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他家裡怎麼了?」

吳岳明一臉的不想說,但是已經開了頭,何麗真又是這樣,他一肚子後悔,不該腦子一熱來找她。

「昆哥上個周末就回家了。」

上個周末。

那就是跟她分開之後,何麗真想。

「他差不多每個月回家一趟,不過一般兩三天就回來了,像這樣在家呆整整一周很少見。」吳岳明說,「昨天……」

「昨天怎麼?」

「昨天晚上他給我打了個電話……」吳岳明的聲音小了一點。

何麗真說:「說什麼?」

「他跟我借四千塊錢。」

何麗真微微皺眉,四千塊錢,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關鍵是看做什麼。

「他說沒說借錢幹什麼?」

吳岳明眼睛看向一邊,緊緊盯著角落裡扔著的一把掃帚,「我只能告訴你他是要拿回家裡的,其他我不能說。」

「你不用來這麼幼稚的一套。」何麗真挑挑眉,冷言說,「你們這個年紀最喜歡這些,這個不能說,那個不能說,好像什麼都是秘密一樣。」

吳岳明忽然轉過頭,瞪著何麗真。

「你知道什麼?」他的聲音不高,卻是一股壓抑的聲調。「你什麼都不知道,別在那自以為是。」

「那你說啊。」何麗真與他針鋒相對,「你不說我怎麼知道?」

吳岳明把書包單肩背好,轉過身,「不用了。」

「我可以借錢。」何麗真說。

吳岳明要走的步伐停下了。

「把事情說清楚。如果有你覺得真的不能說的,你可以略過去。」何麗真對著他的後背說,「但是借錢有一個條件。」

吳岳明慢慢轉過身,說:「什麼條件。」

何麗真說:「錢我要親自給他。」

吳岳明猶豫了一下,皺眉,低聲說:「他不讓我跟別人說他家裡地址。」

何麗真在短短的時間裡,從吳岳明的表情判斷出,他是真的走投無路了。他很急著用錢,可是卻卻一時找不到能讓他開口借四千的人。

當然,何麗真對於為何他會選擇找她借錢,也存有疑慮。但那些疑慮,不是現在該考慮的。

何麗真看著吳岳明,沒有說話。她現在完完全全以一個大人的姿態,在跟小孩談條件。

吳岳明很快就投降了。

「那我告訴你了,你一定要把錢給他。他……他真的急著用的,而且你絕對不能把他家地址告訴別人!」吳岳明囉裡囉唆地磨蹭半天,「他會殺了我的!」

晚上六點,何麗真從銀行出來,包裡裝著一疊錢。

四千塊,幾乎是何麗真兩個月的工資。

她把包緊緊攥在手裡,然後攔了一輛出租車,上車後說了一個地址,司機聽完皺皺眉。

「這麼遠啊。」

「方便去麼?」

「唉,也行吧。」

車開動,何麗真坐在後座上,從包裡拿出一張紙。吳岳明的字跡很潦草,歪歪扭扭的。那上面寫的是萬昆家的地址。

車一直平穩的行駛,開始是市中心的大路,後來上了環城,開了一個多小時,天漸漸的暗下來了。

慢慢的,車窗外看不見高樓,樹林多了起來。

等車從路上下去,順著指示牌,拐進了一條小路。路上坑坑窪窪,何麗真坐在後座上,顛得直想吐。

「我不能再往前走了。」司機把車停在路口,說:「等會回去就太晚了。」

「好。」何麗真也沒有說什麼,直接掏錢,她平時半年的打車錢加起來也沒有這次多。

下了車,外面的空氣很清新,涼風一吹,何麗真的腦子倒是比在車上時清醒了。

路牌上指示的,這裡是鄔望鄉。地圖上顯示,這裡是離楊城四十多公里的遠郊鄉鎮。

