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宋緋又來求見晉王。彼時桓止正站在一座巨大的屏風面前,鑲嵌在木框之中的白色絹紗十分素雅,上面繪了晉國的山川河流圖,就差題字了。
桓止剛自侍女手中接來筆,內侍小心翼翼地走進來,見自家陛下在題字,想來應該是心情不錯,他忙道:「陛下,王后在殿外求見。」
筆鋒一頓,桓止淡淡道:「就說寡人在忙。」
明明就很有閒情逸致,看來陛下對王后果真已經沒興趣了。侍立在一旁的宋芸垂下頭,微微勾起唇角。
桓止若無其事地接著題字,回身蘸了下墨,不經意一瞟才發現立在他身後竟然是宋芸。她雙手托著紅漆木盤,修長白皙的手扣在木盤邊緣,指甲上塗還塗了丹蔻,有種妖嬈的美麗,細看燈光下那雙眉眼分外濃麗,一顰一笑裡有說不清的意味。
桓止不知道宋緋為何要留下她,又瞟了她一眼隨口問道:「王后走了,你怎麼不跟著走?」
宋芸垂下眼道:「王后只是一時意氣賭氣離開,其實心裡是放心不下陛下的,便囑托妾身留下來服侍陛下。」
桓止並不領情:「一時意氣?是寡人平時太寵她了,恃寵而驕,有失國母的儀態。」
宋芸沉默了會兒道:「王后只是太愛陛下了。」
桓止背對著她,淡笑道:「你一直為王后說話,不怕寡人遷怒你麼?」
她怯怯道:「妾身只是盡自己的職責罷了。陛下要遷怒,我只有受著。」
桓止擱了筆道:「你是個好姑娘,寡人不會遷怒你,倒是以後不准在寡人面前提她。」
宋芸:「可是陛下……」
桓止打斷她:「你識字麼?」
宋芸愣了一下答:「認識。」
「字寫得如何?」
「妾身不敢自誇,琴棋畫都學了點皮毛,唯有這字寫得還算漂亮。」
「來。」他用筆尖指著屏風的某一處說,「你在這裡題兩個字,讓寡人看看。」
宋芸有些受寵若驚,咬咬唇道:「這副畫這麼大氣磅礡,陛下題的字瀟灑飄逸,我的字雖漂亮,但略有些秀氣了,怕毀了陛下的畫。」
「剛柔並濟不是正好麼?來,寫得不好也沒關系。」
宋芸心口都要挑出來,將木盤轉交給旁人,緊張地握住筆,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有勇氣提起筆慢慢寫下,濃色的墨在白紗上暈開,她喜滋滋地收了尾,聽晉王誇了一句「寫得不錯」,她頓時覺得這輩子再也沒有什麼遺憾了。
其他宮人都將這一幕看在眼裡,他們長久伴在君側,對晉王的脾性以及生活習慣摸得還算清楚。晉王有怪癖,自己的東西不准亂碰,這座屏風是陛下特意吩咐工匠制作要擺在正殿裡的,竟然輕易就讓一個女人在上面題字,這是多大的殊榮。
想當初晉王三年不曾立后納妃,他們一直以為把晉王清心寡欲到令人髮指,可轉眼間怎麼就變成了多情種子?
其實也合情合理,宋芸本來就是衛侯嫁女兒時順便贈送給晉王的。
隔日,宋芸找了個機會悄悄溜到王後寢宮裡,宋緋問她:「昨日我去找陛下,陛下在忙什麼?」
宋芸吞吞吐吐了半晌道:「陛下沒有在忙,可能是不想見王后。」抬眼看宋緋,發現她的臉色果然變了,她忐忑道,「奴婢也曾在陛下面前為王后說好話,可是陛下根本不聽,還說王后恃寵而驕,不准任何人提和王后相關的字眼。依奴婢之見,王后最近不要再去找陛下了,等他消了氣再去也不遲啊。」
宋緋將信將疑:「陛下真這麼說?」
宋芸猶豫了下,點了點頭。
宋緋氣得掀翻榻上的小幾:「不見就不見,誰稀罕他!」說完,忍不住哭出來。
宋芸走後,朱雀悄聲道:「王后,她真的不是來挑氣的麼?怎麼盡挑難聽的說?這個時候不是應該安慰您麼?」
宋緋靠在榻上,模樣有些頹廢。她和桓止雖然不能見面,但互通消息還是可以的。她向桓止求證了一番,才知道宋芸說的都是實話,這姑娘也不知道是太過實誠還是存心挑氣。
兩人僵持了幾乎一個多月,宋緋感慨,這條路果真漫長,想見卻不能見的滋味實在是太難受了。倒是宋芸近水樓台得了不少好處。
比如說膳房做了糕點。桓止會賞給她一些,與她說話也很溫和。宋芸受寵若驚,心裡暗自高興的同時還耍些小心思,比如她故意在晉王面前不停地替宋緋說話,一來可以在晉王面前建立自己美好善良的形象,二來說得多了可以招來晉王對宋緋的反感。
