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武鳴廣場位於市中心,是楊城最大的商業區,上一次商潔來找何麗真,她們就是在這裡吃的飯。何麗真坐車,在九點四十分左右的時候到了廣場。

武鳴廣場的標志性建築是一座建於零二年初的雕塑,雕塑有個挺文藝的名字——「凝固的時光」。造型現代化,由幾片巨大的藍色扇形疊加而成,近看看不出什麼名堂,站在遠處看,雕塑就像海浪,一道追著一道。何麗真和商潔吃飯的時候,在三層高的飯店裡遠遠看著那個雕塑,覺得自己似乎能體會創作者的心境。

海浪,從生成時起,就注定有前後。只要還在躍動,只要還存在,後面的就注定無法碰觸前面的浪。

何麗真仰著頭,胡思亂想。因為是周末,廣場有很多行人,周圍熙熙攘攘。看久了脖子酸,何麗真晃動了一圈,就看見了萬昆。

她感覺,萬昆也看到了她,雖然他走路的時候一直低著頭,可他不偏不斜,從馬路對面走到她面前。

他的病好像已經好了,穿了一身黑色運動服,乾淨利索,更顯得肩寬腰窄腿長,少年氣息就像一根青蔥的松樹。只不過這棵長得稍稍比別的歪了點,何麗真看著萬昆晃晃蕩蕩地走過來,就像個痞子,腰背永遠都挺不直,白瞎了一副好身材。

何麗真在他走近的時候,嚴肅了面容,等他走到她面前,何麗真深吸一口氣,準備開口。

「你——」

「跟我來,站在這幹什麼。」萬昆隨手捏住何麗真的胳膊,往旁邊走。

何麗真一甩胳膊,往後退了幾步,正色說:「萬昆,你站好了!」

萬昆沖她笑了笑,雙手插兜,還真的在她面前站穩了。

「嗯?」

何麗真沉沉臉,說:「你在周記上寫了什麼東西!」

萬昆說:「哦,那個啊,你不是看到了麼。」

何麗真說:「你不要開這種玩笑,我警告你,你再這樣我就——」

「你就怎麼樣?」萬昆彎了彎腰,在何麗真面前說,「就告訴胡飛?還是就把我打工的事情說出去?」

他說到這裡,何麗真話鋒一轉,問他說:「你是不是還在那裡工作?」

萬昆直起腰,若無其事地看向一邊的草地。草地裡不是很乾淨,有不少行人丟的垃圾。

何麗真在心底證實了商潔的話,說:「你還在那工作。那你就別怪我通知學校了。」

「好啊。」萬昆滿不在意地說。

何麗真一愣,萬昆似乎篤定了何麗真不會把這件事情說出去。他又拉住了她的胳膊,「你不是想讓我不開玩笑了,那你陪我看場電影。」

「什麼?」何麗真莫名其妙。

萬昆壞壞地一笑,說:「看場電影,我就不亂寫周記了。」

何麗真有些慌亂,「萬昆你不要鬧!」她胡亂地推出去,萬昆忽然吸了口冷氣,扶著一邊的石柱,彎下腰。

「……」何麗真看著他,「你怎麼了?」

萬昆眉頭皺著,額上滲出點冷汗,他轉頭看她,罵道:「媽的,我後背還沒好,你想疼死老子!」

何麗真手攥著背包站在原地,出於心虛,她已經不計較萬昆不禮貌的回話。萬昆穿運動服,領子豎起來,何麗真看不到傷勢,但還是低聲說了句:「……對不起。」

萬昆緩了一下,重新站直,跟何麗真說:「看場電影而已,溝通師生感情,有什麼大不了的。」

何麗真還在想萬昆的傷,人已經被他拉進一個商場裡。

「你等著,我去買票。」萬昆把何麗真留在原地,何麗真叫他兩聲,他也沒有回話。萬昆回來的時候,手裡捧著一盒爆米花,放到桌子上。

「萬昆……」何麗真把他遞過來的爆米花推到一邊,說:「我覺得我們真的需要談一談。」

萬昆坐在凳子上,他不能靠椅背,就身體前傾,手肘搭在腿上,抬頭看她,懶洋洋地說:「想談什麼?」

何麗真說:「那天的事情,我跟你道歉。我不該拿那麼燙的水潑你。」

萬昆笑了一聲,說:「沒事,我要是女人,我也會潑的。」

「……」何麗真說,「但是是你有錯在先,還有周記的事情。」何麗真想起了那張被她撕爛的紙,說:「我是你的老師,我不管你是惡作劇,還是其他什麼心思,你都收一收,你是學生,學生就該好好上學。」

