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想了一會,腦海中那副靜靜的畫面則再一次被取代,換成了他前幾天在巷子裡氣焰囂張地堵住她的樣子。
何麗真歎了口氣,想了想,在筆記本上寫了加油兩個字。
希望他能學好吧,何麗真想。
楊城二中有個不成文的約定,那就是周五放學一定要比平時早一點,對於一個周末從來不上課不補習的高中來說,不管是老師還是學生,都希望能早一點過周末。何麗真趕巧是周五最後一節課,上了一半就覺得下面的學生開始躁動。
何麗真往後瞄了一眼,萬昆上節課的時候就已經跑了,吳岳明倒是還在,從上課開始就趴在桌子上睡覺。
何麗真把作業試卷布置了一下,又把周記發下去,就放學了。
她回到辦公室,看見彭倩正在窗口往外看。
「你看什麼呢?」何麗真問她。
「打球呢。」彭倩抬抬下巴,說。
何麗真過去,順著她的目光看下去,剛好看到一個人跳起投籃。她幾乎是一瞬間就認出那是萬昆。
五點半,天色已經有點暗淡。
今天的天氣不是很好,風很大,刮著操場上灰黃的沙塵,好似空氣都變得厚重了。萬昆就在空蕩蕩的操場上,一個人打球。
彭倩忽然笑了一聲,說:「你就說這學生膽子有多大,就這麼公然逃課。」
何麗真回過神來,彭倩已經收拾東西準備下班了。
「你走不走?」
「啊……」何麗真說,「我、我再等一會。」
「那我先走了。」
彭倩走後,辦公室裡就剩下何麗真一個人。她轉身回去收拾東西,路過窗邊時,她又一次看向外面。
他似乎是覺得有些累了,把球抓在手裡,站在球場上休息。
風吹著他一頭凌亂的頭發。
忽然,萬昆轉了一下頭。
何麗真往後退了一步。然後才注意到,他並不是看向教學樓,而是看向了操場入口的方向。沒一會,另外一道人影朝他走過去,何麗真看出那是吳岳明。
還差五六米遠的地方,萬昆把球扔過去,吳岳明接住,兩人往操場看台上走過去。
何麗真不再看,轉過身,背著包離開。
操場上,吳岳明和萬昆上了看台,用腳掃掃灰,直接坐在台階上。吳岳明把手裡一樣東西塞到萬昆懷裡。萬昆拿過去,「什麼?」
「周記。」吳岳明說,「我幫你拿回來了。」
萬昆皺著眉頭翻開,第一頁完完整整的空白,他隨手一翻,在第一頁的背面,看見了何麗真寫的兩個字。
【加油。】
字跡娟秀,筆尖尖細,就像她人一樣。
萬昆看到那倆字愣了兩秒鍾,然後噗嗤一聲,笑得差點沒岔氣了。
吳岳明也憋不住了,兩個人樂得前仰後合。
「這……這哪來的奇葩老師?」吳岳明捂著肚子笑,「不行了,給我來跟煙,我要壓壓驚。」
萬昆從褲兜裡掏出一盒煙,扔在吳岳明身上,吳岳明接過來抽出一根。
「你真覺得她什麼都不會說?」吳岳明笑夠了,問萬昆。
「不知道。」
「其實啊,我覺得吧。」吳岳明把煙夾在手裡,往萬昆身邊靠了靠,胳膊肘捅捅他肋骨,小聲說:「不管多大歲數,想讓女人老實,就一個方法。」
萬昆淡淡地看他一眼,吳岳明伸出一根手指頭,高深莫測地指著天空的方向,萬昆扯著嘴角笑了笑,簡明扼要地幫他總結——
「上。」
吳岳明再次哈哈大笑。
諸事步入正軌,周末兩天,何麗真難得清閒。收拾收拾屋子,出去散步的時候發現離家不遠有一個花鳥魚蟲市場,她在那逛了半天,最後買了一條金魚回來。
金魚紅白相間,肥得不像話,肚子大得就像吹起來的一樣。何麗真給它買了個小魚缸,又買了點水草,放到自己的書桌上。
魚很懶,一副「你別管我」的樣子,浮在水裡游都懶得游。
周一上學,萬昆沒有來,吳岳明卻來了。何麗真稍稍有些奇怪卻也沒有太放在心上。晚上下班,何麗真在辦公室門口碰見吳岳明。
「你怎麼在這?找胡老師?」
「不。」吳岳明搖頭,「老師,我找你。」
何麗真詫異地說:「找我?找我有什麼事?」
吳岳明面帶愁色地說:「何老師,我想請你幫個忙。」
「什麼忙?」
吳岳明從兜裡拿出一部手機,跟何麗真說:「剛才我接到萬昆的電話,是一個飯店服務員打來的,他說萬昆喝多了,人就躺在店裡,叫都叫不醒。」
「什麼?」
「他家離這很遠,平時都是他自己住,我接到電話的時候其他人都已經回家了。我怕我一個人弄不過來。」
何麗真連忙翻手機,說:「我幫你找胡老師,他也剛走沒——」
「別啊。」吳岳明拉住她的包,說,「你要是找他那我不如自己去了。」
何麗真緩緩抬頭,說:「為什麼不能找胡老師?他是你們班主任。」
「萬昆會宰了我的。」吳岳明聳聳肩,涼涼地說:「算了,我自己去了。」他轉身的時候嘀咕了一聲,「虧你還給他寫加油。」
