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紅又是一年春。
這幾年玉液坊的生意越做越大,這不,今日便是這家酒坊在江南開第一處分店的好日子。
沈夜行本不欲湊開張大吉的熱鬧,卻想起蘇錦衣說過品酒其實品的是人生,宮中御釀雖好,卻不得個中真味。這話他從前不懂,現在卻未必不懂。
既然是開張大吉,免不了人聲鼎沸。雅間已經沒了,沈大公子少不得紆尊降貴與民同樂,坐在大堂裡。
他點的自然是曲純。未料上酒的卻不是接待他的小二,而是一個三十五六歲模樣的中年人。他上了酒也不走,自顧自坐了下來,替沈夜行斟了一杯,道:「這位客人,我瞧你怕是有心事。其實心思重不該喝曲純。」
沈夜行本不欲理他,不過見此人舉止之間頗有名士風範,終是問道:「為何有心事喝不得曲純?」
「喝何種酒要與飲者的心情相匹配。釀造曲純的師傅是在極愉快的情況下創制出這種酒的,那時他剛剛遇上意中人。是以任何酒都能澆愁,此酒卻是不能。」
沈夜行心下一顫:原來她讓我喝這個,懷了如此曲折的心思。
沈夜行問道:「那照閣下看來,我應該喝哪種酒?」
那中年人笑了笑,道:「有心事自然要喝『忘憂』。」
沈夜行也笑了,從善如流道:「那好,就來一壺『忘憂』吧。」
中年人卻肅然道:「公子可是要想好了,喝了『忘憂』之後自然煩惱盡消,就連令你憂思煩惱的人也會忘得一乾二淨。所以這酒有三種人喝不得。」
沈夜行終於被他勾起了好奇心,道:「哪三種?」
「第一,有仇家的人。第二,與親人失散的人。第三,陷入苦戀而不得的人。」
沈夜行不解道:「前兩種好說。忘了仇家便會隨時置自己於危險之中,忘了親人更是不能。可是這第三種,忘了不是更好麼?」
中年人解釋道:「若是喝了這種酒,忘了前塵往事情愛糾葛不失為一種解脫。可是如果忘了之後,對方回心轉意了呢?」
沈夜行頓時語塞。
不等他細細思量,那三十多歲的中年人又道:「那邊那位姑娘便是喝過『忘憂』的。那時候江南玉液坊還在籌備階段,不賣酒,她卻每天都來。我實在看不過去,就賣給了她。」
沈夜行恍悟,這位大概就是此間老板了,一邊依言望去,忽然如遭雷擊。那個女孩子坐在窗邊,穿著淡紫色長裙,發間插著一支白玉釵,神情陶醉正在品酒,不是蘇錦衣是誰。只是此刻她眉眼間盡是一派愉悅,沒有半點上次所見之時憔悴傷心之色。
沈夜行最終還是沒有點『忘憂。』他一直盯著蘇錦衣看。
待蘇錦衣起身,他毫不猶豫就追了出去,道:「蘇姑娘。你還記得我麼?」
蘇錦衣回頭,看著他,面露疑惑之色,道:「這位公子天人之姿,讓人見之忘俗。我若是認得你,又怎會忘記。公子莫不是認錯人了吧?」
沈夜行頓覺一顆心沉到谷底,顫聲探問:「姑娘可是叫蘇錦衣?一年前住在京城朱雀巷子?」
蘇錦衣臉上困惑之色更深了,問道:「不錯。公子當真認識我?」
沈夜行頓覺心中大痛,一時思緒紛亂,說不出一個字來。
蘇錦衣也不理他,兀自走了。
那天,沈夜行呆呆在玉液坊門口足足立了兩個時辰。待他驚醒後,尋訪蘇錦衣一月不得,終於回了京城。
***
江南。玉液坊。已是深夜打烊的時辰。
蘇錦衣仍是坐在與沈夜行重逢之日所坐的位置。
那天與沈夜行聊天的中年人遞上記錄本月盈餘的賬冊,道:「大小姐,那位沈公子害得小小姐自盡,您花了這麼多心思到玉鉤賭坊設局,難道就這麼算了,不是太便宜他了麼?」
蘇錦衣問道:「那天我離開後,你看他精神怎樣?」
「失魂落魄的。他本就長得極好,那天真是容顏慘淡,倒叫人有幾分不忍。」
蘇錦衣笑道:「老馮,你方才還嫌我手段不夠狠呢。怎麼現下又同情起他來了?」
老馮道:「小姐,我是過來人,他確實對小小姐始亂終棄,但對妳卻是有真情的。」
蘇錦衣不以為然冷笑道:「那是因為我活得好好的,非但沒有為他要生要死,反倒將他忘了個一乾二淨。」
蘇錦衣暗自歎息:要是自己早日找到失散多年的妹妹該多好。如果她沒有流落街頭,沒有去那家私塾,沒有碰到沈夜行那該多好。那樣她就不會死了。
天下熙熙,皆有所求;天下攘攘,皆有不得。
人生有七苦,最苦莫過於求不得。蘇錦衣要的就是沈夜行的求不得。
《錦衣夜行》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