可回頭她又很宋緋說晉王如何如何反感她,讓宋緋近期之內不要和晉王見面。
宋緋將這一切看在眼裡,不動聲色。宋芸長得一副小白兔模樣,待人接物很誠懇,若不是宋緋和桓止是在演戲,說不定真會被她騙過去。
宋緋算是明白了,宋芸就是想趁她和桓止吵架想趁虛而入。
可桓止對宋芸好只是因為:男人厭煩了妻子,注意力便會轉到別的女子身上。
人都是勢力的,宋緋在外人眼中失了寵,那些侍衛宮人待她全然沒有以往的恭敬。
而朝臣們也見風使舵,紛紛上奏說:「依禮制,天子一娶十二女,諸侯九女,陛下身邊只得王后一個,委實太少了些,應該再納幾個充盈後宮。」
桓止沉吟,若是答應,阿緋心裡會不舒服。若是不答應呢,很可能會前功盡棄。他不動聲色地答應下來,將選妃一事交給卿季宣全權處理。
卿季宣辦事效率夠快,立馬選了幾個,並畫了畫像呈到桓止的御案上。
宋緋趁桓止不在的時候強行闖入,宮人們想攔,卻又怕不小心傷到她,縮手縮腳的,導致宋緋得逞,將畫像撕了個粉碎。
撕這些畫像的時候,宋緋覺得自己真有當潑婦的潛質。
桓止禁了她三天足。選妃一事便暫時擱置下來。
又是一年菊花香,花香鋪滿道路。
桓止負手站在窗前,前方不遠就是王后寢宮,再過幾日就是九月九重陽,本該是歡快的節日,卻因為不能和她相見,他心情怎麼也無法暢快起來。宋芸取過來披風道:「陛下,窗口風大,小心著涼。」
桓止沒有說話。宋芸怯怯地看了他一眼,踮起腳尖紅著臉為他繫上披風,旋即退了下去。
九月初五那天,卿家傳來消息,說是桓纓懷孕了。桓止自是高興,命內侍備了車準備上卿家,輦車途經王后寢殿,他不禁朝那裡看了一眼,只見宋緋提著裙角急急從殿裡奔了出來,因走得太急,下台階時差點絆倒。害得他也跟著嚇了一跳。
她攔在輦車前,不說話,拿一雙幽怨的眼神看著他。
他們上次見面還是在半個月前,只是匆匆的擦肩而過,連彼此的正面都沒有看到。
他歎了口氣,板著臉斥道:「王后這是做什麼?」
宋緋笑笑:「沒做什麼,就是想看陛下一眼。」她說完,轉身慢慢退開,朱紅的裙裾邐迤在地,長髮在風中翻飛,如冬日裡一支傲骨寒梅。
輦車繼續前行,到了卿家,桓纓撲過來,甜甜地喚了聲:「哥哥。」
桓止垂頭看向她,笑道:「都快要當娘的人了,怎麼還跟個孩子似的。」
桓纓抱怨道:「哥哥如果不跟嫂子鬧矛盾,這會兒說不定也快要當爹了。」
桓止道:「這個事你別操心,安心養你的胎。」
到了晌午,午膳設在後院的涼亭裡,秋風拂來菊花香,卿家的菊花長得尤為好。只見漫天金燦的菊花從中有兩架白色的鞦韆。桓止知道妹妹愛玩這個,真是永遠跟個小孩子似的。
桓纓不知在想什麼,突然笑道:「大哥,你還記不記得一年前嫂嫂就是在這裡調戲我的,當時把我嚇壞了,誰知命運這樣奇妙,她竟然是女的。我記得你當時很生氣,禁了她三天食,現在想起來後不後悔?」
桓止端著酒爵,聞言笑起來:「後悔,我是真後悔。」他到現在還記得她餓了兩天導致渾身發燒,臉紅得驚人,強自撐著身體來到他面前道歉的模樣,甚至在那樣的情況下,還用男人的胳膊來騙他,他都有些佩服她了。
想起來時她那幽怨的眼神,恐怕不是裝的,是真的幽怨。他都快受不了了,這事得盡早解決。
他站起身來:「我先回去了。你們慢慢用。」正說著只聽身後突然傳來爭執聲,桓止循聲望去。
只見一個白衣小姑娘被卿家的僕人攔在涼亭之外。僕人說:「姜姑娘,我們公子有貴客,你不能來這裡。」
姜姑娘就是卿季宣當初救下來的小姑娘。她踮起腳尖往涼亭這邊望過來,雙眼亮得驚人,咬咬唇說:「我每天都會來這裡蕩鞦韆,從來沒人攔我啊,而且我不會去打擾他們的。」
僕人道:「那也不行。」
姜姑娘眼裡淚花閃爍:「真的不行麼?」
僕人搖了搖頭。
她垂下頭,聲音低低的:「哦,那好,我明天再過來好了。」她轉過身,背影竟然有些落寞。
桓止聽宋緋提過她,心中一動,轉向卿季宣道:「這就是你當初救的小姑娘麼?」
卿季宣點頭:「對,她不愛說話,每天都來這裡玩鞦韆。」
桓止瞟了妹妹一眼,道:「一直住在這裡不是長久之計,姑娘家總要嫁人的,找媒人給她找個夫家吧。」
卿季宣道:「我也是這個想法,不過她剛失去親人不久。她得守孝啊。」
桓止沉思片刻:「這樣啊,你懂分寸就好。」