何麗真不知道他是從哪看到的萬昆周記,她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說出這句話,但是她聽到後心裡很不是滋味,就好像自己對學生的關心在別人眼裡都是虛假的一樣。
她叫住吳岳明。
「在哪兒?」
萬昆喝酒的地方離學校不是很遠,就在何麗真回家要路過的一個街口。那是一家賣麻辣燙和烤串的小吃店,現在天氣還有點熱,不過店裡生意倒不錯,門口支了好幾張桌子。
萬昆坐在外面,何麗真一眼就看到了他。
在她看到他的一瞬間,何麗真的心裡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受。她在短暫的時間內究其根源,發現是因為萬昆穿的衣服。
他穿了那天的衣服,又是這樣一個醉醺醺的地方,就好像那一晚重演的一樣。
「萬昆!」吳岳明過去扒拉了他一下,桌子上堆著一堆空酒瓶子。吳岳明叫了兩聲後,震驚地發現萬昆真的醉了。他趁著何麗真沒有過來,低頭在他耳邊說:「喂!萬昆?醒醒啊,人我叫來了!」
「你們是來領他的?」一個服務員從旁邊一桌點完菜,過來問他們。
吳岳明啊了一聲,「對。」
服務員說:「那先結賬吧,一共八十六。」
吳岳明皺了皺眉,何麗真走過來,掏出錢包,拿了一百塊錢給服務員,服務員拿手搓了搓,下去找零。
何麗真看著躺在桌子上的萬昆,問吳岳明:「你知道他住在哪麼?」
吳岳明說:「不知道。」
何麗真彎下腰,伸手推了推萬昆。
「萬昆,萬昆?」
躺著的人一點動靜都沒有,何麗真皺眉站起身,說:「那現在怎麼辦,把他弄到哪去?」
吳岳明說:「我也不知道。」他抬頭小心往何麗真的方向掃了一眼。何麗真一直擔心地看著萬昆,沒有注意。吳岳明試著說:「老師,我家很遠,不方便帶他去。要不找旅館先讓他睡一晚吧。」
「旅館?」何麗真搖頭,「不行,他一個人醉成這個樣子,怎麼扔旅館。」
吳岳明暗地裡一挑眉,口氣為難地說:「那怎麼辦啊,這附近有沒有我認識的人。」
何麗真看著萬昆的樣子,忍不住說:「你說說你們一天都幹些什麼?學不好好上,課不好好聽,大晚上的還跑出來喝酒,這是學生應該幹的麼?」
吳岳明心裡翻了個白眼,嘴上說:「對對,我也覺得他這種行為很可恥,那現在怎麼辦?」
何麗真說:「你扶著他,我去打輛車。」
吳岳明沖她背影喊,「去哪啊——?」
何麗真沒有回話,吳岳明撇嘴,回去扶萬昆。
「我說,真醉得這麼狠?」吳岳明推了他一下,萬昆總算是有點反應,迷迷糊糊地費力睜開眼睛。
「醒了?」吳岳明拍拍他的臉,給他提神,在他旁邊小聲說:「何老師來了,我看她可能是要給你帶家去。」他一邊說,左右看看,從兜裡掏出一個小盒子,塞到萬昆的褲兜裡,猥瑣地笑笑,說:「你可打起精神來,別讓我白忙活了。」
萬昆腦子轉的慢,半天才扶著桌子,撐著身子坐起來,頭低著,頭發凌亂。他睜開眼睛,滿眼的血絲,低聲嘶啞地問:
「……人呢。」
「打車去了。」
何麗真回來的時候,吳岳明已經托著萬昆站起來了。
「我幫你。」何麗真見他扶得吃力,過去搭手。萬昆喝了很多酒,又出了一身汗,靠近了就能感覺到他身上散發的熱氣。露出來的胳膊因為出了一層薄薄的汗,碰起來有點黏黏的。
何麗真和吳岳明把萬昆弄到出租車上,吳岳明問何麗真:「老師,你要把他送哪去啊?」
何麗真說:「他這樣不能留外面,太危險了,我租的房子離學校近,帶他去我那裡。對了,你知道怎麼聯系萬昆父母麼?」
吳岳明使勁搖頭,「不知道啊。」
何麗真說:「那算了,明天我去找胡老師。」
吳岳明沒有說什麼,何麗真看著他,囑咐說:「你也早點回家。」
「好,我馬上就回。」吳岳明沖何麗真擺擺手,「謝謝老師啊。」
何麗真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街頭,出租車司機等得有點不耐煩了。「還走不走啊?」
「走。」何麗真關上車門,「去二中後門。」
車子開動,何麗真和萬昆坐在後座裡。萬昆靠在背椅上,頭仰著,兩腿敞開,癱軟地閉著眼睛,一點動靜都沒有。只有偶爾吞咽一下,喉結上下輕動。
車裡酒氣太重了,何麗真把車窗搖開,風吹進來,何麗真往後靠了靠。那縷風越過障礙,吹在萬昆的身上,他鬢角的頭發輕動了一下。
何麗真默然轉過頭,看著窗外一閃而過的扎眼霓虹,等風將臉頰上的汗水吹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