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銹季門口的牌子上,污漬似乎比上次更明顯了。
萬昆站在門口,從兜裡掏出一根煙,蹲在外面的台階上抽,抽完了一根後,慢慢站起來,推開門進去。
裡面是萬年不變的聲音,音響聲,叫喊聲,還有此起彼伏的酒杯碰撞的聲音。萬昆從人群裡擠著出去,一斜眼,看見了舞池旁邊的吧台 ,他腳步一頓,朝那邊走過去。
吳岳明穿著一身標准的三件套,領口敞開,正在擦杯子。這套工作服應該是他第一次穿,當初第一次來的時候,他看見銹季的員工穿的這身,就跟萬昆說喜歡,現在穿上了,感覺整個人都抖起來了。
他一手拿著杯子,一手拿著乾淨的布,眼睛閉著,隨著震耳欲聾的音樂忘情地搖晃,手裡的杯子看起來都快要脫手了。吧台的頂燈明晃晃地映在他的臉上,看著有幾分朦朧,他搖搖晃晃沉醉其間,看著像是嗑藥了一樣恍惚。
萬昆走過去,坐在一個空位上,也沒叫他,長手一撈,從吧台裡面拿出一個酒杯,自己倒了一杯酒。
別看吳岳明人飄渺著,但是警覺性還是有的,有人在眼皮子底下偷酒,他一下子就回過神來。
「喂——」他剛出聲,就看見坐在面前的萬昆,後半句話硬生生憋了回去。
萬昆喝了一口酒,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著酒杯。
吳岳明湊過去,「你回來了——!?」
萬昆懶得回應這種廢話,吳岳明又說:「趕緊去找王凱啊,他找你很久了,兩個小時前就開始出來問我。」
萬昆點點頭,說:「知道。」
吳岳明有點奇怪地說:「你們後面那麼缺人啊,我都沒見他這麼著急過。」
萬昆看他一眼,說:「缺人你想去?」
「不去。」吳岳明拿著杯子又開始隨著音樂晃,「後面多無聊啊,只能唱個歌啥的,還是調酒師最帥了。」
萬昆看著他,忍不住笑了一聲,「德行。」還調酒師,吳岳明的調酒技術都是跟網上視頻裡學的,加上有之前工作的熟手教了點,但是依舊只是個破爛水平,基本就是瞎兌,各種果汁飲料加上洋酒再切點水果片一插,就算是一杯酒了。
吳岳明不理會萬昆的鄙夷,晃得越發起勁,一扭腰,看見一個人,他沖萬昆努努嘴,「唉,看見你了。」
萬昆回過頭,看見王凱站在裡面,正沖他招手。萬昆把酒杯放下,走過去。
「回來了?」
萬昆看看他,點頭。
王凱和萬昆看起來都不太適應這種打招呼的方式,王凱也不再多寒暄,把萬昆領到裡面的後勤間,在一堆舊箱子上面拿了一個袋子給他,說:「你先把衣服換上吧。」
萬昆把衣服拿出來,饒是他做了足夠的心理準備,還是愣了一下。王凱一直觀察著他的表情,見他那張撲克臉終於有了變化,心裡舒暢了,笑著說:「咋樣?」
萬昆把那幾件花衣服放到一邊,說:「她們要我穿這個?」
「對啊。」王凱靠在箱子上,說:「我都說了,這幾個都是老顧客了,一共有三個人,有兩個是台島的,就喜歡七八十年代那種街頭花花風,你別太放在心上,玩嘛,讓客人盡興才好。」
萬昆把衣服拿過來,款式非常老,看得出是特地做的,面料很新,摸著滑滑的。
「你先換上吧,然後到裡面找我。」王凱不常和手下這班打工的交流,有心跟萬昆聊幾句,也不知道從哪入手,他察言觀色倒是厲害,看出萬昆也不太想說話,留他一個人自己出去了。
萬昆脫掉上衣,把那軟滑的衣服換上,料子涼涼的,貼在身上,讓萬昆覺得像是什麼東西在舔他一樣,讓他惡心。
他解開褲腰帶,抽的時候有點卡住,他粗魯地使勁,差點把褲子上的腰帶扣扯掉。抽出腰帶後,萬昆忽然覺得沒什麼力氣了,他把腰帶扔到一邊,靠在門上蹲了下去。
屋裡沒有開燈,黑□□的,散發著一股泛酸的舊木頭味,萬昆頭靠在門板上,後背因為輕微的動作牽扯到已經結痂的傷疤上,有些緊縮。
萬昆從褲兜裡掏出手機,黑暗的房間裡終於有了一絲微弱的亮光。手機上有幾條未讀短信,來自學校幾個狐朋狗友,還有他的父親萬林,萬昆挨個看一遍,最後刪掉催著打錢的那幾條,合上手機站起來。
最裡面的辦公室裡,王凱正和會計核對著什麼,一張辦公桌上堆得滿滿的都是紙。王凱聽見聲音,轉過頭,看著萬昆忍不住拍了拍手。
「哎呀,帥啊。」屋裡有點悶,王凱脫了外套,就單穿了一件小馬甲,他掐著腰上下打量萬昆,說:「不錯不錯,所以這穿啥還是得看底子,你一穿,這套衣服看著都精神了。」
說著,會計也抬起頭看了萬昆一眼,嘿嘿地笑了笑。
萬昆站在當場,沒說話,王凱見自己說了半天他也沒動靜,悻悻地說:「那就這樣吧,你等我一下,我叫人送你過去。」
萬昆終於開口了,「開車?」