何麗真回想了一下之前彭倩跟她說的,關於萬昆家的各種傳聞,只覺得有點好笑。估計沒人知道萬昆的家居然在這樣的地方。他拼命藏著,估計也是出於少年人的虛榮心。

這裡柏油馬路都沒有鋪全,路上全都是土。何麗真在路邊看了看,有停著準備拉客的摩托車。何麗真過去,把手裡的紙拿給人看。

「師傅,你知道這個地方麼,離這裡遠麼?」

騎摩托車的人大概二十幾歲,也是個小年輕,身上就跟摩托車一樣一堆灰,因為熱,把衣服卷起來一半,露出肚皮。

「啊,知道啊。」那人操著一口濃厚的鄉音,也不廢話,直接報價。「五十塊錢,去不去?」

何麗真已經走到這了,也不想再耽誤時間了,說:「去,那你得把我帶到正地方才行。」

「行行,上來。」

何麗真坐在摩托車上,司機轉轉車把。

何麗真這次可真正體驗了一把什麼叫做「一路絕塵」。她捂著自己的嘴,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是沙子。

走出那段路之後好了一些,小路上沒有路燈,何麗真虛虛地扶著司機的衣服,偶爾一抬頭,看見天邊的月亮。

那時她才恍然,自己居然真的就這麼來了。

一個二十六歲的瘦弱女人,就這麼一路搭著車,揣著錢,來到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

就為了那麼一個學生。

「你要去的就是前面那家。」磕磕絆絆二十多分鍾後,摩托車停下了。

「哎呀,那是幹啥呢?」

何麗真正把錢給司機,司機一句話,她轉過頭看向前面。

因為沒有路燈,所以天顯得格外的黑,小路右邊是一片玉米地,左前方,可以隱約看到一個單層的小房子,房子門口有個院,再看,就看不清什麼了。

雖然看不見,但是何麗真聽見了。

那裡有爭吵的聲音。

何麗真把五十塊錢塞到司機的手裡,拎著包往那邊走。路是土路,何麗真坐了太久的車,腿有點發軟。她緊著走了幾步,終於看到了人影。

在院子門口停著幾輛摩托,裡面站了四個人,把院子口堵住了。

院子裡面有亮光,從房頂支出來一根木桿,上面纏了幾圈電線,最前面吊著一個電燈泡,正發著昏黃的淺光。燈泡旁,零星地圍著幾只飛蟲。

燈泡下面,一個人站在那裡。

是萬昆。

昏黃的燈光照在他的頭發上,顯得臉上的陰影更重了。何麗真的步伐忽然停下,她離他還有些距離,但是她卻覺得,有那麼一瞬間,她像是把他看了真切一樣。

他一定還是那副樣子,頭發稍稍擋住自己的眼睛,眼眶凹深,頭微微低著,沒有表情,也不說話。

「這都幾天了——!?」忽然有人吼了一聲,何麗真連忙回過神來。「不是我們為難你!欠債還錢——!現在是誰不講理——!?」

萬昆似乎回了話,但是離得太遠,何麗真聽不清楚。她拿著包從路上下來,來到院子這邊。她離得越來越近,但是那些人都太專注了,沒有人看到她。

「你要是拿不出錢,以後也別出門了!」這邊打頭的是個光頭,他指著萬昆,說:「這都拖了第幾天了!?都他媽一家子垃圾!一家子垃圾——!怪不得那*病死了,該——!」

他一邊說,猛地往旁邊踹了一腳,廢物堆被踢倒,嘩啦啦地滾了一地。

萬昆整個人陰沉沉的,聽著那光頭的叫罵,他好像要把牙咬碎,才能克制住不沖上去。

「也不是不還你錢,你就不能寬限幾天?」一個男人的聲音從屋裡傳出來,然後屋門打開,一個瘦弱的老漢從屋裡出來。他唯唯諾諾地站在萬昆身後,渾濁地眼睛滿是晦氣。「成天逼著,欺負人麼不是。」