萬昆低著頭,似乎所有的注意力都被他自己的手掌吸引了。他的手很大,攤開了,手心泛乾,中心是微微的白。

「我跟你說話你聽見沒有?」何麗真敲了敲萬昆面前的玻璃桌面。

「聽見了啊。」萬昆抬頭。

何麗真馬上站直了。

萬昆看著,輕輕一咧嘴,笑了。

何麗真看見他這個笑容,忽然想起之前商潔說過的話。

【那孩子身上有股野勁,看不住的。】

何麗真自暴自棄地坐在萬昆對面的凳子上,抓了一把爆米花塞嘴裡。

萬昆買電影票也沒怎麼挑,只選了最近一場,居然是個戰爭片。

何麗真坐在電影院的椅子上,心思根本不在電影上,就聽見熒幕上的機槍炮彈聲,炸得她頭暈眼花。

萬昆坐在她旁邊,眼睛看著屏幕,臉上沒有表情,也不知道看沒看進去。

何麗真只想著這電影什麼時候能結束,好快點離開,沒有注意到萬昆正轉過頭看著她。她意識到的時候,萬昆的手已經拉住了她的手。

黑暗之中,觸覺更加敏感。何麗真過電了一樣,馬上抬手要甩開,可萬昆手掌力氣太大,何麗真使勁甩了兩下,沒有甩掉。她有點著急,卻不敢在電影院裡大喊,壓低聲音說:「放手!」

萬昆非但沒有放手,身子也側了過來,另一只手伸出去,托住何麗真往後躲的頭。

何麗真就覺得一只大手蓋住了她大半個後腦,又急又氣,腳也用上了,對著萬昆的膝蓋就踹過去。

萬昆吃痛一下,手鬆開片刻,何麗真抓緊空隙拿著包跑出去了。

她沒有回頭看萬昆是不是追出來了,一路連電梯都沒有坐,直接從樓梯跑下來,沖出門口,看見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才算緩過神來。

胸口怦怦直跳,有點像大學體測之後的狀態。

「何老師?」

何麗真手一抖,包差點掉到地上。她回頭,看見一個人從商場裡出來,斯文的銀邊眼鏡框,是育英中學的李常嘉。

「李老師。」何麗真把包挎好,跟李常嘉打招呼。

「真巧啊。」李常嘉過來,說,「在這碰見了,你來逛街?」

「嗯。」何麗真點點頭,「你也是?」

「我來買兩件衣服。」李常嘉笑了笑,在何麗真周圍看了看,說:「你一個人?」

何麗真停頓了一下,然後說:「……對。」在她說對的時候,忽然看見了李常嘉身後的萬昆。

萬昆還是那副姿勢,雙手插兜,痞子一樣站在商場的轉門後面,神色玩味第看著他們。

何麗真轉過眼,定聲說:「對,我一個人。」

「我也是一個人,剛好中午了,要不一起吃個飯吧。」李常嘉說,「我請客,怎麼樣?」

何麗真笑著說:「您太客氣了,走吧。」

她跟李常嘉並排走著,李常嘉問她:「想吃什麼?」

「什麼都行。」

李常嘉在一邊走一邊跟她推薦菜館,何麗真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一直走到路口轉過彎,把那個商場遠遠留在身後時,她才把那幾個飯店的名字真正聽清楚了。