「在新莊酒店,你要自己走去?」
「新莊?」
新莊酒店挺有名的,位置很遠,都快進P市了,萬昆皺眉說:「怎麼那麼遠。」
「人家訂的啊。」王凱說,「你管那些幹啥,新莊酒店環境很好的,去享受享受也不錯。」
萬昆沒有再問,王凱從桌子上壓著的一堆A4紙下面翻出手機打了個電話,簡短地跟司機交代了一下時間,掛斷後跟萬昆說:「老劉在外面呢,馬上回來了,你等一下吧。」
萬昆點點頭,坐在一邊的沙發上,王凱和會計又湊到一起開始忙活。
快到九點的時候,老劉回來了。老劉是銹季的司機,開了一輛帕薩特,王凱就跟他說了個下酒店名,他就了然地說:「知道知道。」
萬昆坐在車上,看著車外燈紅酒綠,霓虹魅影,默不作聲。
何麗真接到李常嘉的短信,約她一起去補習班,熟悉一下位置。何麗真閒來無事應了下來。
補習班在一個居民小區裡面,兩層,走廊打通了,一共有四五個大教室,還有兩個小房間,李常嘉對何麗真說:「這兩個小房間就用作教師辦公室吧。」
「行啊。」何麗真探頭進去看了看,屋子是新裝修好的,牆也是新刷的,地上偶爾有一兩滴掉下來的白色牆漆。李常嘉走進去,把鑰匙放到桌上,咳嗽了兩聲,何麗真走過去,「李老師沒事吧。」
「沒事沒事。」李常嘉說,「老毛病。」
何麗真說:「這屋子剛裝修完,味道很大。」
「嗯。」李常嘉點點頭,說:「確實有點大。」
何麗真走到窗邊,把窗戶推開,提議說:「多開窗戶散散味道,再買點綠色植物,能緩解一下,要不過幾天上課了,就熏到學生了。」
窗戶推開的時候,風一下子吹進來,何麗真忍不住瞇了瞇眼睛,她理了一下頭發,轉過頭,剛好跟李常嘉四目相對,李常嘉看著她,說好。
何麗真忽然覺得屋裡有點靜,李常嘉又說:「我對植物不了解,何老師懂麼?」
何麗真說:「我也不是很懂。」
「那等下咱們去花市看看吧,今天剛好我開車來,買好帶回來還方便點。」
何麗真接受提議。
李常嘉開著一輛JEEP,寬敞又舒服,何麗真坐在副駕駛的位置,看著窗外,有點恍惚。
「何老師想什麼呢?」
就在一個人影出現在何麗真腦海中的時候,李常嘉開口問。那畫面轉瞬即逝,短暫得甚至無法回憶。
「沒什麼。」何麗真說。
李常嘉與何麗真閒聊,說:「何老師學校裡怎麼樣,工作都順利麼?」
「還挺順利。」何麗真想著,應該,算順利吧。
「對了,之前那個學生呢。」李常嘉忽然說。何麗真心裡一緊,「什麼學生?」
「就是我們吃飯的時候,碰見的那個,還給胡老師氣得快犯病的,他是胡老師班裡的?」
「嗯。」
「哎,有這樣的學生胡老師也難做啊。」李常嘉覺得車裡有點悶,搖開了一點窗戶,說,「我看他那樣是不是留過級啊,好像比一般高中生大呢。」
「可能吧。」不知道為什麼,何麗真並不想跟李常嘉討論萬昆的事情。
李常嘉人很敏感,看出何麗真不想聊這個,馬上換了個話題,說:「何老師來楊城多久了。」
「沒有多久,我是因為工作才來這邊的,之前沒有來過。」
「在這邊生活都方便麼?」
何麗真覺得李常嘉熱情得似乎有點過頭了,低聲說:「挺方便的。」
李常嘉從鏡子倒車鏡裡瞟到何麗真的表情,連忙說:「不好意思,我有點多管閒事了……」
何麗真一愣,說:「沒有,你別誤會,我只是在想些事情。」
李常嘉笑著說:「那就好,想什麼呢?」
何麗真胡亂編了個理由,說:「想下次考試的試卷題。」
李常嘉哈哈大笑,「你也太認真了一點。」
何麗真被他笑得有點臉紅。
說道考試題,李常嘉這個業界前輩好似更有說不完的話了,他和何麗真兩人一起討論,從填字選擇到閱讀作文,聊了個遍,一直到花市都沒有說完。
一個下午,兩個人基本全交代在買花的事情上,李常嘉大手筆,一共買了十幾盆,還都是大盆盆栽。
等回去的時候就知道麻煩了,補習班在三樓四樓,這大盆栽一盆就十幾斤,李常嘉文質彬彬的,氣管還不好,搬了兩盆就有點喘了。
何麗真要幫忙,李常嘉沒讓。
「何老師歇著就行,我搬。」
嘴上再賣力也沒用,李常嘉搬第四盆的時候,在二樓轉角處狠狠地咳起來,感覺要把肺都咳出來了。
何麗真放下包,「我幫你。」
搬完最後一盆,何麗真腿都快軟了。李常嘉也難維持風度翩翩的形象,坐在教室裡大口喝水。
兩人對視,看見對方狼狽模樣,也大致估計了一下自己灰頭土臉的形象,撲哧一聲一起笑了出來。
還來不及買窗簾,陽光從窗外照進,能看見細小的灰塵在空中輕輕地飄蕩,李常嘉握著杯子的手慢慢緊了緊,看著何麗真,說:「何老師,你——」
何麗真抬眼看他,「嗯?怎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