「欺負人?」那光頭冷笑一聲,說:「借錢的時候咋不提欺負人呢?嗯?你個老逼頭子,就差跪地上求爺爺了!現在知道欺負人了?我他媽寬限你們幾天了——!?我□□個——」他罵起勁了,旁邊地上撿了一塊磚頭,朝那老漢扔了過去。

萬昆忽然動了。

在光頭彎腰撿磚的時候,萬昆已經邁開步子,光頭起身,磚頭還沒脫手,已經被萬昆抓住手腕,萬昆也沒有動手,只把磚頭扔開,然後推了光頭一下。

光頭後退幾步,被後面的人扶穩。

萬昆站在院子中間,低聲說:「現在沒有錢,你再給我一個星期,五天也行。」

「一個星期?做夢吧你——!」光頭一揮手,後面幾個男的就上去了。

萬昆咬牙,快速從旁邊撿了一根木棍,朝身後大喊一聲:「進屋去——!」身後老漢嚇得直哆嗦,趕緊進屋,把門鎖上了。

光頭這邊武器明顯高級不少,幾個男的從褲腰帶裡抽出甩棍,沖著萬昆就過去了。

就在兩方一觸即發——或者說已經發了的時候,忽然一道聲音喊了進來。

「別動手——!!」

這突如其來的聲音,讓兩邊都愣住了。所有人都看向門口。

何麗真腳下不穩,強裝鎮定地看著光頭,問:「你要錢就要錢,打什麼人。」

萬昆在看到何麗真的一瞬間,人就定在當場。直到光頭沒好氣地朝何麗真走過去的時候,萬昆才反應過來,幾步沖過去,擋在何麗真面前。

何麗真往旁邊挪了挪,光頭瞪了萬昆一眼,轉頭看何麗真,「你誰啊?」

何麗真臉上冷冷的,說:「還差多少錢?」

光頭樂了,「怎麼,要還錢?」他沖萬昆抬抬下巴,說:「你問他,差多少。」

何麗真側目看了萬昆一眼,看不清臉,只能感覺到他神色陰沉沉的。

「不說?不說我替你說,差十八萬,你還吧。」

何麗真一聽,險些沒站住。她握緊背包,盡量平穩聲音說:「你說什麼?」

「十八萬!聽不清麼?十——八——萬——!」

光頭抻著脖子喊,何麗真忽然察覺身旁的萬昆一動,她瞬間意識到萬昆想要上去揍人,連忙伸手拉他。

何麗真扯著他胳膊,覺得跟拉一根鐵條似的。

「萬昆,別動手!」

她那點力氣哪夠拉住萬昆的,何麗真使勁拽著也攔不住,沒辦法之下,揚起手掌,啪地扇了萬昆一巴掌。

何麗真覺得自己也瘋了,她尖銳地沖他喊道:「你個混賬我讓你停下你聽見沒有!?」

何麗真這輩子也沒扇過別人巴掌,估計萬昆這輩子也沒被人扇過巴掌。這一下子過去,兩個人都靜下來了。何麗真喘著粗氣,轉過頭,狠狠看著那個光頭。

「我跟你說正經,他現在需要還你多少?!」

光頭見她這樣子好像真的是來還錢的,就說:「一個月還三千,怎麼著,你要還?」

何麗真心裡暗自鬆了口氣,把包拿出來,點了三千塊錢給他。

「拿了錢就趕緊走,要不我就報警了!」

光頭把錢拿在手裡,反反復復點了好幾次,又讓後面的人挨個點一遍。

錢不會少,他這麼做,只不過是為了惡心何麗真和萬昆。

何麗真倒沒有什麼,但她一直暗地觀察萬昆,怕他再受不了,一時沖動惹麻煩。

可萬昆沒有動。

從他被打了那巴掌開始,他就一直安安靜靜地站在一邊。

最後,光頭帶人又磨蹭了一會,數落一番,總算是走了。摩托車聲音越來越遠,院子裡面的屋門重新打開,剛剛那老漢出來。

「呀,這位是……」老漢看著何麗真,一臉的好奇。

何麗真近距離看他們,從長相判斷出,他應該是萬昆的父親。她深吸了一口氣,說:「你好,我是萬昆的語文老師,我叫何麗真。」

「啊啊,老師啊。」老漢了然地說,「我是萬昆爸爸,萬林。何老師怎麼找來這裡了呢?」萬林一臉疑惑,不過他可能更想說,你為啥來幫我們還錢了呢?