李常嘉最後選了一家泰國菜館,店在另外一家商場的頂層,面積不大,人也不是很多。李常嘉點好了菜,兩個人就坐在座位上閒聊。

何麗真說:「上次我去聽了您一節課,感觸真深。」

「是嗎?」

「嗯,我是今年九月才正式做老師的,是個新人。」

「看著不像啊。」李常嘉笑笑。

何麗真問:「怎麼不像了。」

李常嘉說:「我看何老師挺沉穩的,你這個氣質最適合當老師了,看著就有威嚴。」

有什麼威嚴……何麗真回想起萬昆,腸子都扭到一起了。

「您開玩笑了。」何麗真說。

「別這麼稱呼我,我今年才二十九,咱倆是同輩人,你就叫我名字吧。」李常嘉說。

「啊,好的。」

李常嘉還要說什麼,忽然眉頭一皺,轉頭咳嗽了起來。他捂著嘴,咳得很沉。何麗真倒了杯水遞給他,說:「李老師你沒事吧。」

李常嘉咳嗽得臉都有點紅了,接過何麗真手裡的水,說:「沒、沒事,咳咳。」他喝了兩口水,總算是把咳嗽壓下去了。「不好意思,職業病。」

何麗真眨眨眼,李常嘉笑著說:「別怕,我是本來氣管就有點問題,後來總吃粉筆灰,就嚴重了。」

何麗真有點擔心地說:「要吃藥麼?」

「沒事沒事。」李常嘉轉移了話題,說:「何老師對於現在的工作有什麼看法麼?」

何麗真一愣,「看法?你指什麼看法?」

「不瞞你說,我現在正和幾個老師籌備一個補習班,大概一兩個月之後開班,地點已經找好了,現在還缺幾個老師。」李常嘉看著何麗真,說,「不知道何老師有沒有興趣?」

「補習班?」

「對。」李常嘉說,「就算是兼職了。」

「可是我們學校裡說,好像不讓老師在外面做補習班……」

「呵。」李常嘉無所謂地笑了笑,說:「這你就不知道了,哪有老師不做補習班的,你們高三年級是不是有個老師教數學的,叫胡飛。」

「啊,是,是高三年級的班主任。」

「他也來。」

何麗真瞪大眼睛。

李常嘉說:「我們之前就聯系好的,何老師想來麼?」

「這……」何麗真說,「太突然了,我能考慮一下麼。」

「當然可以。」

「嗯,我盡快給你答復。」何麗真說著,還感謝了李常嘉,「不過你能來找我,我很謝謝你。我沒有教幾天課,如果要做,不知道能不能做好。」

「沒事的。」李常嘉看起來對何麗真萬分自信,「開教研會的時候我就覺得何老師不錯,你放心,肯定能行。」

一頓飯下來,何麗真對李常嘉印象不錯。她回去之後,也認真考慮了一下李常嘉的提議。

其實他說的沒錯,老師上補習班賺點外快,太正常不過了,學校也不可能管太多。

周一上課,萬昆和吳岳明不如意料地沒有來。何麗真把批好的試卷發下去,把題目講解了一遍。

幾天?

四天,還是五天?

整整一星期,何麗真都沒有見到萬昆。而重新收上來的周記裡,也不再有萬昆的名字。

何麗真覺得,之前的那些,似乎都已經過去了。直到有一天晚上,何麗真再次被吳岳明攔住。

當然,這次何麗真已經吸取教訓,在身邊豎起一道高高的圍牆,她站在走廊的拐角處,旁邊的樓道裡擁著放學的學生。

「什麼事?」何麗真抱著手臂說。

「老師……」吳岳明的語氣聽起來有點猶豫。何麗真瞇起眼睛,說:「是不是萬昆的事情?」

吳岳明抬起頭,「你知道?」

「我知道什麼?」

吳岳明抿了抿嘴,說:「老師,你能借我一點錢麼?」

何麗真還以為聽錯了。

「你再說一遍?」

吳岳明說:「我能不能跟你借點錢?」

何麗真說:「借錢幹什麼?」

吳岳明沒有說話。

「怎麼沒動靜了,借錢幹什麼?」何麗真說,「你們惹麻煩了?」

吳岳明皺了皺眉,說:「不是我。」

靜了一會,樓道裡的學生都走光了,何麗真開口,說:「萬昆怎麼了?」

吳岳明說:「你能借我點錢麼,很快就還你。」

何麗真抱著手臂,往前站了一步,一字一頓地說:「你聽不懂我說話麼,我問你,萬昆怎麼了,你們為什麼要借錢。」

吳岳明後退半步,低聲會說了句算了,然後轉身就往樓下走。何麗真也不知道哪來了較真勁,緊著幾步抓住他的背包帶,給他拽了回來。

「你把話說清楚!」何麗真火氣上來,「要不現在就去辦公室,找胡老師說!」

吳岳明一甩膀子,說:「沒事。」

「吳岳明!」

何麗真到底是老師,吳岳明還沒聽過她這麼大聲說話,一時間老實站著,也沒有再跑。

「你和萬昆一周沒來上學,去哪了?」

「我去打工了。」

「萬昆呢?他也去打工了?」何麗真第一個想到那家叫銹季的夜店。

「沒。」吳岳明輕聲說,「他回家了。」

何麗真一怔,「回家?」

「嗯。」

「那你借錢幹什麼。」何麗真說,「萬昆有什麼事情需要用錢。」

「哎呀你別問了行不行。」吳岳明有點不耐煩了,「你要借就借,不借就算了。」

何麗真二話沒說,拎著他的胳膊就往辦公室走,「來,我不問,有人問你!」

吳岳明看出她要幹什麼,他似乎不太想花心思應付胡飛,往後使勁,可何麗真說什麼都不鬆手,就像跟他槓上了一樣。吳岳明忍無可忍,最後吼了一聲:「——是他家裡要用!」

何麗真轉過頭,「他家裡?」

旁邊走過來兩個學生,見有人被老師抓住,側眼看熱鬧。吳岳明往後走,說:「來這邊說。」

何麗真跟著他,兩人重新回到了剛剛的那個轉角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