡淡一笑,沈夜行也不知怎麼的就邁出了房門。蘇錦衣穿著月白的綢衫,手上捧著一個大紅錦盒,笑著遞給沈夜行。
他打開一看,竟然是他在玉鉤賭坊第一次見她時她帶來的那頂玉冠。當時他輸了,蘇錦衣的賭注,他自然沒拿到。誰知今日她又送了來,意思最是明白不過,希望他明日冠禮可以戴上。可他作為王府世子,戴的冠是由朝廷定制的,金絲鏤空,冠頂綴兩顆東珠。
他剛想推辭,蘇錦衣卻開口了:「我初見你時便想送你禮物,卻過了這許多年才送出去。」沈夜行不知道,這看似簇新的玉冠,卻是蘇錦衣毀了一件年代久遠的傳世玉器,花了整整半年才雕出來的。
沈夜行疑惑道:「初見我?」
蘇錦衣點點頭,道:「便是十年前,在城東的岳靈書院。」
沈夜行素來博聞強記過目不忘,只是女大十八變,他認不出也是人之常情,這會兒聽她這麼說,電光火石之間突然福至心靈,道:「你便是那個沒錢上私塾,站在門口偷聽,卻被趕出來的孩子?」這件事他卻是記得的。當時他不過是路過,感於那孩子求學之心,便管了舉手之勞的閒事。他是王府世子,說一句話頂別人一百句,況且當日跟著他的小廝極有眼色,立刻就給了先生銀子以作束修。
蘇錦衣道:「你不知道我是誰,打聽你卻再容易不過。從此我便總想著要報答你。有你的消息自然聽得特別仔細。久而久之竟再也移不開目光。」頓了一頓,她輕聲道:「後來我每念一次你的名字,都覺得這是命中注定。」
沈夜行本想說名字不過是巧合罷了。但見她在初升的月光下雙目澄澈似水,沉沉望定了他,卻終究沒說出口。
沈夜行根本不知蘇錦衣何時走的。他只是捧著玉冠站在庭中看了很久的落花。
第二天,這頂冠自然沒有用上。
弱冠之後自然要成親。本來穆王妃很早便要為沈夜行定親,無奈眾多官煤踏破了王府門檻,她自己反倒挑花了眼,才拖到今日。只是如今卻不必操心了,太后親自給自己最疼愛的孫兒做媒,說的便是禮部尚書駱淵的女兒駱傾雪。駱傾雪是名動京城的美人,以她的家世容貌,若是入宮,輕輕鬆鬆便可得一宮主位。只是這位駱美人自從在太後辦的賞花宴上,見過沈夜行一面之後便芳心暗許非他不嫁。駱夫人被磨得沒法子,便只得厚著一張老臉進宮跟太后提了,太后欣然應允。
門當戶對,郎才女貌。沈夜行便也無可無不可地接受了這門親事。消息很快傳遍了京城。據說許多閨閣小姐哭紅了雙眼,還有人千方百計想問得駱小姐的生辰八字,好制小人扎針。
蘇錦衣自然也聽說了。當晚,她便來穆王府見沈夜行。沈夜行卻閉而不出。蘇錦衣也不強求,兀自在院子裡站了一夜。
沈夜行睡得極不踏實,第二天未及洗漱便推開房門,只見外頭青磚地鋪就的台階一片濡濕,卻只有一處是乾的。原來昨夜下了一整晚蒙蒙細雨。
婚期越來越近,不知怎的,沈夜行卻老想起一年前在朱雀巷蘇宅的事。他自覺該有個了斷,便派了自己的貼身小廝去朱雀巷子給蘇錦衣發喜帖,好絕了她的癡念。
誰知婚禮當日,她竟真的來了。還備了厚禮。大堂接待的王府管事見她一個年輕姑娘,孤身前來,臉上卻不見絲毫喜色,那請帖上的字卻是世子爺親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猶豫良久才接過蘇錦衣遞過的禮單唱名:「青玉蕃蓮紋香薰一對,白玉雙喜壓頭簪一對,白玉鴛鴦柄圓盒兩只」,讀到此處卻猛然收了聲,片刻才又念道:「金鳳銜珠嵌玉石鳳冠一頂。」從來沒聽過參加婚禮送鳳冠的。
沈夜行拜了堂便開始大宴賓客。自蘇錦衣進來,他便看見了。她的容色比上次相見時不知要憔悴多少。蘇錦衣也不看他,只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直到賓客散去了九成,她才起身離去。沈夜行見她蕭索的背影晃晃悠悠地跨出了門檻。沒由來地一陣酸楚,第一反應便是想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