或者,你這錢,我們還用不用還了呢?

他一邊說,一邊殷勤地想要跟何麗真握手,何麗真還沒抬手,萬昆就一巴掌把萬林的手打飛了。

「萬昆你怎麼——」何麗真大驚。萬昆瞪她一眼,「你閉嘴!」

何麗真一下子就說不出話了。萬昆的樣子太凶了,就像一只發了狂的野獸,連呼吸都那麼沖人。

手臂被拖住,萬昆拉著她往外走。

「你——你幹什麼?」萬昆走得太果斷,半途何麗真差點摔倒,他都沒有停下。

萬林在門口,還巴巴地往外看。

萬昆一路拉著何麗真走了很遠,才慢慢停下。

何麗真使勁一甩手,「鬆開!」她甩開萬昆的手,下一秒就被他扳過肩膀。

萬昆聲音很低,帶著狠意。

「你怎麼在這?」

「——什麼?」

「我問你你怎麼在這!?」萬昆大吼一聲,何麗真嚇了一跳,萬昆怒火朝天,渾身戾氣掩都掩不住。肩膀上的手就像一把鉗子,他渾身每個毛孔都在叫囂。

「誰告訴你我家在哪的,是不是吳岳明,是不是他!?」

「我問你話你聽沒聽見——!?」

他接連問話,何麗真被震得頭暈眼花。腦袋裡像一團漿糊,都顧不得肩膀的疼痛,腦海中反反復復地回蕩著商潔那句評語。

【那個孩子身上有股野性。】

這話也是帶魔力的,在腦子中重復了幾遍,何麗真覺得心跳慢慢平穩了。

她終於有勇氣去看萬昆,她對他說:「萬昆,你冷靜一點。」

萬昆看著她,夜色裡,他的眼睛就像蒙了一層冰一樣,很涼,也很亮,透透徹徹,容不下一絲謊言。可慢慢的,他的脾氣像是被風吹得消減了許多,他站直身,轉了過去,淡淡地說:「錢我會還你,你給我一個月。」

說完,他就往小道的另一邊走去。

「你拿什麼還?」何麗真沖著他的背影說,「還去那個地方打工?我有沒有跟你說如果你再——」

萬昆停了一下後,忽然折返回來,站到何麗真面前。

「我之前似乎沒有說明白,我現在告訴你。」他一字一句,聲音低沉又清晰。「你別跟我說那些大道理,老子不在乎,哪錢多,我就去哪幹。欠你的,我一分不會差。」他說著,目光裡似乎湧動了些什麼,然後他接著說:「今天謝謝你,以後,你就當沒有我這個學生吧。」

他轉身如此決絕,讓何麗真心口發顫。

他走了,但他並沒有走遠。萬昆來到玉米地旁,坐在一塊大石上,一根一根地抽煙。

他知道何麗真沒有走,但他也沒有再看她一眼。

跟那晚不同,今夜有風。

煙霧原本的軌道飄散了,一起吹動的,還有他的頭發,他的衣角。

何麗真看著那個夜色下的剪影,看了很久很久。看到眼睛發澀,看到腿發酸。她靠在一棵樹上,忍受著周圍的蚊蟲,也沒有將目光移開。

不知為何,青黑的月色下,少年沉默孤獨又堅忍寬闊的背影,就那麼默不作聲的,打動了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